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鹰啸。
我醒来了。
婚礼大概是结束了,我脖子上缠着绑带,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盖着死人用的被单。四周很昏暗。也很冷。房间的四角有四块冰冻水晶,使得屋子里寒气逼人。
我吃力地坐起来,发现我还活着。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因为秘拳诸界毁灭所需要的必不可少的脚气水就摆在一边的架子上。
这裏是仙都城,珊珊的尖端医学实验室。
“你醒了?”她正在解剖一具尸体,只是看了我一眼,继续用刀在尸体上切割,“结婚不请我们,没死,算你走运。听说是吉恩打的,吉恩心眼儿好,要是我,我就打死你。”
“我请了。但是联盟邮政局把信吞了。”我辩解。说话的时候,喉咙有些疼痛,但是已经没有大碍。
在屋子里见到一个架子和很多透明的瓶子,裏面都是溶液浸泡的人体器官。如果我死了,大概此刻已经在这个架子上。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珊珊:“如果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把你泡起来。”她说,“你什么时候死了告诉我一声。”
珊珊有收藏器官的恶癖。
她抬起头喘了口气,似乎已经工作了很久,有些眩晕。她两只手都拿着刀,手套上血淋淋的,看上去很可怖。在她脚下,一个光明守护的圣印图案国为神圣的力量而发出白光,庇护她免受邪恶力量的侵蚀。
她仰起头,闭目养神:“没死就过来把反光板帮我挪一下。”
“你在干什么?”
“研究灵魂医学。死而复生之类的啦。你要是死了,一定要告诉我,真的。或许可以帮你。”
免了。
灵魂医学?那不是死而复生的禁忌学术么?禁忌的课题对珊珊很适合。我将反光板调到合适的位置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皱起眉头。这是一个可怜人的尸体,脸被盖着,但是被手术刀切开的胸腔一片漆黑,尤其是两片肺叶,天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听说,被黑暗力量侵蚀,身体就会从内部开始腐烂。
珊珊说:“该死的吸烟者。”将我对死者的怜悯完全击碎。然后她掏掏口袋,递给我一支烟,问我吸不吸。
我不吸,免得变成该死的吸烟者。她自己点上了。她说那东西很解乏,其中的提取物质有强烈的兴奋和镇痛作用,对于灵魂医学或许可以当作关键的媒介。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课题很大。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她靠着手术台坐下来,和我中间隔着一具揭开了胸腔的尸体。然后她揭开死者脸上矇着的白布,往张开的嘴裏弹烟灰。最后还将烟头插在死者嘴裏,将下巴合拢。过了一小会儿,丝丝袅袅的稀薄烟气从死者鼻子往外冒。她还拿了一只夹子,将死者的鼻子夹住。
“事情的经过基本上是金米给娜娜浇了一盆凉水,娜娜把你冻住,用魔法传送门送到了这裏。”
我沉默了一会儿。
“娜娜呢?”
“她现在没空管你。”珊珊递给我一张报纸,上面是惊悚标题:世纪婚礼喋血现场,第三者闯入,新郎毁婚不知所踪。
有很多照片,有现场横七竖八倒地的人,看上去都像死人。有娜娜穿着婚纱苍白的面孔,愤怒而惹人怜爱。但是接下来是我跟吉恩的亲密特写。照的是吉恩这边特写,吉恩捧着我的头,脸贴在一起,泪水横流,爱恨交织,而我则怎么看都像个背叛者。
?!!金米——!
“这是你被割了脖子之后,吉恩抱着你的身体将你放倒的瞬间。”
那为什么是立着的!
“因为我横着取景的。”金米示范了一下,“而且排版的时候竖起来好看。”
你有那个空帮帮忙好不好!
“我是记者!”她立场坚定,“不是我的错,排版和编造新闻都是社长干的。”
“完蛋了。”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娜娜会大发脾气。她不会听我解释的。”
“这你不用担心。”金米和珊珊异口同声说,“她已经打了你一顿扬长而去了。”
“什么时候?”
“在我缝你的喉管的时候。”珊珊拿起镜子,我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整个青了,还没消散。
真够狠的。
珊珊补充道:“吉恩手软,喉管根本没割断。你的重伤主要来自娜娜的殴打,断了两根肋骨,皮肤冻伤后中度烧伤。而且我缝合动脉的时候她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导致我的针豁开两个对穿孔。”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因为在医院,她可以打得比平时重一些。
金米很期待:“你们还结婚么?”
“暂时不想。”
金米说:“还是结婚吧。我们需要更多大新闻,我决心吃定你了。”
珊珊说:“我要是你就赶紧躲起来。”
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报纸说明一切。
现在全世界有四亿多人听说我要跟娜娜·金美尔芝兰结婚后要砍死我。娜娜有多少崇拜者,就有多少人要砍死我。另外所有的友方军团都在上书请求联盟大元帅不要结婚,所有的敌方军团则都发来贺电,请大元帅安心结婚生孩子。这就好比他们联名凑到一起说,我们要是结婚他们就联手毁灭这个世界。此外几位国王在教会的要求下提出归还教皇的请求,不过这跟娜娜要结婚相比完全不算是国民关注话题,只占了第三版很小的一块版面。总之,所有统帅将召开一个十三国高级峰会,在地精的中立都市普尔斯马特城研究这些事情。
我站起来,用纱布在脸上多缠了几圈,推门就走。
“你到哪里去?”
“回家。别跟着我。”我用门将金米挡在后面,听见她说,“小气鬼!”
阳光刺得我两眼流泪,熟悉的阳光,熟悉的仙都城的街道,我长大和变坏的地方。
我仰天长叹,然后发现大街上很多人瞅着我。要是脸上缠满绷带他们还能认出我,那我绝对可以靠收门票过日子了。
“看什么看?”我瞪了他们几眼,那些老实的小市民立刻低下了头。我迈步向城外走去。
天空中传来鹰啼,仿佛在欢迎我回家。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
为什么我的幸福根本就不见容于这个世界上?即便我如此追寻也得不到。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个家。父母留给我的土地,南瓜田。
在我走回家的这段路中,我无时无刻不想起家里的南瓜田,想那些守着南瓜长大的日子。那些金黄的花,和爬满田地的藤蔓不停地在我的眼前闪现。越是接近,那种思念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天黑了,终于,我回到了我的家。
四周已经万籁无声,月亮也停止了攀登。夜晚的清冷空气拂在脸上,我像一只睡意蒙胧的信天翁,凭仗张开的双臂保持平衡,俯冲在树与树之间,倾听着风从山谷带来的回声。
我的家位置很偏僻,城乡结合部,屋子周围都是农田,很少有人来访。从田垄的分界来看,我家少说有一亩田,杂乱地长满了野生农作物和南瓜。在这方圆一百亩里,只有我家一栋房子。
我有很多天没有回家了。许多田里的南瓜花已经变成小南瓜了吧?临走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锁过门。
但是这一次锁不锁门都无所谓了。
离着老远,我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人声鼎沸,我家已经变成火灾现场。
有没有搞错?我刚刚想起我的家,就有人烧我家的房子?是谁?娜娜可能狞笑着踹倒我家的门板,将熟睡中的我拖走,但是决不会烧我家的房子的。
我悄悄摸近,发现在道路两边的石头和草丛后面至少有六个暗哨,都扮成治安官的样子。地上都是我屋子里的抽屉,他们将箱子和抽屉全都搬了出来,翻得乱七八糟,确定没用的就丢回火堆里烧掉。然后这伙人找到了很多的书籍和一大堆纸条。
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
吉恩。
这个名字带着一张妩媚的面孔一下子冲进我的心,在我的眼前甜甜地微笑。不,或许那个名字和那个影子从来就在我的心裏,只是被我深深地藏了起来。
我发觉自己在拼命地祈祷,祈祷这些家伙不要像烧掉别的东西那样烧掉这些书和字条,因为它们是我的无价之宝,是吉恩给我的最宝贵的回忆。
他们没有烧掉那些东西,因为那些书籍非常昂贵,大都是一般刺客拿不到的秘笈,好几个人一起吃惊地打开来看。当他们看到《诸界毁灭者》的时候,他们跳起来欢呼。真搞不懂,以他们的智商用得着欢呼么?真正聪明的人会发现那本书压根不是给人看的。
然后他们翻到了我的储物箱钥匙。
这钥匙并不起眼,却能打开任何撬锁工具都难以撬开的刺客训练营里储物箱的锁。钥匙上并没有鞋箱号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鞋柜是哪一个。
但是他们显然认识这把钥匙,所以其中一个人将钥匙拿走了。他穿着治安官的制服,腰里配着宪兵队常用的黑壳军刀,但是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很亮,所以我断定他是这些人的首领。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难闻的气味向我预示着危险,这裏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这些人等着抓我。而这个男人,他已经摸到了我的行踪,知道我会在今天回家跟他抢这些东西。
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他安排的人员位置看似杂乱,实际上却很有层次,视觉毫无死角,也没有人落单。我只能保持一个相当远的距离,一旦稍微靠近了一点儿,就有一种进入警戒线的危险感。有权抄家并且获取机密的人,在军情局里至少有六级权限。
有的人一直到老死都不能从五级升为六级,因为这不是一个立下功劳或者是被人砍死就能追封的职位。能力,在军情局是唯一衡量标准。六级刺客的正式称呼叫做少尉情报官,即使是在酒吧里打架也可以拿出来压死人的头衔。
大火烧了一夜。我耐心地等了一夜,他们也是一样。
天亮的时候,我不得不后退一些,以免光线的恢复使得我的行踪被人发现。同时,我又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因为我知道让他们离开这片南瓜田,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再也拿不到钥匙。
他们在我家的灰烬中用刀子拨来拨去,寻找着什么东西。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一定要烧掉我的房子呢?那是父亲和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啊。那个一直放在我床头桌子上的我父母的照片,没有它我会不会将他们的样子忘记?
直到有人烧我的家,我才发现再空荡荡的家里,也有太多舍不得的东西。
他们看上去是在寻找不怕火烧的东西,或者是遇到火焰反而会有反应的东西。看上去不像是为了销毁,而是为了得到而在仔细地寻觅着。我家有什么值钱的宝物么?有的话早就被我卖了。看起来,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还在寻找。
我必须行动了。
我悄悄摸向已经荒废了许久的水渠,那上面的水泵都已经生锈了,但是这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天然的厕所。他们把我家烧了,厕所也被烧了。他们已经折腾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总会有人想要方便一下的。在房子周围都是空旷的南瓜田,最适合方便一下的地方就是这个水渠后面了。
我躺在南瓜叶子下面耐心地等待。
没有多长时间,有人来了,听声音,男性,体重六十到七十公斤,不算高。
刺客出门总是尽量少带东西,不过我认为有几样东西是一定要带,不可以偷懒的,其中最重要的之一就是衞生纸。什么时候想拉屎完全是一件很神来的事情,就算没有遇到那种情况,用来擦血,擦鞋,擦什么不行,也不会多占多少重量的。
我等着他做出选择,选择用南瓜叶子的一定是城里人,选择用土块的一定是乡下人。
他选择用南瓜叶子,揪下了一张最大的。突然,茂密的南瓜叶子下面露出一条修长的腿,一只带着茧子的粗手也跟着伸出来,很有型地轻轻地拉起了裤腿,从裤腿下露出华丽的腿毛,吸引着他的视线。
他很惊奇,忘记了叫喊。实际上叫喊也来不及了。我一脚踹在他肚子的隔膜上,他发出一声闷哼,坐倒在地上,身体撞到水渠的石壁弹了回来。我立刻又是一脚,准确地踢中他的太阳穴。他的裤裆发出恶臭,一天的存货全都因为我踹在肚子上那一脚而挤了出来。这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扒了他的上衣自己穿上,用南瓜藤将他的手脚捆住,以免他醒来自己走开。我需要他呆在这裏,为我创造机会。
很快,有人发觉了,那只需要一泡屎的功夫。有人在水渠那边喊了一声,几个人迅速跑了过去,发现一个上衣被扒的可怜人。原来在灰烬中搜索的人相互看了一眼,首领一点头,他们迅速分散开来,在四周寻找。
趁着他们分散,我在林间迂回奔跑,想要用最快的速度从背后接近对方的首领。突然有人拦在我的面前。“口令。”他从树上跳下来,是个四级精英分子,相当自负地拦住了我。
“乌鸦叫。”我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啊”的一声,口吐白沫,疼得手里的刀都掉了,叫声和乌鸦确实很像。然后他将一杖哨子放到嘴裏,想要吹响,我一拳将哨子跟他的门牙一起打进嘴裏,他没想到我动作这么快,将哨子吹成天花乱坠的声响,刀在手里乱舞着就仰面倒了下去。
我扭头就走。这些人训练有素,平素一直在一起合作,行动起来虽不能说没有破绽,却也是相当默契。我没指望能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干掉,只是想要将他们的人员分散。这样,我才能得到机会攻击他们的首领。
突来的状况使得对手发生了混乱,有的人刚刚跑向水渠,又调转方向往回跑。原先聚集在一起的人为了搜寻南瓜田刚刚散开来,现在拉成长而稀疏的一串。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们的首领始终保持着冷静,在所有的人东奔西跑的时候,他在环顾四周。他将收集的物品放到袋子里收好,扛在肩上,其中吉恩送给我的书占据了大部分重量。
然后,他骑上马,兜转马头徐徐向大路行来。他的视线始终扫视着道路两边,就好像知道我的目标是他一般。
我在道路的转弯处兜了一圈闪入路边的树林,让过追踪者,凝望着警惕地行来的首领。仅仅是一种气氛,他察觉了我的存在。他犀利的目光扫过草丛,见到了我冰冷的目光。
那是猛兽与猛兽之间的挑衅,他接受了。他纵马跃入路边的草径,我转身逃向树林深处。齐腰的荒草中,我拼命地跃动、奔跑,像一只鹿,而他是带马弓刀的猎人。
厉喝声中,弓弦的声音响起,一支箭破空飞来,我左右翻滚,压倒了成片的荒草,继续狂奔。他笔直地端坐马背,纵马追赶,装得像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我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一头撞进一道树墙,纵身跑入树林的茂密处。我的脚步突然变得轻灵了,飞跃在树与树之间,他也不再臭装什么骑士,骑兵厚重的装备被他一件件从身上摘下来丢在地上,他的身躯如同一只鹞鹰,从马背上跃起紧紧咬住我的身影,如影随形。
突然一声厉喝,马刀呼啸着飞向我的后心,我像归巢的燕子回旋猛坠,那把刀擦身而过,剁在树干上猛晃,发出一阵颤音,他已经扑食的老鹰一般凌空抓向我的脖子。原本是抓,临近的瞬间手腕一抖,一把匕首从袖子里滑出来,带着一道寒光横抹。
我脚跟落地,身躯迎着刀光最大限度扭动,紧贴着他的刀锋让过了刀尖。他的手腕一绞,刀向下插,我的手向上一抬,将他的手打开。一次试探,彼此都知道遇到了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