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深深,当门扉从外面被合上后,已经梳妆打扮好的西子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赵侯无恤正站在偏殿厅堂内,逗弄笼子里的一只来自南方的罗鸗鸟,西子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柔声唤道:“君上……”
赵无恤回过头,看到一位天姿国色少女跪拜在面前,清雅的打扮,肩膀瘦小,惹人怜惜。
她弱弱地说道:“妾乃于越粗俗女子,入赵时不知礼数,冒犯了君上,在来长秋宫为奴婢数月,多亏夫人调|教,略知礼仪,今日夫人遣妾来此侍候,君上若是不嫌妾容貌不堪入目……”
西子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便不由得露出在会稽时练习已久的妩媚笑容来:“妾愿陪添枕席,博君欢愉……”
然而赵无恤却还是初见西子时那种晓有兴趣的神情,凝视着她的眼睛。
实际上西子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赵侯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西子之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寡人又不是泥人,怎么会嫌弃呢?”
被如此称赞,西子不知是喜是忧,却听赵无恤又说道:“当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国,听诸侯礼乐,便能从诗里看到列国风情。舞乐不分家,既然今日闲暇,你再为孤跳一曲舞吧,也让孤在出征前,憧憬一下南国风光……”
……
越地文明不够兴盛,反倒是从楚国传入了不少东西,比如越国的执政,也被称之为令尹,会稽的宫人,也多引入楚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许多舞人。西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跳起来是其余女子望尘莫及的,而楚舞里揉入了越地的歌谣,由她软绵绵的声音唱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侯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侯。”
她似乎化身船娘,荡着小舟,半羞半露,柔情似水,越语哝哝,娇柔乖顺,颇能激起男性本能的爱护,只想登上船只,与她蒙上被子亲热一番。
长秋宫的偏室似乎变成了江南水乡,莽原荒林里暗藏着的竹楼人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而唱到这裏,西子却莫名的迟疑,舞姿略乱,长袖击中壁顶,她咬了咬牙,索性盘旋着飞舞,顺势跌入赵侯的怀抱之中。
这样一位可人儿投怀送抱,岂能不接着?
果然,赵无恤接住了她,一时间如同软玉入怀,他揽着她的腰,扶起了西子,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西子心胆俱碎。
他问:“郑旦在吴宫里,给夫差跳的也是这样的舞么?”
……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西子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妾,不知道君上在说什么……”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诸暨苎萝山,村西浣纱女,越君勾践图谋复国,以赵侯、吴子好色,乃用范蠡之谋,遍访美色,得西子、郑旦,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分别献于赵侯无恤、吴子夫差,以求赵吴构难,越国亦能结交强援,顺势复国……我虽然身处北方,却并非耳聋目睽,有些事情想查,还是查得到的。”
说完以后,赵无恤神情安详地看着西子,西子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赵侯面无表情,在她心裏,此人的可怕程度又多了几分,比阴郁的越王勾践更令人畏惧。若他对自己有意,为何要将自己放置在长秋宫不闻不问?若是他对自己无意,为何要将自己的过往查得这么清楚,甚至连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美人计细节也说得大体不差……
他到底想做什么?
西子岂能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名声极盛,与其说赵无恤是对这个人感兴趣,不如说是对她的名号感兴趣。
至于刚才说的话,大半是赵无恤根据前世对西子的记载随口一提的,可在西子听来,却是震撼莫名。
她放开抓住赵无恤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君侯既然已知妾底细,亦知越国之谋,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是妾欺君,妾愿领罪,但越国此举亦无可奈何,还望君侯能履行承诺,助越复国!”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像是认命了一般,来到赵宫之后,西子才深刻地感觉到,她在会稽那三年所学,与打小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侯和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嫩了。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走到西子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残暴,如此阴毒吗?我不是吴王阖闾,不必用美人头颅来为霸业铺路,如此佳人藏于深宫,还是要活的才好。”
西子诧异地看着赵无恤,他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身为越人,为报效越君于施氏一族恩情而毅然入会稽,是为孝;受越国重托,远赴北方异国,是为勇;孤身一人,举步维艰,却仍然不忘承诺,屡屡尝试,是为信;能够靠自己的容貌舞姿让寡人意动,是为智。有仁信勇智,虽为女子,却胜过许多男儿无数。若越人都能像你一般,我便不奇怪勾践能够复国了。”
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君侯……君侯……不怪罪妾欺君?”
赵无恤不以为然:“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妾以恩,妾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怀有心计?”
“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世间之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西子怔在当场,两行清泪流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赵无恤面前,她百般掩饰的所有伪装忽然崩塌,自己被剥得不着寸缕,暴露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在赵无恤不加掩饰的瞩目下,羞怒而倔强。谁料这时,肩头却多了一件他亲自披上的衣服一般……此种感觉,百味交杂。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一更天已至,夜色已深……
西子擦了眼泪,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时候不早了,妾侍奉君侯入寝……”
“算了。”赵无恤却摆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舞也看过了,话也说尽了,你心中放不下对越国的承诺,何必勉强堆笑,曲意逢迎。”
他继续转身过去,逗弄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罗鸗鸟,似乎它比西子更加有趣:“越国送来的美人寡人收下了,至于什么时候品尝,那便是我的事。且留下一个念想吧,待寡人讨平吴国,完成了与越国的约定,到时候你使命完成,或许便能安心待在赵宫,在寡人面前能够更自在些、更从容些……你先下去罢。”
西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如蒙大赦,却又怅然若失……
她乖顺地下拜告辞,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却听赵侯又唤了她。
“西子!”
“妾在……君侯有何吩咐?”西子暗骂自己,为何明明被赵侯玩弄于股掌之上,心裏却有种淡淡的期待感?在自己的目的被完全看穿后,她已经没了引诱赵无恤的念头,只想赶紧调头逃离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可一听到呼唤,脚步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心裏砰砰直跳。
此人之命,她无从抗拒,只能顺从。
“你改一个名罢。”
“啊?”
赵侯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西子惊诧:“改名?”
“对,你出自施氏,便叫西施吧。”
西子歪着脑袋,不知所谓:“可是,这不合女子取名之制……”
“赵宫里,我便是规矩,抬举谁,贬斥谁,都在一言之间,改个名算什么。”赵无恤一笑:“越国的西子已是过往,从今以后,你就是赵宫的越美人西施!”
……
西施离开后,室内只剩下赵无恤一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她今夜最后一句饱含的绝望么?看来她还是没把范蠡完全忘掉,这个姑娘,还得继续调|教啊……
他现在是君侯,也是男人,对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赵无恤也有着某种隐秘的洁癖和骄傲,毕竟已经不是前世的初哥了,对女人,他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