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一旦没有利益关系了,谁都可以是个好人。出于一种强迫症似的洁癖,空空很快就删掉了叔叔的号码,她不知道别人的手机里有多少个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打几次的号码,但她希望自己的通讯录尽可能保持简洁。
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坐在行李箱上,等着陈可为的车,穿着一双泛黄的旧球鞋的脚在空中晃荡着。趁着这点儿空当,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口红,对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涂了起来,随意到没有一点儿仪态,自己却根本不在乎。
她并不知道这个画面会被陈可为看在眼内,并且记住许多年。
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奥迪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禾苏伸出头来:“碧薇,来了。”
空空不是没有尝试过纠正禾苏——“叫空空不行吗?”可是禾苏就像故意要和她作对似的,每次见面都坚持叫她的本名。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叫李碧薇,你身份证上的名字也叫李碧薇,为什么非要叫你空空?你不觉得有点儿矫情吗?”禾苏理直气壮地反驳过,以一种好朋友之间不怕说真话的态度。她不怕得罪空空,她也不觉得这会得罪空空。
空空没有再坚持,她已经二十六岁了,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你多想把握主动权终究也是徒劳,况且禾苏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人就无法给你带来真正的挫败感。
和空空一样,禾苏也是第一次到陈可为家里来。她们都有点儿惊讶于他家的整洁干净,在陈可为没注意的时候,两个女生互相传递了一个眼神,那种默契是在说:原来不是所有男生住的地方都是一团糟。
陈可为把空空的箱子推进了书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跟在参观他家的两个姑娘后面,有点儿窘迫和不知所措。
禾苏先發表意见:“陈可为,你品位蛮好的嘛,我最喜欢这种原木色的家具了,窗帘也蛮好看的,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就是照着一本介绍日系家居的书弄的,和做设计的朋友聊过,他们说这种性冷淡风格性价比最高,”陈可为把水递给她们,“我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只有周末有时间,幸好碰上个靠谱的工头,很多小事儿他都帮我弄了。”
“自己一个人搞装修,我真是佩服你。”禾苏挑着眉说。空空一直没出声,她不太敢说自己其实不是很听得懂他们的对话,而且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是陈可为自己的房子。
“你买的啊?”她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陈可为还没来得及回答,禾苏已经抢先了:“你不知道吗?他去年上半年买的,刚好赶在房价暴涨之前……钦,说起来你运气真的太好了,”她转过去对着陈可为说,“还有车牌,你怎么三年就摇中了?我们公司有人摇了五六年都没戏。”
陈可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于运气的事,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存在于空空记忆里的、属于校园时期的腼腆笑容。
接下来禾苏还说了一些别的,但空空已经没听进去了,那些名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陌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了不得的东西,但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分量。
她走进了书房,看了看那张单人床,又转身看向塞得满满的书架,上面有很多书是她感兴趣的——这好像是今天最值得她高兴的事情。
“你随便看就是了,”陈可为跟在她身后说,“如果你想把你的书放上去,我可以抽时间整理一下,给你腾一排出来。”
“不用了,我没带多少书。谢谢你啊,”空空又强调了一遍,“谢谢你让我先住在这裏。”
她丝毫不关心他买房、装修、摇号这些事和这些事背后所衍生的意味,更没有兴趣追问任何细节,比如,“父母出了多少首付,每个月房贷多少,车位是自己的吗”,这些他的日常事务是她眼中遥远的幻境,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心裏有种微妙的感受,既似失落,又似与失落完全相反的东西。
“周末外面到处都是人,我们叫东西吃吧,”禾苏提议说,“然后一起看个电影,你这儿不是有一堆蓝光盘吗,找一个大家都爱看的投着放吧。”
禾苏在很多时候都能充当那个拿主意的人,她是天生的组织者和热心肠。在陈可为去找碟的时候,她已经迅速地打开外卖APP,定位了这裏,下单叫了比萨、鸡翅和意面。空空坐在沙发上,有点儿无所适从,她紧紧地握着那瓶已经恢复了常温的矿泉水,被动地等待着进入下一个步骤。
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皮克斯的动画片。外卖没有吃完,陈可为把剩下的都装进垃圾袋,扔去了楼道里的垃圾桶。他进门的时候,禾苏已经拎上包,说自己该回去了。
“空空,我去送禾苏坐车,你就别下去了,你先洗澡吧。”陈可为说。空空看到站在玄关处的禾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但她只是说了一句:“好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叫她碧薇?”
在小区门口,禾苏一边看着手机上显示的车辆距离,一边貌似无意地和陈可为聊起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儿搞笑吗?”
“还好吧,只是个昵称而已,有些不熟的人还以微信昵称互相称呼呢,我觉得不值得小题大做。”
“呵呵,”禾苏冷冷地笑了一声,“陈可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他像是有点儿不耐烦,但其实是被人看穿了的恼羞成怒:“那你很厉害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了,你的车来了,上车吧,到家了给我发条微信说一声。”
当他独自从小区门口慢慢往回走的时候,禾苏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脑中浮现出来。他当然明白她意有所指,可是现阶段他也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邀请空空过来住——这个念头在他刚得知她的境况时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像本能的反应。
是有好感,再明确点儿说,是有想要发展的意愿。这根纤细的线一直缠绕着他某根神经,从那年春节的聚会开始,但那时她在他的日常生活范围之外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地方,现实的距离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来了北京,而且怀着一种想要长期驻扎下去的决心。
这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是一个契机。
陈可为进家门的时候,空空已经洗完澡了,没想到她的速度会这么快,他有点儿意外。她用一块芥末黄的毛巾紧紧地裹着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看起来比之前要更像她自己。“我看到冰箱里有瓶起泡酒,我能喝一杯吗?”空空问。当她开始喝酒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放松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可为聊起天来。
“你平时的生活节奏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稍微了解一下比较好,这样我就能尽量不影响你,”空空说,“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不要越界的事,也请你说一说。”
“我周一到周五上班,早上八点半出发,下午六点下班,加班的时候说不准。通常周二和周四下班后会去健身房跑一个小时步,再带份简餐回来吃。周末没有固定安排,偶尔会和朋友吃吃饭,聚一聚,没人约的话就待在家里打打游戏,看看书。”
空空挑起眉毛,点点头:“听起来很闷啊。”
“到这个年纪,大部分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没那么多有意思的事,”陈可为笑笑,“互联网把所有人的精力都榨干了,在我们小时候这是不可想象的。”
“父母没有和你谈过结婚的事吗?”空空问。
“有时候会提几句,但大方向来说还是尊重我自己的意思……你呢?”陈可为忽然发现聊的内容全是关于他的,她根本没提到自己,“你有什么计划吗?”
“哪方面?”她已经喝光了一杯,正在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喝。
“随便说说呗,你为什么来北京,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还是有什么好机会,有人叫你来的?”
空空放下玻璃杯,望向窗外,这一刻她的眼睛里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那里头藏匿着一个人深沉的秘密。但当她眨了眨眼睛之后,那个秘密就跌进了黑暗中,再也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之前我在周刊的时候,有个带我的前帮,或者叫老师?总之现在算是我老板吧。她早几年过来北京做新媒体,正好赶上了那阵风,运气不错,找到了投资人,自己出来做了公司,业务扩展得挺快,现在说是要进军影视了、想组个搞内容的团队,招一两个文学策划什么的,就想起我了。”
听她说这些的时候,陈可为有个感觉——这不是她自己的语言,她只是像鹦鹉学舌一样在把别人告诉她的事情,用别人的话语重复了一遍。从她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能看出来,这或许是促使她来这裏的理由之一,但绝不是那个秘密的内核。
“再说,我也想出来待一待,看一看,”空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从小到大都在同一个城市念书、工作,不像你,大学就在北京上的,也不像禾苏,毕业就跑来了。我比你们迟了很多步,我也说不清楚,其实我觉得我一直在为人生中很重要的几件事做准备,可是准备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件做出来的,这让我有点儿看不起自己,你大概不能理解吧……”
她说得没错,陈可为确实理解不了,但这个瞬间,他感应到了她的真实。
“你说的人生中很重要的几件事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出来,希望没有冒犯到她。
“啊,哈哈,那个啊……”她用假笑掩饰了真正的情绪,“等我做成了再和你说吧,至少等我真的做成一件。”
半夜,空空醒来,喉咙里干得像是呛了把沙子,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南方的人来说,适应北京的气候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她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去客厅倒水喝,路过陈可为的卧室时,她发现门关得紧紧的。
等她喝完水,回到书房,轻轻推上门的时候,一个有点儿奇怪的想法从她并不清醒的脑子里蹿了出来。
他的门虽然紧闭,但却像是允许人随时推开,而她的门虽然留着一道宽宽的缝,却明明白白表达着请勿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