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涓,鼎鼎大名的衞国乐师,近几年他大隐于帝丘,可早些年,却是名传诸侯的雅士。
那是弭兵之会后的和平年代,师涓是风华正茂的衞国乐官。春秋之世,乐官多数是盲人担当,因为当黑暗遮蔽了双目后,他们能更好地辨明音乐。
但师涓例外,他双目清明,却记忆超群,听力非凡,曲过耳而不忘,在弹琴方面更称得上“天才”。他年纪轻轻便与晋国的师旷,郑国的师慧齐名,带着那把七弦古琴,当音乐奏响时,能令无数濮阳女子为之倾倒。
他能写列代之乐,善造新曲,用来替代古曲,谱写过表现四时的乐曲。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
师涓将这些四时新曲演奏给同样年轻气盛的衞侯元听,衞侯听后久久沉湎于新曲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料理国家政务。以至于蘧伯玉忧心忡忡地规道:“师涓谱写的四时新曲虽然发扬了气律的特色,但这些新曲都是听了让人心神迷乱,跟风雅古曲大为不同,不适宜在宫廷演奏。”
当时衞国内外群臣称得上群贤云集,衞侯也颇有中兴之志,很注意谏言。那之后衞侯疏远了师涓很多,他也不以己悲,开始云游各国寻找灵感,间或才回衞国一趟。
世道渐渐变了,诸侯开始摒弃礼与信,对天子和国君也不再尊重,甚至连祭祀和聘享也怠慢起来,宗姓氏族开始向小家庭解体。衞侯也从锐意进取的青年雄主变成暮气沉沉的昏庸之君,身边的贤人仍在,却只能做泥瓦匠,好让衞国这间大屋子在风雨飘摇中多撑一会。
师涓也老了,手指的灵敏不如当年,记忆渐渐消退,甚至连留下的乐谱都被蘧伯玉焚毁。蘧伯玉太天真,以为焚了这些新曲就能阻止国君淫乐,但衞侯元的男宠和佞臣却一个接一个。
连宫中乐官也换了一批人,他们哪是在奏什么雅乐啊,而是更加淫秽荒唐,不堪入目的东西!
师涓震惊,怒其不争,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见衞国宫廷成了这般模样,他没有选择避而远之,而是再度入宫,希望能以修习到极致,不再依靠新奇的曲子劝诫衞侯。然而为时已晚,他跳进了一个火坑,正巧碰上赵军围衞,于是师涓便被一同困在宫城里了。
被困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乐官,除了弹背上的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加上听力灵敏,所有事情都往耳边涌来:衞人的惧怕,士卒的胆怯,将吏的懦弱,城外接连不断的发石声,瓦砾的碎裂声,众人的哭泣求助声,分发食物时的争抢,贪婪的咀嚼,口水的吞咽,腹中的咕咕作响……
白发苍苍的师涓只能抱着琴挤在人群里,闭着眼默默忍受一切,这时候,他后悔自己生来有如此敏锐的听力,恨不得自己聋了。
今日受到召见,他不喜亦不忧,穿上一身简朴的麻布白衣,背着古琴前来。再见面时,如今的衞侯早没了刚即位时的意气风发,这位在位三十多年的半百老人衣着邋遢,倚在台榭的栏杆上,手里摇着玉酒杯醉生梦死,大概是希望一觉醒来,城外的赵兵就会褪去似的。
“师涓,你最擅长识人心,告诉寡人,我是一个昏聩之君么?”衞侯元红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问道。
……
师涓犹豫了一会,说道:“君上继位之初,非但不昏聩,且颇有中兴衞国之状……”
他还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衞国的司寇齐豹、北宫喜、褚师圃等四家叛乱,是年夏历六月二十九日齐豹首先发难,以伏兵杀衞侯之兄公子絷。当时衞侯在平寿,闻乱返都,但时局已经失控。在旁边看来,这位年轻的衞侯,恐怕要失国流亡了。
衞侯只得带少数人逃至帝丘不远处,面对叛军的威胁,他却不慌乱,而是机智地联络齐侯杵臼,得到了齐国帮助,随后派人返回帝丘说服国人迎回他。一场反杀后叛党作鸟兽散,衞侯展现自己的政治手腕,在各阶层势力间长袖善舞,且知人善任,很快便彻底稳定了衞国内部局势,自此之后二十余年衞国再无此类内乱,而衞侯元当时只有18岁。
作为乐师,师旷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和当时年轻的蘧伯玉、史鱼、王孙贾、祝鮀、孔圉一样,对衞侯元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复兴衞国,不说达到康叔时的地位,衞武公时的极盛,至少也是衞文公时的短暂中兴吧。
甚至连鲁国的颜阖和孔丘也瞩目以待,希望衞国能出一位贤君。
可终究,他们还是失望了。
衞侯元辜负了他们却尤不自知,还在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虽宠溺过宋子朝、弥子瑕等小人,可齐桓公身边不也小人成群么。吾限于国势未能称霸,但所作所为丝毫不逊于齐桓晋文楚庄那些霸主们,为当世诸侯中的佼佼者,可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或是赵军太强,或是判断错了局势,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众叛亲离,连亲儿子也想要他性命。
不过在师涓看来,还是衞侯元自甘堕落导致的,这些年其作为称得上无道之君了,之所以不亡,全因为臣子们苦苦支撑。他过去曾怒其不争,可如今眼见国君陷入如此窘境,师涓又有些哀其不幸。
“是老臣无德,不能学师旷抱琴撞晋平公,对君上加以规劝……”心慈的老乐师甚至将罪责往往自己身上揽。
“若君上亲贤臣而远小人,痛改前非……”
“晚了!”
衞侯元重重地摇了摇头,指着城外围城的赵军大营,和已经陷落,在赵兵执行宵禁时一片寂寥的外郭,惨然说道:“敌军已兵临城下,齐国、郑国又不来救,恐怕撑不了几日了……此时才来改过,太晚了!”
就在这时,顺着衞侯的指头,防守严密的宫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示警的鸣金声!
……
“铮铮!”尖锐的声音很刺耳,惊得众人心头一颤,随后这阵声息归于沉寂,但大半个宫城都被惊醒,连衞侯也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是宫城的西南角,他的男宠弥子瑕守备的地方。
莫非是赵兵夜袭?
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短暂的平静后,那一带再度响起了剧烈的喊杀声。伴随着明亮的火光,他发现西南角的宫门大开,人影憧憧的赵兵从外郭杀将进来,如同奔腾的大河洪水,势不可挡。
“城破了,城居然破了……”
衞侯就这样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处被攻破的宫门,喃喃自语,直到大臣祝鮀蹒跚地走过来向他汇报:“君上,西门被赵军攻下!”
“怎么破的?守卒不是很多么?王孙不是说至少能守半个月么?这才几天……”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衞侯元仍有些不知所措。
“据说是弥子瑕叛国,为赵军打开了城门,引其入内……”
“弥牟!”衞侯元咬牙切齿,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那弥子瑕本就像一条养在身边的狗,供其满足畸形的欲望,喜欢了就赏根骨头,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他岂敢怨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