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城如今一片乌烟瘴气。竟然没有人愿意做教皇?宗教检察院在调查珊珊·弗勒的罪状,而她不肯回到仙都来进行解释。对此,宗教委员会极其震怒,一旦元老会达成一致的意见,就会对其进行缉拿。护着她的人很多,不顾一切为她辩驳的人也很多,很多人根本不愿意相信珊珊·弗勒的罪状。
但是我却相信了。
珊珊·弗勒,迷一样的女人啊。头一次,她在我心裏占据了一席之地,分量是如此之重。她是个坏女人,但是现在我永远为她心碎。
我突然间意识到,那些随手被挥霍的爱情,并不理所当然地属于我们。
当我走进军情局的局长办公室的时候,一群人正研究应该谁来当局长。现在军情局四分五裂,七个处分成四派,打得比教廷还热闹,人人都想当局长。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吉恩带着大批刺客将这裏包围,使得他们一片哗然。
“来人!”有人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问,“你他妈是谁?”
我一把将他拎起来,他手底翻出一把刀捅在我心口。
没有血流出。
我毫不介意,打开窗子,随手将他从窗户丢出去。他撞断铁栅栏,六秒钟后发出凄惨的声音,摔在石板路中间。黑影从天花板落下,从暗门后跃出,闪电般向我攻击。但是刀光从容滑过,他们便悄无声息地坠落成尸体。刀子划开整个脊背,剖开肚腹,一下又一下从不同的方位刺进心窝,带着风声将血从心窝里抽出来,甩在地上。我不再有怜悯,人类的感情离我而去,在我眼中就像是动作缓慢的碎肉,血液仿佛不再珍贵般从躯体中冲破肌肤向外喷溅。
再也没有人敢扑上来,恐惧使得他们落荒而逃。我还在杀戮。因为我不需要那种没用的人。他们在屋子里逃窜,哀号,想要逃出这死亡的密室。但是一靠近房门,十几杆长枪就会一起捅进来,将他们戳翻在地。我无情地杀戮,因为我不在乎神会怎么说。血将地毯浸透,粘糊糊地顺着门缝往台阶下面流。直到所有穿得像局长的人都躺在地上,我才收手,冷冷望着剩下的几个人。
所有还活着的都蠢蠢欲动,有人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我赞赏他的勇气。
吉恩取出一只信封,撕开来,将代表军情局首领身份的戒指戴在我的中指上。我竖起中指对着他们,给他们看。
“谁敢再问这个愚蠢的问题,死!”我冷冷地说,恶狠狠望着那几位所谓的处长、督军、老贼、老秃子,他们看上去都很想再问点儿什么,但都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军情局开始飞速整顿,肃清名单,为内部检察署换血。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控制大局。第一天还在对皇室胡说八道的人,第二天就会管住自己的嘴。受贿官员又开始收到检察院的传票,对政局心怀不满的人也老老实实低下头来。那些尘封的罪状、告密信、见不得人的记事本,我将它们在他们的主人面前一把火烧掉。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的刀,我的诅咒,就是守护仙都所需要的一切。
辛格莱斯亲王的尸体被情报局找到了,及时举行了复活仪式。皇室欢天喜地,欢迎他从死亡的噩梦中归来,但大概还是拖延得太久,他失去了那时候的记忆。
“我总觉得是忘记了什么。”他从噩梦中醒来,茫然四顾,“就像是一场梦。”
那天晚上,我在漆黑的房顶上坐着,远远地望着他们。小王子路德推开门,躺到自己的床上又跳起来,从床单上摸到一块钱。
“我就知道!”他开心得大叫。
他打开窗子,到处在寻找我。但是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不想吓到他。
吉恩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举着一份密件:“调查结果吻合了。巴罗夫太太,属于曾经被诅咒的巴罗夫家族,她的庄园就在仙都城外。”
“给这个太太一点儿教训。”冷酷的光从我的眼中燃起。
秋后算账,是我的一贯风格。如果认为我已经忘记一切,那就错了。辛格莱斯会忘,但是,因诅咒重生的我不会。
巴罗夫庄园灯火通明,即使是淅淅沥沥的雨夜。雨水令他们肆无忌惮,雨水也掩盖了我的脚步。
丈人原本是个不错的人,一位勇敢的圣骑士,对死去的妻子很忠诚,又独力把娜娜养大成人。虽然我伤害过他洁白的屁股,但是那不该变成让他小气的理由。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那就是大德鲁依、老教皇都不约而同在睡梦中提过一个名字——巴罗夫太太。
吉恩望着那些灯火冷哼:“今晚他们活动似乎很丰富。”
我拿出银色印章,这枚印章以前属于我的恩师,如今属于我。我在格杀令上盖了戳子,递绐吉恩。
“杀光。”
话语声中,吉恩打了几个手势,成百上千的黑影跃上墙头,狗叫了一声就安静下来。肉眼看不见的钢线用机括射出,同时勒住看门人的脖子,将他们拖走。吉恩推开大门,数十名征调来的破法者持着红色的破法盾牌,手扶斩魔刀,列队跟着她。
屋子里的欢乐声停了,有人影站在窗口紧张地观望。吉恩带着人走上台阶,一脚踹开大门。突然有一道乌光射出来,被破法者用盾牌挡住。怪叫声响起,几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士兵冲出来,破法者高高扬起斩魔刀,砍了下去。吉恩高举搜查令,破法者如潮水般涌进屋里。
一时间,惊叫声从庄园各个角落传来。穿着黑袍子的人跳出窗外,又被看不见的钢线勒住脖子,绞着咯吱作响。飞刀斜刺里飞来,插在喉咙里拖拽着尸体,在草地上悄无声息地滑行,消失在墙角后。
颤抖吧,我将把死亡的恐惧印在你们的脑海。作为传授黑暗知识的代价,作为触怒我的代价!
我独自站在庭院里,仰起头,享受雨水冰冷的感觉。雨水滴进我的眼孔,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当尖叫平息,我迈步走了进去,将潮湿的脚印踏在绣有巴罗夫家族徽记的地毯上。满地都是破碎的白骨,破法者部队已经控制大局,将令人作呕的僵尸和骷髅士兵砍成碎块,封锁了全部出口,没有人可以从这裏逃走。方才还在寻欢作乐的黑暗信徒,如今已经变成尸体,不分男女,美与丑,贵与贱,难看地倒在地上。破法者挥舞斩魔刀,将他们的头颅齐根斩下,淋上灯油燃烧,永绝后患。
从地下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坚固的秘门被炸得四分五裂。暗影结界破碎,无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传了出来,腐败的气息就像捅破了的气囊从烛光闪烁的地宫里倾斜而出。成千上万根蜡烛点燃了,伴随着神秘的声音,令人作呕的腐尸味变成一股异香,闻到的人如痴如醉,突然疯狂地大叫着落荒而逃。
“谁敢闯入巴罗夫家族的领地?”一个眼神疯狂的人冲过来,看上去比我好得有限。他的衣着华贵整齐,脸色青白,虽然不是死人,却也已经不算活着了。
吉恩从黑暗中闪出,一刀将其刺翻。破法者蜂拥而上,乱刀齐下,剁得血肉模糊。
“救我,亲爱的……”他从被砍碎的嘴唇里最后吐出几个字,巴罗夫先生的一生就如同泡影般虚幻。或许自从婚姻开始,他就踏入了坟墓。
黑色的灵魂从躯体里逃出来,烛光闪烁,那影子在烛火里徘徊,散播着令人发热的疯狂气氛,带着诡异的声响被烛光燃尽。异香自烛光环绕的火盆里传来,饥渴的呻|吟声伴随着冷漠的眼神,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轻轻摩擦着小腿,从万千烛火中坐了起来。她的水晶球映着烛光,仿佛再多的烛火也无法使她觉得光亮。骷髅头骨和魔法书胡乱地堆砌在柔软的毯子上,厚厚的嘴唇掀起冰冷而性感的弧线,她哼了一声,蔑视整个世界,对一个玩偶的失去毫不在意。
“我是你们心中的梦。”她面对着涌进房间的破法者,轻蔑地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们愿意为之疯狂,为之牺牲一切的美梦。每个夜晚,你们都会想见我。”她发出奇异的笑声,妖异,却又不是很低俗,所有听到的人都心神猛震,身体僵硬起来。
“对活着的人来说,你们很愚蠢。”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对生者的冷漠,厌恶地说,“你们已经死了。”
吉恩和破法者们突然齐声号叫,捂着自己的眼睛拼命撕扯自己的护甲,跌在地上滚动,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从他们的盔甲缝隙中冒出苍白的火焰,有一种诅咒的力量正在猛烈地燃烧他们的灵魂。
但是那对我没用。我的灵魂已经被更强大的诅咒禁锢在这副受到诅咒的躯体上,谁也无法破坏。
我抓住斗篷的一角抖手一挥,平地一股狂风,烛火轰然熄灭。斗篷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堆砌如山的烛台吹得七零八落,落在炭火盆上,让火焰瞬间熄灭。四周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从痛苦中挣脱。
“对于你,不是死了就能算了。”凶恶的光芒从面甲的缝隙里爆射出来。我拔出了刀,大踏步向那女人逼近。
她惊异地望着我,面部抽搐了一下。“你是谁?”
得不到回答,她迅速拿起水晶球,开始咏念邪恶的咒语,一道乌光从她的掌中射出,瞬间缠绕了我。“你的灵魂将属于我。”她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没有生者可以抗拒。你会怨恨自己来到这裏,但是不会怨恨很久。现在,你是我的奴仆!”
黑色的光像水一样从凌乱的烛火里沁出,影子碎成无数虚影,诅咒的力量化作回音在我的躯体内回荡,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声音对我耳语:“我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主人!”
我并不在意。来吧,如果一个诅咒比加在我身上的诅咒还要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将我的灵魂拽出这个冰冷、空荡的躯壳,我愿意重新死去,干疮百孔,带着爱而不是带着怨恨一片一片消逝在风里。但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已经不太现实了。我不知道什么人有那样的力量救我。
眼前模糊了,亮起一团光,那些无聊的想当我主人的声音消失了,有个声音沉重地对我说:“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
我一惊:“你是谁?”
“我是你的意志,你沉睡的翅膀,你的破灭之力!”
“不。”我咬牙切齿,努力保持清醒,“你是我的诅咒。”
“是的。”那个声音说,“我是你施加给自己的诅咒。”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灵魂就像要裂开一样刺痛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号叫。等等,我想起来了!一团光就像旭日拉开清晨的幕布,在我眼前铺开。光芒中,传来珊珊的声音,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珊珊拿着棉花球,在我的伤口上涂来涂去。
“要是心裏的伤,我可没法子呢。这次又是谁打的?娜娜?吉恩?我说,你就非得天天跟女孩子打架吗,但是我可没见过你哭呢。”
我突然号啕大哭。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的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他们是被人害死的!被自己最亲的人害死的!我哭着说:“珊珊,我讨厌这个世界!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死掉!”
“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啊!那可就只剩下你自己啦,我也死啦,到时候你又怎么办?”
我的手用力捶在一本书上,哭号着说:“那我诅咒我自己!”
“够狠。”珊珊说。
书发光了,突然有光芒一闪。为什么我带着这本书?
“这又是什么?一本外文书?”
“别动。”我擦擦眼泪,“还给我,我的书,你看不懂的。”
“为什么我就看不懂啊?”她念道,“诸界毁灭之书。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她抬起头,“是恐怖小说么?”
“……”
珊珊十二岁,已经是高材生,受八语教育,四项医学专利奖获得者。她手一指,各国语言的医学书籍一直摞到房间的天花板上,需要用梯子才拿得到。
等我们到了法师协会,几位大法师正跟神甫聊着晚上打麻将的问题。
“孩子们,你们有什么事?”
“……不是你叫我们来的么?”
“荒谬,开这样的玩笑可不好。没事一边去。”神甫说。
“我的书!还给我!”我拉扯着。
“什么书!嘿!”神甫想不到被一个小孩扯住,“干什么,谁家的小孩?”
“喂,小南……”珊珊目瞪口呆,“在你怀里呢。”
我一低头,怀里露出书的一角。真的是有魔法的!
“珊珊,这野小子是你带来的?我对你很失望!”神甫很生气,三位大法师也很生气。他们将我一脚踢出去,然后继续谈论打麻将的问题。
“他们忘了。”我害怕地捧着手里的书,“这是一本魔书,是诅咒!会夺走相关的记忆,我们不能带着它!”
“因为你,我被骂了。”珊珊哭丧着脸。头一次挨骂。
“那有什么关系?你很快就会忘的。”我脸色发白,“诅咒!”
“你难道不会说声对不起?”珊珊叫起来,“不会说对不起,难道还不会说声谢谢?说,都是为了我,辛苦啦!”
“谢了有什么用?你很快会忘的。”
“你!”
“不要吵!”我脸色苍白,突然下了一个决定。诅咒又如何?我诅咒我自己!我一定要从这本书中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成为最伟大的刺客,为我的父母报仇。
“珊珊。”我说,“诅咒我。”
“不,我不会。”她很害怕,一个圣职学徒居然谈论诅咒,那是很大的罪,她说,“我学习那些文字是为了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诅咒我!我需要你诅咒我!”我哭了,“我告诉你吧,珊珊,我是刺客学徒,我是杀人者!所以才会经常受伤!我的父母都被人杀了,早晚也会有人来杀我。帮我破译这本书吧,珊珊,我一定要成为最强的刺客!否则,早晚他们会杀了我。我的敌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我答应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很快会忘记。”她因为那些可怕的想法而恐惧、发抖,“我走啦。”
“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嚷道,“胆小鬼,我会好好谢谢你就是了!”
珊珊站住了:“怎么谢?”
“好好谢!”
总有一天,当诅咒来临,我们会忘记那一切。所以趁着还记得的时候,我们写下了这一切,把书放进一个罐子,埋在珊珊家的花园。但愿很多年后,我们可以发现它。是的,就是我在珊珊家里见过的那个生锈的铁罐子,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崭新的罐子。
我们开始挖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挖得泥土纷飞。挖到半截,她问:“我们要干什么来着?”
“……种树?”
天上突然下大雨,浇得我们俩浑身都是泥。我们俩一起尖叫着跑了,把这件事情彻底忘记了。忘记了黑暗的诅咒,忘记了我告诉过她的话,忘记了那一切。
时至今日,那个声音对我说:“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我自己!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
我的身体发光了,灵魂之光透过黑暗的符号升起,破碎的影子重新合在一起,从我身上折返回去,打在巴罗夫太太身上。
我明白了,几年前,当我告诉珊珊我是刺客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她已经捡到了那个罐子,想起了曾经的秘密。她终于破译了那本书,这就是得到那巨大的惊人的力量的方法!将亡魂与诅咒合二为一!不管是圣光还是诅咒,都无法再对我造成伤害,就连神也不能。
我将超脱生死,拥有无限的时间!
是我,是我要她研究那些东西,是我要她诅咒我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如果只是苦苦等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现在我可以知道,她苦苦等待的是我。
“诸界毁灭之书!”巴罗夫太太惨叫着,诅咒的暗影从我身上折返回去,缠绕着她,无数次穿透她的躯体,把她的灵魂扯出躯壳。她像疯了一样尖叫,哭泣,扯自己的衣服。
我回过神,伸出有力的手掌,捏向她的脖子,发出从未有过的邪恶声音:“不,你的灵魂属于我,骚|货。”
她的精神防线就像稀疏的灌木丛一般被诅咒冲破,我的意志贯穿了她,见到巴罗夫家族的秘密,那些黑暗的知识与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见到丈人的梦,他在梦里亲吻着巴罗夫太太的脚趾。我还见到一头巨大的白鹿,他在草原上愉快地奔跑,旁边跟着一头母犀牛。不管那块草原长在哪里,反正不是翡翠梦境。
我见到巴罗夫小姐为了追求永远的美貌而开始堕落,见到可怜的巴罗夫先生在新婚的当晚成了献给恶魔的牺牲品。当我突破了她灵魂最深处的防线,我见到黑暗的深渊里涌动的影子,怒吼着。
“堕落!堕落!”恶魔怒吼着,“给我献上祭品。诱惑他们!让城墙都腐败坍塌!”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滚。”我轻蔑地说,“这个灵魂现在属于我。”
“诸界毁灭者!”黑暗中的声音惊呼,恶魔忌惮地望着我身上的诅咒之光,乖乖地抛下这个灵魂离去。
巴罗夫太太的眼珠矇着一层白雾,恐惧使她翻起白眼,开始猛烈抽筋,甚至大小便失禁。我松开手,她就像一个柔软的麻袋,软软倒下去。
我望着自己的手,亦很茫然。
吉恩走过来,小心地踢了踢她,问:“她死了么?”
“不。她会在破法者的高塔牢房里一直承受自己犯下的错。我需要她为我当哨兵,监视黑暗深渊的动向。”
我踢了踢她的屁股,她发出轻微的呻|吟。诅咒已经施加在她身上,除非我死去,我的灵魂破灭,否则她将永远承受自己的诅咒。只可惜,我已经不会死了。我不杀她,是因为这裏最邪恶的灵魂不是我脚下崇拜恶魔的女人,也不是那些碎成一块一块的僵尸、骷髅,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