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二十分,闹钟还没响,宝音已经睁开了眼睛。从很早以前她就发现,闹钟这东西对于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备用方案,她真正依靠的其实是生物锺。
等到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毕,进入护肤步骤了。
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呼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出门要穿的衣服昨晚已经熨好,挂在衣橱里,现在只要换上。
整装完毕,才过去十五分钟,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做杯咖啡喝。厨房抽屉里有她特意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一次性咖啡杯。她计划在路上把咖啡喝完,到了机场把纸杯扔掉,等过了安检,再找个店吃早餐。
五点四十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她出门前最后一次检查了随身包里的护照、一次性手机卡和签字笔,拖上旅行箱,端起咖啡,打开了家门。
提前约好的车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上车之后,宝音跟师傅确认了一遍目的地:“首都机场T3航站楼,对,没错。”
在熹微的晨光中,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她喝了口温热的咖啡,给叶柏远发了条微信:“我出发了,大概半个钟头到。”
叶柏远的信息很快回过来:“我已经到收费站了。”
今朝的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冒出头来,天色已经大亮。透过车窗,宝音沉默地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为了和国庆出行的大部队错开时间,他们特意把旅行往后推了三四天。尽管如此,出发大厅里的人还是很多,每条值机的队伍都排成了壮观的“S”形。宝音在冰岛的队伍里找到了叶柏远,他排在很靠后的地方,但她还是尴尬地向其他人解释: “不是插队,不是插队,我们是一起的。”
等她站到叶柏远旁边的时候,才忍不住说:“你干吗不等我到了再一起排?要是别人以为我插队多不好。”
“反正同行人的登机牌是一起办的啊,你又没占别人的时间,”叶柏远觉得她又在小题大做,“再说,你早点儿到不就好了吗?”
“我又没有迟到。”这句话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了,但她硬生生忍了下去。叶柏远没有说错,她早点儿到不就行了吗?如果出门前不做那杯咖啡,她肯定到得比他要早。宝音垂下眼眸,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没再和他纠缠。
过了海关之后,宝音的情绪振奋了一点儿。他们去——家港式茶餐厅吃早餐,两人都要了太阳蛋车仔面。顾客不多,服务员很快就把面端上来了,他们一边各自吃着面,一边刷着手机,其间几乎没有任何交谈。
“大概往后很多年我们都会这样下去吧,”宝音心想,“就像父母一样,如果没有什么事,他们可以一整天只说两三句话:‘吃早饭了,吃晚饭了和我先睡了。’”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叶柏远主动提出由他把两人的随身行李拎去登机口,让宝音轻松地去免税店:“反正坐在那里也是闲着,你逛逛吧。”
宝音想了一下:“好的,就这么办吧。”
在免税店里,所有热门品牌的柜台前都水泄不通地挤着一堆人。事实上,宝音刚进去就已经想走了,但因为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同事托她带点儿彩妆,她一想,反正迟早都是要买的,不如趁现在买了寄放在航站楼,回国的时候再取,这样最省事。
她对照着备忘录里的购物清单,迅速地拿完了不缺货的单品,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直到排队结账的时候,听到工作人员在对前面的顾客说:“请出示一下您的护照和登机牌。”她这才想起护照和登机牌都在包里被叶柏远拎走了。
一看时间还很充裕,她便决定自己去登机口取登机牌。
还隔着一段距离,宝音已经看见叶柏远,他坐在一个充电口旁边的位子上,背对着她,低着头在看手机。她没有叫他,只是很平常地走过去,靠近,说:“我忘了……”叶柏远的手机屏幕被极速切换到了主页面,他闪躲得干脆利落。
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儿不自然,关切地问:“买完了吗?”
“没有,我忘了结账要用登机牌和护照……”她从包里拿了东西,冲他扬了扬,又往免税店跑去。
直到宝音跑开很远,叶柏远的魂魄才归位。他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还是不放心,起身换到对面的位子,坐定,他打开微信,把刚刚没来得及打完的那句话续上,再发出去:“废话,我当然会想你。”
遵照他们的约定,这趟旅行的行程从头到尾都是宝音做的。而叶柏远好像刻意要表现出对她的信任似的,一次都没有过问过。
“反正我老老实实跟着你就行了吧。”飞机快落地时,他笑嘻嘻地对宝音说。宝音正在专心地填写入境卡,没有回话。
航班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降落之后,他们一路都很顺利,取完行李,坐上去市区的电车,下车出站,跟着电子地图的指示,一点儿弯路也没绕就到达了宝音预定的酒店。
直到办完入住,宝音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明快的笑容:“在路上我还有点儿担心搞不定,你会嘲笑我呢。”
叶柏远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确定——早上,她的确什么也没看见。
在飞机上的三个多小时,宝音一直在睡觉,他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航程中他始终心神不宁。而现在,他凝视着女朋友的脸——这张美丽的面孔因为对欺骗毫无察觉而显得更加纯真动人。内疚取代了担忧,他短暂地陷入了对自己的鄙夷之中。
“你是想在房间休息一下再出去吃东西,还是放下行李就去?我都可以的。”他的声音充满了体贴。
“我查到一家很好吃的汤咖喱,我们现在就去吧。”她仰起脸,眼神明亮。
“是不是因为在一起太久了,”叶柏远猛然想到,“我差点儿忘了周宝音有多漂亮了?”
头三天他们相处得还不错,节奏合拍,有商有量,把札幌附近的观光点都去了一遍。后面两天,他们要去距离更远的富良野和洞爷湖。宝音事先联系了一位当地的司机,算下来价格虽然比自己搭电车倒巴士要贵一点儿,但时间上却方便很多。
司机是一位在北海道生活了很久的中国女性,性格幽默爽朗,一路上讲了很多笑话,和坐在副驾驶的宝音聊得也非常愉快。
大多时间里,叶柏远都是沉默地坐在后面摆弄手机。表面上看起来,他对她们聊的东西不了解,参与不进来,但偶尔不自觉流露出的笑意却泄露了些许隐秘。
一旦到了景点,叶柏远就变得亢奋起来。他一拿起相机,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坚持不断地从各个角度给宝音拍照,偏执狂似的摁着快门,哪怕宝音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想拍了,他也不愿意放下相机。
在四季彩之丘的那个下午,他们果然发生了摩擦。
“你能停一会儿吗?我实在笑不出来了。”在一片金黄灿烂的向日葵田边,宝音强忍着不耐烦说。
“又没人规定照片必须是笑着的,”叶柏远没有闻出火药味,他的视线还停在取景器里,他还在寻找最漂亮的画面,“你以前那些闭着眼睛的,还有些背影的,不是都很好看吗?”停顿了一下,他解释说,“我看你这几天在社交软件上一张照片也没发过,以为是我拍得不好,你没有满意的,所以我想多给你拍点儿。”
宝音望了一眼在几米之外等他们的大姐,压低了声音:“柏远,谢谢你,但我真的不想拍了,我们安安静静地欣赏一下景色好吗?”她有种不容再反驳的坚定。
叶柏远这才意识到她的抗拒有多强烈,顿时有点儿受挫,但他还想尝试着开个小玩笑:“OK,不拍了,明天你想请我拍我也不拍。”
“我不会的,你放心吧。”宝音冷冷地说。
叶柏远脸色一沉,把相机收进了背包里,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再把相机拿出来,也没有再和宝音说话。
这几句只有他们自己听见的对话,成了毁掉他们整个旅程的开端。
回程的路上,大姐热心地问宝音:“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她点点头:“挺开心的,花田和湖都很美,在土产商店买的手信也很划算。”她假装不经意地把头靠向车窗玻璃,右侧后视镜的某一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后座,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回到酒店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凝重而尴尬。叶柏远好像在等一个道歉,而宝音只希望能够单独待一会儿。他们僵持着,都没有意愿主动打破僵局。
他们原本可以聊聊晚上吃什么,就在前一天他们还罗列了很多选项:天妇罗?寿喜锅?烤肉?或者最后再去一次那家汤咖喱?但谁也没心情说这些。
宝音披上外套,从桌上拿起一张门卡,沉默地离开了房间。在酒店对面的便利店,她买了一包烟和一瓶热的乌龙茶,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吸烟处点了一根。
“他竟然真的以为我什么也没看见,”她脸上浮起一个讥讽得近乎凄厉的笑,她想,“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好像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真的,不在乎。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吐出来。身体某个地方有丝丝隐痛,既不是因为吸烟,也不是因为叶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