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9章 惟郢路之辽远兮(1 / 2)

虽然地处南国,但朝湿的码头在清晨依旧显得有些清凉。

天蒙蒙亮时,郢都南垣水门的小吏已经站在门外,他衣着单薄,一边将手藏在衣袖里揉搓取暖,一边盯着面前缓缓靠近的那艘大船,抱怨它来的太早。

黎明前抵达的船只不被允许入城,这是楚国世代传下来的条例,所以大多数商船都会在太阳升起后再来,而不是整夜等在外面,天蒙蒙亮就驶来。

楚国江河湖泊纵横,水上交通发达,所以船与车一样,成了商贾往来的重要交通工具,也衍生了比北方更加丰富的船种。眼前这艘船是一艘大商船,船头是穿着皂衣的商贾,船两侧则是穿着短打摇橹的船工,船吃水很深的,也不知甲板下面藏着什么货物。

小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决定,看在它来这么早的份上,好好敲诈一笔……

然而等他坐着小舟迎上去,叫叫嚷嚷地问他们从何处而来时,那领头的中年商贾躬着身子,笑着回答道:“上吏,吾等来自淮南,是白公的商船。”

“白公……”小吏倒吸了一口凉气,没了先前的讹诈心思,肃然起敬起来。

若说在十年前,王孙胜初归楚国时,楚人基本不知道谁是王孙胜的话,那现如今,白公胜之名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乡村里的老者听到此人之名会翘起大拇指;各地郁郁不得志的穷士除了投奔外国外,又有了一个新的去处;郢都的孩童骑着竹马打仗,也会扮作白公的兵卒,把已经灭亡吴王夫差当成反派,将白公视为大英雄。

因为信息的闭塞和不全面,楚国的平民更多只知道此人乃废太子建之子,报以同情,但因为信息的闭塞,却并不知道他是伍子胥的养子。

如此一来,便造成了白公胜被贵族们恨之入骨,但在民间却声名甚隆的局面。

于是小吏的态度顿时和蔼了许多,那商贾也不失时机地递上一袋蚁鼻钱,摊着笑道:“上吏,郢路辽远,吾等极为疲惫,是否能快些入城?”

话虽如此,但出于谨慎起见,还是查验了一下他们的铜节。

节是水陆交通运输凭证,相当于后世的交通运输通行证,楚国那些食于官府的商贾只能得到木节,而县公等特殊阶层却可以得到铜节,节上规定了可以运输的货物种类,并在经过关隘时予以减税或免税。

检验之后,这果然是白公的舟节,小吏顿时感觉它很烫手。虽然如今郢都局面让人有些看不懂,本来已经官至左尹,权倾朝野的白公,却突然被县公贵人们群起而攻之,灰溜溜躲回家里了,眼看就要失权。

即便如此,白公依然是小吏招惹不起的,何况,他们这些低级的小吏、士人,都对白公的境遇愤愤不平。

既然是白公的船只,一切都好说,按照楚国的惯例,隶属于县公的商贾船只,可以免税出入各关隘河道,虽然上面严令规定要检查货物,防止一些楚国独有的战略物资流落出去,但按照惯例,水门的小吏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船舱内装着的,是粮食和木头。”

小吏颔首,不再过问。

水门处,无数的码头苦力正努力拉动绳索,帮助船只驶入郢城,这些人浑身都是黑漆漆的,看起来很多天都没洗过澡了,他们的短衣上面沾满了黄斑斑的汗迹,有些人干脆赤露着上身,头发板结到了一起,所有人看起来都死气沉沉,面色麻木。

这便是淮南商贾来往郢都数年时间里看到的第一幕,从刚进门起,他就觉得这座城市死气沉沉,内城是奢靡的腐烂气味,外郭则是穷困潦倒的百姓。

“从今日起,吾等将随白公,带给郢都一番新气象!”

如此想着,船只已经完全驶入水门,那商贾站在船侧,正在与那小吏笑着道别,却突然拿起了一架手弩,瞄准了后方要升起木栏的门吏,射出了一箭,扑通一声,有人应声落水……

“动手!”

伴随淮南商贾的一声大吼,船侧披着皂衣的商贾尽数掀开伪装,亮出了藏在裏面的甲胄,而原本是只装了“粮食和木材”的船舱里,也冲出来了数十名甲士,直扑水门,想要杀死门吏,控制那里!

有人愣在原地,有人奔逃,有人去寻求附近的守卒帮忙,岸上更有人也突然暴起杀人,南垣水门一片混乱。

而晨雾中朦蒙胧胧的汉水江面上,已经有数十艘船张着帆,兵临城下!

……

“叔父!”

勒住缰绳,站在郢都内城门前,白公胜昂首大声说道:“不曾想,你我叔侄有一天会在沙场为敌,真是遗憾。”

“老夫最遗憾之事,便是当年随大王攻陆浑,没有将汝擒杀,当年子西召你回楚,未能将你的舟船凿沉,让你死于江底喂鱼鳖!”

楚国的司马子期朝尘土飞扬的城墙下啐了口唾沫,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楚国的变法暂缓后一个月,白公胜竟会突然反叛,也不知从哪里调来了大批兵卒,掀起了一场大动乱。

子期身为司马,却对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一无所知,反应过来后外郭已经沦陷,只堪堪守住了内城。

此刻此刻,白公兵临郢都内城墙,开始对子期叫门。

“叛贼!逆子!”子期大怒,破口大骂起来。

“你身上流着祝融和鬻熊的血脉,岂能背弃王室,做出叛逆之事来!”

“我也是被逼无奈!”白公胜似乎想要为自己辩护一番。

他倒是想通过推行变法掌握楚国,但锺建等公族成员,江汉县公,乃至于眼前的子期偏偏堵死了他的路,要么下野自杀,要么迎头而上,白公胜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次偷袭自然是他和谋士高赦的计划,面对县公们的咄咄逼人,他先以退为进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让人乘船星夜回到淮南调兵。

淮南五千兵卒乘着舟船,化装成商贾,沿着大江一路西来,沿途的楚国码头巡哨都没有引起警觉,就这样一路顺畅,抢在楚国这臃肿迟钝的机构反应过来前抵达郢都,用铜舟节诈开水门。

手里有了刀剑,白公胜便不用再伪装,他手握长剑,带着五百亲兵杀出了憋屈月余的府邸,里应外合,击溃街巷巡哨,占领外郭各城门。

最后,他踏过了无数尸体,站到了这裏。面对子期的谩骂,白公胜昂首道:“叔父骂我叛贼?这句话却是错了。我乃太子建之子,叔父莫不是忘了,您的兄长是如何被奸臣虚构罪名,陷害流亡而死的。”

白公胜提醒子期:“从我出生之日,便一直在流亡失所,三十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也被王室和县公们视为异类,攻略英六时就不听我调遣,经略淮南处处掣肘,等我回到郢都支持新法,众县公更是百般刁难。叔父也是,口口声声说我身上有芈姓之血,却从未将我当芈姓王孙爱护,熊胜今日叛的不是大王,不是楚国,而是这棵大树上的枯枝烂叶,我要以一己之力,将其斩伐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