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员……”
看到殿前之人时,夫差脸上露出了极大的不快。
从他继位之初开始,伍子胥,这个先王时代的托孤老臣就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在破越报仇之前,夫差还硬着头皮听之任之,因为不但伍子胥能力极强,能帮他把国政处理的妥妥当当,国内诸如被离、公孙圣等先王旧臣,都是“伍子胥之党”,他还要靠这些人控制吴国军政呢。
可等夫差破越败楚后,便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这些曾经呕心沥血助他掌权的老臣,顿时成了绊手绊脚的阻碍。
作为新王,夫差很想走出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影子,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吴国,而不是按着老臣们的计划揉捏。乘着战胜之威,被离、公孙圣,一个又一个老臣被剥夺了实权告老,而伯嚭等对夫差命令唯唯诺诺的新贵则登上高位,一个新的朝堂格局正在形成。
几年下来,伍子胥的“党羽”卸任一空,连他自己也丢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之位,被赶去修运河。
从此,吴国进入了夫差独断专行的时代。
然而当聪明人纷纷闭嘴的时候,执拗的伍子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打破夫差的雄心壮志。就像是一个半大孩童在洋洋得意地向周围人夸耀自己时,突然窜出来一个叔伯,一句话戳破他不可一世背后的脆弱,还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回家,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所以伍子胥,已然成了夫差最为厌恶痛恨的人,此刻见伍员又来打搅自己的壮行宴会,还嚷嚷着什么“吴国将亡”,顿时老大不快,板着脸问道:“大夫此言何意?还要用越乃吴国腹心之患,必先灭越而后北伐的老话来说动寡人么?要知道,此战越君主动请求派遣三千越人随我北上,以为助力。勾践之忠心可见一斑,若伍子还要诽谤他,那就不必再说了。”
伍子胥叹了口气,说道:“臣此来,说的是天命。”
夫差皱起了眉:“天命?”
伍子胥道:“臣曾跟公孙圣学过《易》,知金匮之术,今年三四月间,时令为辛亥平旦,大王若帅师北上,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吴国祸不久矣……”
在说理说不清的时候,伍子胥也只能拿出了当年游说吴王阖闾的老把戏,开始说之以天命,希望能让夫差警醒。
然而此言却让夫差大怒,伯嚭看着吴王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顿时明白了其心意,便跳出了斥责道:
“荒谬,荒谬之极!因为先王之德,大王之诚,达于上帝。于是天帝赐下的征兆,吴国的舟师已在琅琊大败赵军,不日将登岸夺回莒国,这意味着天命在姬,将胜嬴姓。然而大夫年纪昏耄而不自安,自从西破楚国后,于国家再无尺寸之功,却见不得吴国的好,前些年多次派死士刺杀越君,如今更是公然以妖言惑众,想要阻止大王出兵,汝是何居心?”
伯嚭句句诛心,伍子胥一向以忠臣自居,何曾受过这等冤枉,顿时也捋起袖子,将佩剑拔|出|来一半,直指伯嚭道:“鼠辈,若非老夫庇护,你连吴国都进不来,如今却颠倒黑白,我先杀了你以正朝堂!”
说完伍子胥便要掷剑击伯嚭,身材胖大的伯嚭哪里是他对手,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大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朝堂之上如此失礼,到底是寡人是吴王,还是你才是吴王?”夫差曾极度依赖伍子胥,让他拥有带剑上殿的特权,如今却大为后悔,立刻下殿阻止,让侍衞收了伍子胥的剑,让他不得放肆。
“大王。”伍子胥弃了长剑,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王能听得进劝谏,故而能大败楚国,扬名江淮。如今大王却刚愎自用,老臣肺腑之言,大王屡次视若无物,却听信小人阿谀奉承之词……”他的眼睛扫向伯嚭。
“偏信妖媚惑主之言。”他还朝躲在夫差背后的郑旦怒目而视。
“如今大王一意孤行想要北伐,以为自己成就的是霸主之事?错,大错特错,中原是一条不归路,若大王听老臣一言,与赵氏和解,先守住江南淮土,吴国还能延续下去,若不然,吴国或许要像晋国太史墨说的一样,过不了十年就要灭亡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但夫差这时候哪里听得进伍子胥的话?他见伯嚭等人吓得讷讷不敢言,宠妾郑旦也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己怀中,一股青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感从心裏升腾起来。
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道:“不必再说了,寡人今日算是看清楚了,大夫阻止寡人北伐中原,不过是想要牢牢将寡人压在宫中,无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你好专权擅威,独倾吴国,行伊尹之事罢!”
此言既出,伍子胥惊呆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大王你说什么?”
夫差已经不管不顾了:“寡人早就忍你多时了,因你在先王时也立有一些功劳,所以没忍心将你正法,如今你已年老昏聩,不如卸任退出朝堂,回封地隐居,不要阻止寡人的霸业,也给君臣都留一个体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虽然伍子胥不知道这句话,但心裏的感触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为吴国尽忠职守的三十年浮现眼前,尤其是在吴王阖闾死后,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丝的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现如今,他却遭到了君主最恶劣的背叛。
伍子胥气得发抖,伸出手指着夫差,似乎是想要如当年鞭挞楚平王尸身一般破口大骂,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仰天长叹道:“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他心如死灰,下拜涕泪道:“大王勉之,臣请辞矣!”
说完,他也不等夫差准允,转身离去,姑苏的月光如镜,无论忠奸都在裏面照得分明,灯光璀璨的姑苏之台上,伍子胥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显得孤寂无比。
这一刻,他成了吴国唯一的孤胆忠臣……
……
“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伍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一场好好的筵席,一段激励人心的出征誓言就这么被搅局了,夫差心裏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坐在杯盘狼藉的殿内越想越气。
“大王……”伍子胥的政敌太宰伯嚭乘机上前,添油加醋地说道:“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毫无情义,猜忌而狠毒,年轻时便能抛弃父兄出奔。我最了解此人不过,他的仇怨能烧干云梦泽的水,焚尽章华台的金石,若不加以警惕,只怕要酿成大祸。”
夫差凛然:“此言何意?”
“年初时大王为晋国哀悼,要出兵讨伐中原,子胥便认为不可,以种种理由阻拦。后来大王发兵从海路北上并取得了琅琊大捷,消息传回,子胥却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在他心裏,只怕是希望用吴国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比大王高明罢。所以今日才会来姑苏之台,强行谏阻,妄图诋毁大王的霸业。现在大王英明,看穿其诡计,将他逐出朝堂,实在是大快人心。但伍员在吴国多年,党羽甚多,与大夫、将吏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他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
伍子胥毕竟是他的“亚父”,也是拥立重臣,夫差有些犹豫:“图谋不轨?伍员虽然固执,但不失忠心,当不至于此罢。”
伯嚭道:“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差大手一挥:“说!”
伯嚭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大王,伍员认为是先王的谋臣,是让吴国兴起必不可少的人物,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了怨望,所以臣一直对伍员不放心,便派人暗中探查,得知他在年初的时候,将儿子遣送回封地去了……”
夫差不解:“让伍封回封地守财,有何不妥?”
伯嚭冷笑道:“名为回封地,实则是去了北方,去了赵国!”
“什么!”赵国,赵无恤,现在成了在夫差这头公牛面前不断飘拂的红布,他顿时拍案而起,让伯嚭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