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亡国之音(下)(2 / 2)

这是祝鮀曾说过的话,可现如今,那弥子瑕却违背了做走狗的原则,对衞侯的冷遇记恨在心,终于在最后时刻背叛,给了他致命一击!

“王孙司马正在组织兵卒抵抗,希望能把赵兵堵住,君上且随臣避难,若是不可为,便伺机突围出去……”

“突围,去哪?”衞侯元哈哈大笑,在夜色里茫然四顾。

“北面是澶渊,没有大船根本渡不到对岸;西面是楚丘,我那不孝子蒯聩正坐在伪君的榻上装扮得冠冕堂皇,一心等待我的死讯;东面南面则是外郭,不知埋伏着多少赵兵,一出去就会被俘……子鱼,衞国已经被赵氏占领完了,你说,我还能去哪?”

祝鮀跪在地上无言以对,说真的,衞侯元已经走投无路了。

衞侯元哀叹着在高台上来回踱步,虽然王孙贾抵抗剧烈,但赵军也来势汹汹,他们从西门开始蚕食衞宫,恐怕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打到这裏,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走了,寡人累了,不想离开这衞宫了……来人,给孤的酒杯满上!”

侍从一个激灵,抱着酒壶便要过来加,却被衞侯一巴掌扇倒在地。

“愚笨,寡人说的是那一壶!”衞侯亲自走上前,举起另一个鎏金漆壶,给自己满上一爵美酒,死死盯着酒爵里的涟漪,却迟迟不饮。

“师涓……”鸟之将亡,其声也哀,良久之后,衞侯才疲惫地喊了一声。

师涓用宽袖矇着含泪的面容,应道:“老臣在。”

“寡人就要亡国了,再为孤奏一曲桑间濮上之音吧……这么多年了,孤还是对那曲调念念不忘。可除了你以外,别人都无法演奏出其中的美妙来,你,还记得如何弹么?”

……

“臣死也不会忘记!”师涓哽咽了。

那是二十年前,他随衞侯元赴晋时,途中宿濮水之上,衞侯夜半闻钟鸣琴瑟之音,那曲调极其动听,衞侯顿时沉迷其中。待醒悟过来后派人去寻找奏乐者,四顾却无人。反覆几次后,便以为是鬼神。

那时候的衞侯元好奇心极重,他就命师涓第二夜就呆在濮水边,将那奇妙的音乐记述下来。师涓“端坐援琴,听而写之”,第二天又呆了一晚,一夜未睡,边听边练习此曲,待天刚明,便演奏给衞侯元听。衞侯听到正和前晚听到的一模一样,顿时大悦,自以为捡到了宝。

到晋国后,他便得意洋洋地让师涓为晋平公弹琴演奏此“桑间濮上”之曲。然而师涓一曲乐还没奏完,晋国的盲眼乐官师旷便按住琴弦制止说:“这是亡国之音,绝不能奏完!”

他说这音乐乃商纣的“靡靡之乐”,是师延所作。殷纣王整日耽于酒色,沉湎于这种音乐之中,生活腐败,不问政事,最终亡了国。殷纣死后,师延抱着琴逃到了濮水边上,有人看见他投水自杀了,其魂魄不散,师涓一定是在濮水上听到这支乐曲的。

师旷是师涓极为尊敬的前辈,他说的话,师涓牢记在心。

但衞侯现在已经不信邪了,他摇头道:“师旷有言,说闻此声者其国必削,决不可再弹奏!你由此封此乐二十年,可现如今,衞国已濒临灭亡,无所谓了,就满足寡人最后一个愿望吧,那样到了黄泉,也能少一份念想……”

“臣愿为君上最后奏一曲……”师涓心中一叹,径自在地上做下,将包裹古琴的布扯下,但见擦得铮亮的漆木琴身,其直如矢的七根纤细琴弦。

琴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宫、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等级。后来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称为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

琴中乐中,亦有大道!这就是乐官的礼,也是乐涓苦苦坚守的东西。

苍老僵硬的十指头抚上琴弦,就像战士摸到了称手的武器般,变得灵活起来……

随着乐声飘飘,衞侯元仿佛看到,他继位之处的雄途壮志,那时候的帝丘被玉树莺声环晓,濮阳水榭花开得很早。他曾经多么的骄傲,起朱楼,宴宾客,这衞宫的青苔碧瓦堆,他曾与无数男宠嫔妃们睡过风流觉……

“是这感觉,是这曲调!”衞侯元解开了发髻,灰白相间的长发随风飘荡,他手持玉盏放声大笑。仿佛重新活过一回,永远沉浸在快活时光里,这靡靡之音的确很美妙,难怪会有人上瘾。

然而接下来,师涓的乐声却突然一转,变得悲凉起来,这是当年衞侯不曾听过的,他不由一愣。

“音以清角最悲,其次则是清徵,清角之音我无法奏到师旷那样的高度,可这清角,老臣这些年四处游荡,却若有所悟。”

乐曲中,依旧是奢靡的国君生活,谁料这番靡靡景象是那么容易冰消!谁料一转眼却大厦崩塌。如今放眼高台之下,但见处处烽火,赵无恤吹着征服号角,操纵着铁骑冲杀过来。他无力反抗,连已经商定好要娶的南子也投入了赵氏子的怀抱,一次次丧师失地,以至于众叛亲离,衞国的社稷岌岌可危,多少生死别离,皆因他的贪图享乐而造成……

《桑间濮上》本是一曲靡靡之音,当年师涓演奏的也是如此,可在师涓数十年的沉淀后,却领悟了那一夜在濮水边听到的奇异音调,想要诉说的,其实是另一种心思。

曲词终于变得慷慨苍凉,抑扬铿锵,这种老之将至,这种亡国之痛,让高台上所有人声泪俱下,无法掩抑了。

“师延其实是想用此曲警告世人,莫要忘记大邑商的如何灭亡的!可惜,可惜世人却误会了他……老臣领悟到这一点时,实在是太晚了!”师涓自己也老泪纵横,在弹完最后一个音调后,仰面而泣,随即再重重一挥。

曲终,乐尽,弦断,血流。而衞侯元也面如死灰,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

“弹得好,说得也好!可惜吾等都不年轻了。”

他高举酒樽,将裏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踱步到高台栏杆边,看着已经深入衞宫的赵兵举着火把,像一条火蛇般朝这边杀来。

这位穷途末路的国君,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注视着完全沦陷的邦国,背影是如此的孤单。他不甘,又不舍,但司命已经来了。

衞侯元突然捏紧了胸前的衣襟,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呼吸沉重地说道:“也罢也罢,活了五十岁年纪,孤也算将邦国兴亡看饱……”

下一刻,他的口鼻血如泉涌,整个人摔倒在地。

在亡国之乐的余音中,在祝鮀和师涓的哭声中,衞侯元,饮鸩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