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子期动怒了:“照你所说,老夫也是枯枝烂叶,令尹也是枯枝烂叶?子西视你如子,你被县公们群起反对,子西更是处处维护你,要保你性命,你不思悔改,今日却做出叛逆之举,怎对得起他的信任?对老夫而言,这一生永难磨灭的错事,就是当年答应了子西,授予你军权,带兵征讨吴国,若能时光倒流,老夫定不会将虎符交给你!吴国虽亡,你却是比吴国更可恨的心腹大患!”
白公胜极为烦躁,说道:“叔父莫要再执意数落往事,还是向前看看罢,我今日是来劝降的!”
“劝降?”子期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白公则说道:“据我所知,叔父虽然是楚国司马,可调拨全国车马步卒,但大军都驻扎在宛、邓、申、息,以及大隧、直辕、冥阨这三关,郢都之卒不过数千,大半都在外郭被我的武卒击溃招降。如今内城加上王宫,不过区区千人,如何守备?还不如早降。以下是我的条件,日落之前打开内城大门,所有守卒投降,降者可不受任何伤害,胆敢违抗者将死无葬身之所!”
子期的笑停了,冷冷说道:“熊胜,你还是如从前一样自负,总是自视过高,真是本性难改。”
老司马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白公胜道:“郢都外郭有两万户人家,每户一男子站出来与你为敌,你的乌合之众便得不战而溃。内城更有县公、贵人无数,每家出一百族兵,便可以站满城墙。纵然暂时没法将你驱逐出郢都,只需靠着吃三年都吃不完的粮食固守即可。郢都之外,江汉县公、邑主数十百家,月内便可率兵勤王,到时候被包围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白公胜不屑一顾:“新法能带给百姓利益,损有余而补不足,郢都之民或许支持我的比反对我的更多。众县公只知残民享乐,早就忘了如何打仗,土鸡瓦犬而已,岂能胜我淮南百战之师?”
他保证道:“郢都已经落入我掌中,整个江汉也很快会席卷而下,大势已去,叔父,降吧!”
“竖子狂妄!”
子期针锋相对:“纵然郢人为你所骗,县公之兵不能敌你,远在方城内外的宛、叶、汝水、东西不羹,弋阳三关的大军合在一起,也有近十万之众,到时候叶公和吾子公孙宽为将,必能夺回外郭,到时候你与你的叛党俱为粉末!”
他的唾沫星子飞溅而下,骄傲地说道:“更何况,吾等还有大王坐镇!”
“大王!大王!”城头的士气随着子期的诉说变得高昂起来,开始大声喊着楚王,这样能安慰自己,正统必将胜过叛逆。
“大王?”白公哑然失笑,待城头喊声暂歇,便指着墙垣背后大声说道:“叔父,醒醒罢,你回头看看,大王现在在谁手中!”
司马子期猛地一惊,回头一看,却见内城的楚国王宫处,冒起了一阵浓烟,整个内城的街巷处,已经杀声阵阵……
……
“叔父在郢都呆了五六十年,对这座城池的了解,却仍然不如我一个常住不到一年的后辈……”
一个时辰后,郢都内城城头,站在五花大绑,被亲信按在身前的司马子期,白公胜一脸胜利者的得意之色。
“叛贼!卑鄙!”子期双目通红,咬牙切齿。
就在方才,白公胜居然使用了诡诈手段,事先在内城埋下了暗子,待子期闭门守备时突袭王宫,虽然没有攻克,但也放火烧了一座楼阙。子期见到烟火,大惊之下分兵去救,墙头人手顿时就不够了,与此同时内城处处生乱,搞得守卒军心大动,白公胜乘机猛攻,竟然一举攻下了城墙。
对于子期的狂怒,白公佯作不理,自顾自地说道:
“王宫的高堂邃宇总是高高在上,今王极少再进入外郭与民同欢,而内城的贵人们靠着祖辈几百年的余荫,堂而皇之地占据朝堂,上欺主,下逼民,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早就没了祖宗尚武开拓的精神。至于外郭,庸庸碌碌的庶民和商贾百工挤在一起,供养大王和贵人,然而他们中不乏有识之士和勇武之辈,却被闭塞了向上的通道,不得升迁,只能往国外跑,然后反过来祸害楚国。叔父真的以为,这次变法,只是我一人之想?你错了,这是楚国千万人之想!”
说完之后,白公胜拿亮了那个帮助他的军队顺利进入郢都的铜符,炫耀道:“最讽刺的是,这场兵变之所以能成功,竟都是因为新法未能推广。这县公的符节,我在法令里规定以后县公有符节也要交税,且要检查船上之物,违令者处以重罚。而方才叔父还能顽抗两三个时辰,也仅仅因为我十年前主持了郢都内城的修筑,用更为牢固的三版法替换了两版法,真是可笑,可笑,现在叔父知道,变法的重要性了么?”
子期白须下的脸因暴怒而通红,他对于自己的失败感到屈辱不堪,不断挣扎,大骂道:
“竖子休要辱我!若你还是楚国的男儿,便与我单对单,用剑来说话!”
“叔父是想要带着仅存的一点荣誉去死么?”
屡劝无用,白公胜也终于失去了耐心,心裏的疯狂涌了上来,他不顾幕僚的阻拦,说道:“给大司马松绑,再给他一柄剑!”
在楚国,贵族必带剑,哪怕到了坟墓里也要以剑陪葬,贵族间一言不合斗剑本是常态,数百年后项羽也依然秉承此道,在战阵上挑战敌将。
“王室逆孙,老朽拼死也要将你斩于此!”
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无穷的愤怒,司马子期一拿到剑,便猛地劈至白公眼前,却被白公胜漫不经心地格挡扫开。
“小子在吴国时,曾随子胥、孙武习剑术……”
言罢,白公也双手交握,利落反击,两人你来我往,身影交织一体。子期虽老,却依然有一股子困兽犹斗的执拗凶蛮,而白公则用快捷灵巧与之对抗,剑尖还不时如同毒蛇的撕咬,攻击他的弱点。刹时间,白公的剑无处不在,左左右右,如飞雨迭至,剑随心动,潇洒自如。
子期毕竟年老,不如当年,他跌跌跄跄地后退,想要稳住脚步,但还是在一瞬间露出了破绽,白公胜身体向前,一剑递出,命中了子期的胸口……
低头看着那几乎透胸而出的利剑,子期眼神有些迷离和不甘,他的剑从右手中滑落,鹰爪似的左手捏住了白公握剑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五道血痕……
手背传来钻心的痛,但白公胜却看也不看一眼,他也不敢看子期的眼睛,而是盯着他胸口冒出的朱红血线。
下一瞬,剑刃拔出,血如泉涌,司马子期倒了下去。
白公兵卒们的欢呼响起,随即有平息了下去,因为白公胜也扔了剑,跪下来搂住他的亲叔叔。
或许是回忆起自己初入楚国时,子期也曾给予了一定的帮助和关切,白公胜没有之前的果决,他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说道:“叔父,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楚国……”
“不……”
子期无力地松开了手,最后一丝光芒正从他眼中褪去,但依旧满是不甘地死死盯着白公胜,裂开嘴,从满是殷红血丝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