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天,在南方长大的空空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气的威力。在公司可以只穿一件衬衣,最多再披一条薄披肩。在家里,她从清城带过来的那套珊瑚绒材质的家居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太厚了,太热了,穿上就是一身汗。她不得不买了两套薄薄的棉质家居服,一套青白色,另一套的颜色像是洗旧了的牛仔蓝。
“你喜欢这种寡淡的颜色吗?”陈可为问她,“你的衣服好像大部分都是这种色系的。”
“可能我这个人,本身就很寡淡吧。”空空这样回答他。
自从禾苏问她“你们睡了吗”之后,又过了很久,她和陈可为才真正有了点儿什么。
那天是发薪日,晚上回家,空空打开手机银行,确认工资已经到账之后,便把这个月的房租转给了陈可为。没成为男女朋友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拖拉个三五天,现在她反而特别郑重其事。
等到陈可为加完班回来,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洗完澡,已经很晚了。睡觉前,他才看到那条提示入账的手机短信,顿时心情有一点儿复杂。
虽说关系已经明朗,但双方都还没有彻底适应这种转变,居住习惯也维持原样不动,以保证各有各的空间。他去敲书房门时,空空正对着电脑在看电影。
听到敲门声,她头都没转:“进来呀。”
“我收到你的房租了,”陈可为这才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讲,但已经开了头,不得不继续讲下去,“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房贷也是这么多。”
空空敲了一下空格键,电影暂停下来。
“呀,你就当作我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儿喽,”空空笑嘻嘻的,两条腿盘起来坐在椅子上,“我不想搞得像很依赖你似的。”
“可我确实想好好照顾你啊。”
空空又差一点儿笑出来,她觉察出陈可为这句话可能是从一些老剧集裏面学来的——以前的男主角大部分都这么善良却自大,想要照顾你,想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天啊,谁需要你们照顾?
但她最终说出来的是:“你已经足够尊重我了。”
对话到了这儿,好像不得不结束了,陈可为讪讪地退了出去:“那我不打扰你了。”
后半段的电影,空空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下去。一种本能的直觉告诉她,陈可为的谨慎里隐藏着某种失落。她把腿放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敲卧室的门。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只是陈可为明显表现得有些羞涩,相比之下,空空是更主动的那个,她在亲吻对方的时候闻到了薄荷牙膏的气味,他的枕头也有种洁净的香味,这些细节都让她很喜欢,某种程度上也帮助了她的投入。
唯一的问题是,结束之后,他们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卧室的窗帘留出一道宽缝,月光白而亮。即使没有开灯,两人的神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气氛一下子缓和许多,空空趴在枕头上,歪着头,突然说:“现在我可以回答禾苏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没必要告诉你,只是女生之间的八卦问题。”
陈可为没有追问下去,此时他的神智还有些飘忽和游离,尚未从刚才的沉迷中清醒过来。他用手指轻轻地沿着空空的背脊划了一道线,心裏满足和空虚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空空抱着衣服去了浴室,等她再回来时,却只是站在门边道晚安。
“不一起睡吗?”陈可为有点儿发愣。
“下次吧,”空空笑了笑,“我们有的是时间。”
回到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渐渐感觉到了真实。
暖气把屋子里烘得干燥温暖,她穿着轻薄的睡衣,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年在颜亦明的公寓里,也是个冬天,她洗完澡之后连背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干,就冲进被子里。
一切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不无伤感地想到。现在的自己已经再无可能那么坦然而不觉得羞耻地在另一个人面前裸|露,从身体到情感,毫无保留地交付。
在圣诞节之前,空空得到了一次出差去上海的机会。
原本只是宝音要去参加一个年度大戏的发布会,她前一个月刚升了策划副总监。去年由她负责的一个女性题材的剧集在年中播放之后,口碑一路平稳,虽然没有达到现象级的火爆程度,但总算成为她履历上漂亮的一笔。
这次要开发布会的剧是根据一位着名作家的同名作品改编而成,从初期就一直很受关注,最终定下的男女主角是时下热度和话题性都很高的明星。好几家公司都很看好这个项目,宝音所在的公司也投了一点儿。
虽然以上种种理由,对有心深入这个行业的人来说,每条都很有吸引力,可空空的注意力却只局限在其中一点上。
宝音完全猜中了她的心思:“一起去吧,我给你弄个邀请函。××也会出席,你不是很喜欢她吗?近年来她深居简出,回国次数不多,趁这次机会去看看嘛。”她说的××正是那位作家,为了让空空无法拒绝,她努力地循循善诱,“就当陪我嘛,周五参加完发布会,周六我们俩去逛逛街,吃点儿好吃的,周日就回来,多好。”
“你不会是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朋友了吧?”末了,宝音还有最后一击。等了一分钟,她收到答覆:“我真是怕了你了。”
空空想不出任何理由推脱,再说,假公济私地和好朋友一起蹭着出差的名义享受两天悠闲假期,确实也蛮不错的——这么一想,她便痛快地向公司提出了申请。
老板很痛快就批准了,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鼓励的意味叮嘱空空:“你记得把名片带上,到了那个场合给人发发。还有,你多和周宝音学点儿东西,圈子里对她评价挺高的。”
周三晚上空空收拾出差要带的行李,考虑到只去两天,她拿出了那只姜黄色的大号龙骧包。她分别挤了几样护肤品在分装瓶里,化妆品只装了几样基础单品,粉底、眉笔、睫毛膏和一支烟熏玫瑰色的口红,再加一支豆沙色的,都是温柔低调的颜色。换洗衣服只带了两件上衣和两双袜子,牛仔裤和球鞋两天不换应该也没关系。
最后才想起收整内衣,在米色的棉质内衣和香槟色的丝质内衣之间,她忽然停了下来。
鬼使神差,她想起了那个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不该想起的名字。
那个春节,他们分别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这两年在上海”,那似乎是近年来她唯一一次能够确定他的坐标,后来她便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他偶尔发的朋友圈,内容几乎全是行业资讯,那些字她都认识,但串在一起,她就完全看不懂了,更无法由此做出任何关于他生活隐私的推断。
但这并不是事情的关键啊——她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泥潭,另一脚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跟上还是怎么办——以前怎么样都可以,都是她和他两个人的事情,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该发个信息问他一句吗?如果他也在的话,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吃个饭,喝杯东西,就像我和沈枫一样,不是一直也没问题吗?”她一面这样欺骗着自己,一面已经伸手去摸手机。
“你怎么坐在地上?”陈可为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带着关切的语气,“是为了出差郁闷吗?反正只去两三天,等你回来我们去吃火锅吧。”
伸向手机的那只手不太自然地缩了回来,空空挠了挠头:“好啊。”
周四中午,空空坚持上完了半天班,从公司拎着大包直接去机场和宝音会合。见到宝音时,空空非常吃惊——她竟然拖着一只24寸的行李箱。
“只去两三天而已,你带这么大的箱子?”
“你怎么背个包就来了?”宝音看起来比她还要吃惊,“你的行李呢?”
双方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都爆发出大笑。宝音显露出她不同于往日的活泼:“到了酒店,我打开箱子给你展示一下吧。天啊,李空空,你也太轻装上阵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用我的。”
空空怔怔地看着宝音——她今天穿了一件羊绒大衣,颜色非常柔和美丽,比粉色要暗,比烟粉色的饱和度略高。空空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以前在一本介绍颜色的小书上看到过相似的色彩,被称为红藤。她的头发和指甲很明显都是特意打理过的,但并不张扬。没戴首饰,倒是戴了一只中性气质的腕表。
“你真好看。”空空由衷地说,她不止一次这样直接向宝音表达过赞美。
宝音对此全盘接受,并回赠似的捏捏她的脸:“你也好看。”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促狭之气。
因此让空空更加确认了一件事:世上哪有什么美不自知,只是美人们习惯了他人的赞叹并早已对此免疫。
登机之后,她们坐定,宝音和空空闲聊:“你有什么朋友这次要顺便见见吗?”
空空差一点儿就要点头了,但最终,她还是心虚地摇了摇头。
广播里传来即将起飞的播报,请各位乘客关机或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空空在矛盾和焦虑中觉察到自己贼心未死。她的手指仿佛脱离了理智的控制,飞快地发出一条信息,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关了机。
她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不管回复是什么,答案都要等到一个半小时之后才揭晓——事实上,她最期待的,是根本没有回复,这样她就无须在道德困境里做出选择。
要习惯把自己交给命运,如果真的有命运这回事的话。
落地之后,上海下着小雨,机舱里手机铃声、短信和微信提示音争先恐后地响起。宝音轻车熟路地打开叫车软件,同时好奇地瞥了空空一眼:“你手机没电了?”
空空神色尴尬,目光闪躲,她现在还不能告诉宝音,一个轻而易举的动作或许会搅乱她现在安静平和的生活。但无论如何,在下机前,她还是摁了开机键。
“你在上海吗?我过来出差。”屏幕上,这句话下面什么也没有,就如同她期待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