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宅邸位于叶县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赵无恤的车驾行驶一刻就到,在城门边上时,他遇到了来迎接的颜回。
“颜回见过伯主。”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笑道:“二十年未见,子渊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叶地传播中原声教,寡人在邺,也是闻名遐迩。”
在这个历史线上,本该早死的颜回还在,他的重病,还是赵无恤授意子贡,让请赵国灵鹊医者来医治好的。可以说,颜回欠了赵无恤一条命,也正是因为这位爱徒未死,子路也没有惨死在衞国,孔子才能比历史上多活了这么几年吧……
颜回虽然颔下留了长须,但性格和态度却没什么不同,依然穿着看上去有些寒颤的粗布衣裳,嘴角带着温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赵无恤也恭敬谦逊却不卑微,与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赵无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们很不一样。
故而赵无恤对颜回的态度,也自然与对有若等人不同,毕竟在南方的十多年里,颜回跑遍了荆楚,一边造访名山大川收徒立说,一边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时,在楚国流散的周室典籍,汇总之后带回叶县,与孔子一起将其整编。不知不觉间,竟将殊缺不全的《诗》、《书》补充了不少,接着又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有的曲调。
这些在叶地的学术成果,被子张带到了临漳学宫,靠了这些东西,儒家的旗帜才能跻身学宫,与名法分庭抗礼。
赵无恤默许了学宫内儒生的存在,不仅是要给子贡、冉求等出身孔门弟子的重臣一个面子。在他看来,儒家虽然好古非今,喜欢做道德文章而少实用,但也有不少用处。
修订礼乐,主持仪式,没有人比他们更在行了,一个国家不仅需要内在的刚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礼袍,儒家,就是这袍子。秦始皇焚毁诗书,但身边却一直留着一群博士。后世的刘邦起兵时极其鄙夷儒生,还在他们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国家后,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来为大汉朝装点门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礼仪,没底蕴的暴发户。
最重要的是,这个学派有许许多多缺点,但在一点上,是其他学派无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变夷”上的执着。
法家虽然能用来制定国家准绳,但以术、势驭国,很难让人产生向心力,一旦国家张力衰减,就是一场分崩离析。墨家更是一个主张求同存异,对扩张兼并毫无兴趣的学派,他们认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强求,保持诸夏内部的大同即可。
唯独儒家,信奉着“用夏变夷”的价值取向。夷夏之别,最初主要是血缘的自然区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泾渭分明。为了弥合这种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礼作乐后,在礼乐制度视角下,夷夏之辨凸显为文化差异。于是夏、周、殷,甚至东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拢为崭新的“诸夏”,而贬称四境野蛮不开化的同姓姬、姜、嬴为“夷狄”。儒家继承了这种理念,贵夏贱夷,认为夷夏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的。夷狄只要接受华夏礼俗教化,也可以被纳入华夏的体系裡,这就是“以夏变夷”。
对待遍布九州的蛮夷戎狄,光靠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断征服、收纳、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这时候,儒生门就派得上用场了,以道德礼仪教化蛮夷、移风易俗,使四夷战斗力弱化,民众也渐渐不再自视为蛮夷,向慕归化华夏。
在历史上,汉之所以能够比秦在统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学传播的功效,虽然后世对这个学派多有诟病,但在建立统一国家上面,他们功不可没。宋明之后,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认为是汉人,甚至开始了诗书传家,继续向更外围传播。
所以赵无恤会吸取秦汉的教训,在学宫内,以律法、格物、礼乐为三大核心,作为官方学说的三驾马车,同时让几个非官方学派加进来异论相搅。名法专心于构建秩序,格物鼓捣科学进步,至于儒家,不是喜欢有教无类么?就把他们扔到边疆传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颜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书式的榜样,赵无恤特地赐他同车而行,还邀请颜回去邺城讲学,将他在楚地传播中原文化的经验宣传出去。
颜回谦逊地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又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其实在学问上,夫子胜过回无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学生,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二十年来,我已经竭尽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树,但一抬头,才发现夫子的学问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颜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赵无恤,与其让他去讲学,还不如请孔子复出……
“子渊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毁了他的周礼秩序,不鸣鼓而攻之便不错了,让他为赵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气犟如老牛,孔子也不会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愿复归鲁国。
颜回也清楚,蔚然一叹,不复再言。
过了半响,赵无恤才又问道:“孔子近来除了编订《春秋》外,还在忙些什么?”
颜回道:“夫子近来颇为喜欢研究《易》,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饭睡觉,手不释卷,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
赵无恤有些愕然:“寡人记得,当年在中都时,孔子并不好《易》,更视《易》为求德行、逊正而行义的对立面,如今怎么痴迷至此?”
无恤有些无法理解,他抬起头,仰望冬日放晴后湛蓝的天空,半响无言。
难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来了?
说话间,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个占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种着蔬菜,莳里养着鸡鸭,溪水潺潺,带走了叶县内的喧嚣……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样。”
赵无恤突然笑了起来:“姣经常思念家乡,便在长乐宫里,原模原样地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也是极安静,寡人心烦意乱时,喜欢过去小住几日,她也就静静地在旁翻着书,不来扰我。”
不论其他,哪怕是为了嫁给自己二十年的媵,还有他们的女儿,赵无恤也得对孔子有几分敬意。
更何况,后世每个中国人心裏,都住着一个孔子。在不同人的心裏,他或伪善,或真明,或是至圣先师,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谓他何求……
但不论个人观感如何,这是积淀两千年的文化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无数次改朝换代、抛坟毁誉、运动推翻、打倒在地,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厮,改开以后一回头,得,他又回来了,又被国家领导人奉为文化核心的象征,再度供奉起来,继续遭人诟病,继续开始又一个毁誉的循环,但他只是在那儿揖着手,含笑不言。
赵无恤一直觉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个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
中国在秦以后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的王朝兴替,铁打的孔夫子,这个人,谁也绕不开。
除非……从源头改变他的命运,和地位!
这一点,赵无恤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
带着几分心事,无恤在门前下了车,让人将准备送给孔子的礼物——整整五辆车的书籍搬下来,但勿要入院惊扰。
随后,赵无恤便随颜回朝裏面走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去叩门,里屋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浓须及胸,眼睛惺忪,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老者,站在门内,望着朝他揖礼的赵无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松弛下来,默默还了一礼,侧过身,似乎对面不是即将君臣天下的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来拜访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