第626章 新婚夜(1 / 2)

婚礼吉日一大早,隶妾们就用冒着蒸汽的热水注满浴盆,服侍乐灵子沐浴更衣,一切完毕后,她黝黑的秀发轻轻搭在背上,最后披上了吉服。

“淑女美甚……”连她的陪嫁媵妾孔姣也不由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是么?”

乐灵子坐在妆台前,对着磨得发亮的铜镜,裏面是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而身后则是满眼羡慕的孔姣。

今天她被精心装扮过,原来便是有着大邑商女儿的清秀,如今更是显得仪态万方。但她被修过的双眉轻蹙,还是为了已经到了眼前的婚事而忧心不已。

本来这桩婚事已经没有多少波折,可是这次前来晋国,一路上被战争笼罩的阴云从未消散,而且除此之外,还有种种扰乱未婚夫心绪的事,和人。

不过她还是必须为身后的媵做出表率,乐灵子抬起一对宽袖,在铜鉴前轻轻一旋,露出了自信的一笑。

“的确很美。”

这几日,她们的暂居之所位于温县外郭,大河之畔。此地在河之阳,在温之汜,午后时分,盛装的新妇走出室内。河风吹过,裾袂飞扬。衣着鲜艳的媵嫁簇拥上前,聚拢她不染纤尘的一袭白衣,如花丛中翩飞着一只粉蝶。

车辙消失之处是汤汤而逝的河水,她回头,遥望大河的对岸,今日天气极佳,河雾消散,能看清对岸的光景,她知道,彼岸是郑国,寿星分野的郑国,郑国越过黄池再往东,则是大火分野,养育自己长大的母国——宋。

她又向前望去,盛大的亲迎队伍吹着喜庆的笙箫走近,双方的使者互相行礼,陈列着贽见的俪皮、玉璧、榖圭、束帛和羔羊,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亲迎队伍的警备严格的有些过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这微小的芥蒂很快释怀,因为新郎已经走过来了。

从商丘走到这裏,这一路上虽然话说得不多,多数时候也只能隔着车壁交流,不过年余未见的生分却少了许多,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几分情谊,比起素未谋面便要同床共枕的那些夫妻好多了。

就这么想着,双方越来越近,乐灵子隔着面纱,不经意的顾盼间又撞见他的目光。

赵无恤已经大方地走来,按礼俗要服侍她上车。

“其君之袂也良?其娣之袂也良?”

她突然瞥了身后的高个孔姣一眼,对赵无恤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揶揄着看着他的眼睛。

赵无恤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道:“虽则蝃蝀,匪我思存;谁谓我心,素衣如云……”

他从容地微笑,不过乐灵子却看得出,他颇有些神思不属,当然不是对身后的媵娣感兴趣,而是心思根本就不在这裏。

“发生什么了?”她自内心发出疑问。

“无事。”赵无恤笑了笑让她安心。

但疑虑并未从她的心中打消,若是仔细观察,她甚至能看到一些衞士甲衣衣角沾着的血迹。看来这人生大事才刚刚开始,便面临种种困难啊。

不过她还是从容蹬车,襜车缓缓启动,原地转过三周,他将车缰握于手中,缓缓向前驶去。

……

“告庙的仪式在明日,今天则是回寝舍行共牢合卺之礼……”

赵氏的礼仪有司已经将程序告知了赵无恤,赵无恤孤身一人时能容忍刺客来袭,可一旦新娘蹬车,他便不许沿途再出丝毫差错,街边被守衞得严严实实,一路平安无事,直至去年就在为两人修筑的临水宫室,这裏是他们的新房。

车子停稳,从河水上吹来的风掀起了起了她的车帷,人们纷纷看去,她就像一朵风中的白昙,众人皆为新娘的优雅从容惊讶。

但乐灵子也隐隐听到晋人宾客们发出的窃窃私语声。

“中间那位就是新妇?”

“可不?虽看不清容貌,但君子能看上的女子,定然貌美如斯!”

“这还用问?您没看见众星捧月?”

“嘻,但奇了怪哉,怎么未来夫人的衣饰还不若从娣的精美呢?”

“哎,说得也是,一身素白,连些颜色都没有。”

她愣怔片刻,看来,这些喜好黑红两色的晋人尚不习惯殷商遗民的尚白之俗。记得宋国的傅姆们曾深情地回忆过千年前,帝武丁迎娶妇好的盛况,“白者,吾之服也”,白色才是最纯美的颜色,新妇所服呀!

不过只在赵无恤朝周围看了一眼后,宾客们无不噤若寒蝉,今天正午时分,这位鲁国大将军才刚刚遭遇了人生中的不知第多少次刺杀,却从容不迫,让仪式照旧。

无恤回身朝新娘作揖,两人现在还无法携手,而是以一块素布牵引,一同进入寝门。

晋人虽然喜好黑红两色,但赵氏特地表示尊重殷商旧国的习俗,不但新娘服饰使用了素白,寝堂内外也没有后世结婚艳丽的大红,时值黄昏,倒是让赵无恤颇有一番感触。

他在前面走的坦坦荡荡,乐灵子却走得小心翼翼,双目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因为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她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千万不能闹笑话。

在衞国就有这么一个故事,衞国有位贵族迎娶宋国新娘,新娘上车后,就问:“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马?”御者说:“借来的。”新娘对仆人说:“鞭打两边拉套的马,中间驾辕的马也跑,可以免受鞭打之苦。”车到了新郎家门口,扶新娘下车时,她又对送新娘的老妇说:“把灶火灭了,以防失火。”进了新房,看见舂米的左臼,又说:“把它搬到窗户下面,免得妨碍室内往来的人。”

结果,主人家觉得她可笑,遂轻之。

那位宋人新娘这几次说的话,都是切中要害的话,然而不免被人笑话,这是因为新娘刚过门,就说这些,失之过早了。

所以乐灵子依照着本分,依照着自己的位置,在赵无恤的牵引下,战战兢兢地走完了全程,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全程。

……

春秋婚俗和后世有很大不同,虽然赵氏宴请的宾客众多,但就算是至亲之人,今日也不会来打扰一对新人。结婚当夜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有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了,第二日才会去一起去宗庙拜见父亲兄弟姐妹,代表新娘正式加入这一宗族。

所以今日的婚礼,既严肃,又轻松,严肃在于那些繁琐的仪式,轻松在于今夜多数时间,是两个人私下相处的。

入了堂上,却见赞者(辅助行礼者)已经在筵席中设俎、敦、笾豆。赵无恤揖请让灵子先入席,二人入席对坐,新郎在西,面东,新娘在东,面西。他们四目而对,媵妾则侍奉在侧,不敢涉入这两个人的空间。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霞光满天的黄昏变黑,等待夜幕降临。

新郎礼服英武,新娘则素衣纯洁,她的面纱已经撤下,戴着翚凤冠,但这一期间两人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来交流。

看得出赵无恤有点心事,不过还是努力地朝她微笑,手掌虚抬,示意她别紧张,且稍安勿躁。

他们要共牢而食,皆先祭而后食,就像后世西方人晚餐前要祷告上帝一般,他们也向自己的昊天上帝祈求,祈求一生一世。

待饭饱后,便开始准备喝下合卺酒。赞者洗爵,先酌新郎,后酌新娘。前二次用爵,第三次用卺。

卺,即剖瓠(葫芦)为二,表示二人分则为二,合则为一,夫妻共体。后世称之为“合欢酒”、“交杯酒”。

到了第三杯时,他们凑得很近,肢体相交,目光离得很近,将自己的卺轻轻递到对方唇边。酒色清莹,滋味醇香,甘露入口后,新娘的脸顿时变红了,在男子眼中却越发显得秀色撩人。

卒食,撤馔。御者为新郎设卧席于西,媵为新娘设卧席于东。

作为新郎官,赵无恤还要继续应付一下宾客,而乐灵子则坐在洞房中床边,低垂着头。

两根儿臂粗细的牛油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晋侯、宋公赐予的绸缎和器皿放在案前,素色的喜帐,被两支金鈎挂在了六脚床沿。

新房之中,除了乐灵子之外,还有陪嫁的媵孔姣,她比新娘还要紧张几分,只如木雕般站在原地不敢说话。

乐灵子静静的坐在床边,呼吸都是柔柔细细,她看似平静,实则双手绞在一起,显出了她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自打赵鞅和乐祁一拍即合,为他们缔结婚约,已经快过去六年了。在宋国默默为父亲守孝,静待赵无恤三年之约的那些日子,乐灵子常常为他的安危担心得夜中难以安寝,害怕这桩婚事最后落到她当初所担心的地步。

宋之乱时,她几乎以为这个故事就要以悲剧收场了,然而赵无恤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扭转了宋国的战局,将她,还有南子都救出生天。

如今,等待了多年的婚约,终于到了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