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翌日,我上午就去岬书房工作。娃娃脸的饭山先生,正在调侃臭着脸的榊原先生。“昨天又烂醉如泥喔。”既然知道,可见告发者本人也一同去喝酒了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榊原先生的外表一如往常,眼神依然尖锐。我实在看不出有哪一点像是烂醉如泥。他懒洋洋地倚在椅上,不耐烦地挑起一边的眉毛,“干嘛,那又怎样?”“夏天的晚上,总会忍不住喝到太晚对吧?”“那是你自己吧。我可不会因为天气的冷热,就软弱得浑身软趴趴的。”“可是,只要烂醉过一次,据说脑细胞就会死很多。”说着,饭山先生还努力屈指在算。被说的人,当然提出疑问:“慢着,脑细胞到底有多少个?”于是百科全书被翻出来,接着连计算机也搬出场。算的是要醉几次,才会挂掉。“搞什么?那样,我的脑细胞岂不是早就死光了吗?”榊原先生愤然说道。我不假思索地说:“跟蜜蜂一样耶。”“什么意思?”“没有啦,听说有些蜜蜂如果就翅膀和身体的大小比例来看,理论上应该飞不起来,可是却还能照样飞。”“——”“这是生物的惊人之处。”榊原先生抄起附近桌上的运动小报缓缓卷起,朝我的头上砰地打下。饭山先生咧开肉嘟嘟的脸颊,“啊,被蜜蜂叮到了。”午餐送来,我去茶水间泡茶,结果饭山先生也随后跟来。他就是我跟小正提过的那位纸上驾照先生。算算年纪也快三十了,却还是岬书房唯一一个未婚男性。榊原先生说过的话固然也有影响,不过在身边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渐渐发现饭山先生的温和人品。“那个,你听古典乐吗?”“……呃,我是音痴,不过还满喜欢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不干不脆。“九月初,有白辽士【注:Hector Louis Berlioz,(一八〇三~一八六九),法国浪漫派作曲家。】的音乐会,我买了票,可是抽不出空去。”他说届时不巧要出差。没听到这句话之前,我还以为我好歹是未婚小姐,所以他想找我约会咧。“一张票吗?”“嗯,一张,一张。”如果能约小正一起去是最好,可惜只有一张票,那就没办法了。“是什么曲目?”“噢,《安魂曲》(Requiem)。”没听过。我只参加过几次演奏会。就眼前情势看来,应该只能说是占点便宜;还不到让我食指大动的地步。如果是乐迷的话,应该一开始就问;但我却反而拖到最后:“谁演奏?”我看过两篇散文,里面描述类似听唱片时,觉得是刻骨铭心的曲子;在别人的指挥下,却一听就大叫“不对不对”。这两篇文章指的恰巧都是唱片《命运交响曲》,因此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演奏者不同,足以令曲子的感受截然不同。想必许多人都有这种经验吧。我当然也有(但是若因此就完全不接受别人的诠释未免可惜。听过别的,或许会更懂得自己喜欢的演奏好在哪里)。说这种话好像很自大,但以我的情况,我是在迷上落语后,才头一次有这种切身感受。电视的节目预告,有时只写出演出戏码。这样毫无意义。举例来说,我要听的不是《六尺棒》;而是“圆紫先生表演的《六尺棒》”。节目预告如果没空间,只要先写出表演者是谁就行了。关于这方面的默契,我想音乐和戏剧应该是同样的道理吧。饭山先生回答:“是殷巴尔【注:Eliahu Inbal,(一九三六~),以色列指挥家。】指挥的东京都立交响乐团。”嗯……没什么感觉。02一旦拿人薪水,便不可能全凭我的方便行事。今天本该提早结束工作,可是偏偏被一些附带工作拖拖拉拉地耽搁了。傍晚,天城小姐自外归来。她拎着皮包、抱着纸袋,走进我这间塞满影印机、传真机之类杂物的工作间。她大概是急着拿影印稿。今天天城小姐穿着一袭紫蓝底色缀满细碎图案的漂亮衬衫。“哎呀,你很急吗?”“啊?”“我看你一直注意时间。”我把影印机让给天城小姐,自己往后退,一边看手表,一边暗忖“去国会图书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其实,的确有点事……”“有约会?”“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是为了芥川龙之介。”我把芥川对于菊池的《顺序》说出“非常好”的评语,以及想查阅这出舞台剧内容的事说出来。“所以我本来想,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去国会图书馆一趟。”影印机在操作。天城小姐把脸转向我。细框眼镜后方的眼睛,看起来很可爱。对一个比我年长、而且又是工作干练的人用上这种形容词或许不恰当,但这是真的。这双眼睛,对于认真看着天城小姐的人来说,想必是最有魅力之处。天城小姐眨动那双眼睛。“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那样做。”我愕然张口。天城小姐继续说:“如果要找菊池宽的剧作集,我们楼上资料室就有。岬新书系列出版剧本时用过。等我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去帮你找。”这正是所谓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天降及时雨。我当然是双手合十感谢啰。天城小姐插队影印完毕后,就这么走出房间。我在有点泛黄的奶油色墙壁环绕下,继续单调的劳动。六点过后,我一一检查完毕,终于完成今日的进度。我抱着成叠的纸张回编辑室。天城小姐披着挡冷气的白夹克,正在她自己的位子上看东西。她的装扮洗练,不管做什么,总带有一丝的英气飒爽。至少,在我眼中她是这样的人。桌面宛如纽约高楼群的谷间,只露出少许空间。形成高楼林立的,当然是书堆。她趴在那勉强空出少许的桌面上,正在看书。“我做完了。”我出声说,天城小姐抬起严肃的脸。顿了一下才回答“辛苦了。”我把书本、样稿和影印,各自放在该放的地方。天城小姐等我弄完,立刻靠过来。“我看了。”然后,她把《菊池宽文学全集第一卷》这本黑色的书交给我。“怎么样?”她当下说:“不好。”“是吗?”“很失望?”“对,有一点。”“不过,听到我说不好,你都不会产生疑问?”“啊,对喔。”芥川学贯古今东西。据说谷崎润一郎会写了“犯罪者自己以第一人称故作无辜地开始叙述,最后才揭晓自己就是犯人”这样的作品,结果芥川批评说“意大利早就有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芥川怎么会连这种事都知道!总之他博览群书,那不仅是知识丰富,想必也令身为鉴赏者的他,颇有个人主见。这样的人,对于天城小姐不屑一顾、直书“不好”的作品,怎会偏偏说出“非常好”呢?记得有一次看芥川的杂文。他特地介绍诗人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二二,俳句诗人。】的诗句“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评为“深得鬼趣之句”。那时我念国中,心地还很柔嫩,震惊之下不由得合起书本。事后想想,除了诗句本身,对于介绍这种诗句的芥川,我肯定也感受到了“鬼趣”。这正是他这种人的“选择”。这时,天城小姐依旧板着脸,说出不可思议的话:“你正在调查芥川是吧?那么——”03芥川晚年,一直很害怕自己会精神失常。还有,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默默坐在昏暗的室内用长烟管抽烟。如果有小孩缠着她闹,她就会在折成四折的废纸上画图给孩子看,只是她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狐狸脸——这些事你知道吗?天城小姐问。我点点头。于是,天城小姐把黑色书本借给我。这个时间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所以我打声招呼,走进第一会客室,坐在大大的长椅上开始看《顺序》。看着看着,我渐渐明白天城小姐的话中之意。幕启,是个没落士族之家。长男一郎因为发狂,被软禁在家中。三男阿丰很用功,次男二郎却花天酒地,把剩余的微薄家产挥霍殆尽。阿丰谴责他,他却说自己的浪荡冶游是有原因的。“你忘了吗?木工来做大哥的牢房时曾经说过,那个房间本来就有加装过栏杆的痕迹。”悚然一动的眼睛,死盯着书页左上方《顺序》这二个字。一切毋庸多书。把二郎逼向恐惧与焦躁深渊的,就是“顺序”的预感。最后一郎拿花剪戳喉自杀。阿丰怀疑是某人给他剪刀;一郎谢幕的台词是“位置空出来了。”如果光看情节发展大概会觉得是强烈的作品吧〔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