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允许脚下有障碍(1 / 2)

大城小爱 诺言 3541 字 2个月前

因为雁归是当地出了名的好孩子,而被打成重伤的是混混,她的证词被百分百地采纳了,孔峥家里搜刮所有赔了一点钱,事情不了了之。这事过了以后,雁归与孔峥的关系依然如故,两个人分开了座位,说话的机会很少,孔峥被记了个处分,在学校里还是一副让人讨厌的拽样子,也不太答理人,他甚至没有郑重地对雁归说谢谢。

里仁巷的人们越发讨厌孔峥,都说他是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家伙,连畜生都不如,但是大家也都只敢私下里说说,这次的斗殴事件,让大家确定这个父亲不详的孩子是个天生的坏种,不但坏而且好勇斗狠,长大肯定是个亡命之徒。

“没准他父亲就是个流氓,这种人不要轻易得罪。”大家悄悄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雁归对大家的抱不平并没什么感觉,她固然不喜欢孔峥但是更不喜欢那个小混混,小混混在里仁巷里横行霸道,她虽然没什么天生的正义感,但是那个小混混曾经敲诈过弟弟雁莱的零花钱,这就让她不能忍受了。她是那种对自己所属物品保护欲极强的人,欺负她可以,但是欺负她的家人?绝不允许!所以她觉得自己帮孔峥一把是在替天行道。

而且她也知道其实事情真相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她住的那个院子自来水没接进去,所有的人都要到街道上的公共水喉排队接水,一桶水五分钱,从她在警察局作证之后每天早上都能在门口看到两桶满满的清水。

她知道是谁帮助了她,她也知道有个男孩儿用那双冷冰冰的乌黑的眼睛在角落里悄悄地注视她、审视她,但是那个人并不希望别人知道,那么她也就不说,有些人的骄傲是无与伦比的,她不钦佩他的为人,但是她钦佩他的骄傲。考虑了一阵后,她会在头一天晚上往桶里放下一角钱,作为孔峥的水资,第二天依然有清水出现在家门口,钱不见了,他们两个人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近两个月,两个月以后里仁巷发生了件轰动的大事,某天巷口突然停了一辆漂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因为巷子太窄,车子没办法进去,所以只好将就地停在巷口。车上下来一个很气派的中年男人,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皱了皱眉头,然后笔直地走进了孔峥的家门口。

过了几天里仁巷就有消息传出来,那个体面的中年男人原来是本市一位大人物的秘书,据说还经常在电视上露面,他来到里仁巷这种地方会有什么事情?他去孔家又是什么原因?真是件令人好奇的事情。里仁巷的居民们对八卦消息有着比外界人更加敏锐的触角,不久就又有了两个版本传出来。

童话版本是:孔峥的母亲在年轻时与本市某位大人物一见锺情,海誓山盟,但因为地位相差悬殊,终究未能结成连理。但是她不顾世俗的眼光,毅然生下了孔峥,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成人,上天终究垂怜。多年以后,大人物的元配夫人去世,此时也再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他对旧爱多年来始终不能忘情,终于来寻找初恋情人,终成眷属。

现实版本是另一种说法:多年以前,本市某大人物(那时候还只是个小人物)与孔峥的母亲一见锺情,但是为了飞黄腾达,他毅然抛弃了怀孕的初恋情人,与本市当权者的女儿结合,终于功成名就。多年以后,元配夫人去世,竟然始终未能给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他也被医生告知这辈子没办法再能拥有一个孩子,这时候他猛然记起自己在一条肮脏的小巷里还有个儿子,为了不让自己无边的财富、权力、事业后继无人,他终于回头了。

这两种版本分别流传在女人与男人中,女人选择相信童话版,男人都认为是玩实版。

但不管是哪种版本,大家都认为孔家的苦日子是熬到头了,孔妈妈简直就是现代的王宝钏,不过她的运气比较好,代战公主竟然死在前头,孔峥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版《苦儿流浪记》里的小小主人公。

“女人啊,就是得守,能守得住,就有好日子过。”大家最后纷纷说,其中不乏当年想揩油的男人们。

又过了不久,孔家母子风风光光地坐上漂亮的黑色轿车搬出了里仁巷。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雁归班上所有的同学为孔峥开了个欢送会,不管他受欢迎与否,离开学校开欢送会都是惯例。孔峥既然搬出里仁巷,自然也不用在这种三流小学读下去了,他要转去城南的育仁小学——就是郑老师原来所在的那所学校。

郑老师觉得一切都是讽刺,她在那所学校勤勤恳恳工作了十几年,奈何说话太直得罪新上任的年轻校长,被贬至里仁巷小学,最瞧不上眼的学生却堂而皇之地进了她先前的地盘,简直像是有个人一巴掌直扇到她脸上去。孔峥小小年纪已经表现出超强的个性,他在欢送会上一句话也不说,一脸酷酷的拽样子,既不热泪盈眶也不感激涕零,他走的时候甚至连大伙凑钱送的礼物都忘记拿——也或许根本不是忘记,而是不屑于拿,大家都觉得没意思得很。

雁归对那天记得很深,那天天气非常闷热,一丝风都没有,C市的天气是出了名的恶名昭彰,冬天湿冷夏天燥热,六月就已经可以使人发狂。雁归带着被孔峥遗忘的礼物踏进了孔家简陋的大门,隔着门扉,她听到孔家母子的对话。

“东西都整理好了吗?”

“没什么好整理的,都不要了,这裏的所有东西我都不想要了。”

母亲迟疑一下:“也是,那边都有新的。”

“都谈好了吗?那个男人是不是正式让我们过去?他会不会娶你?”

“当然,不然我不会把你给他。”

“嗯!”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可是这么多年,就为了等他,值得吗?”

“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你自己觉得重要那便是重要。”

雁归很讶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母子,他们像朋友多过母子,如果她这样与母亲讲话早已被扇耳光。

“可是你付出这么多,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

“孔峥,你要记住,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忍别人所不能忍,等别人所不能等。能忍并不见得就是笨的表示,忍了以后如果得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一种智慧!”

雁归听到这裏浑身一震,她轻轻把礼物放在地上,转身走出那低矮的小院子。天气热得让她透不过气,背上的汗浸湿了衣服,她靠在路边的墙壁上歇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回味着孔母的话,然后梦游似的回了家,这席话在雁归日后的生活里成为了她的座右铭,让她受益良多。

隔天孔家母子搬走了,那台黑色的豪华大轿车停在巷口等着他们,上车的时候正逢雁归和大伟放学回来,他们俩个子小,只能挤在角落里张望。令人吃惊的是,围在孔峥母子身边,帮他们搬东西的人里竟然有不少是平日不屑的邻居,雁归听到有人说:“我就说孔峥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样,原来出身那么惊人,你看他打那小混混,除暴安良!”

雁归不由“扑哧”一声清脆地笑了出来,这个世界多现实,只因为多了个身世显赫的爸爸,北极和赤道都可以掉换位置。柳大伟默然地看着这个场面,突然冷哼一声,掉头就走,雁归连忙跟了上去。

“雁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喊,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带一点点惶恐急切,雁归脚步一滞,慢慢转身。

孔峥站在她面前,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我要走了。”

“我知道。”雁归低着头,用脚尖在地面画了个圈圈。她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好意思马上转身就走,想了想,只好又客客气气地说,“你看原来我们已经是这么多年的同学邻居了,你现在这么走了,想想还真让人觉得舍不得。”

“是!我们做足了整整十二年的邻居,从生下来到现在。而且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所以你不必同我讲谎话,我知道你没有半分舍不得我!”

雁归有些尴尬,她想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说得这么透,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擅言辞的人,告别的话更是不知道怎么讲才得体,对白越说下去只会越荒凉,所以干脆不去辩驳了。

少年的眼睛里跳动出火焰,轻声而坚决地说:“不过没关系,你……等我,我会来接你,接你离开这裏。”

雁归偏着头看了看他:“不用了,这个地方,我会自己走出去。而且你也不要再来这裏,来这的人让人看不起。”

她向他摆摆手,算作是告别,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留下那个英俊的少年站在原地。是的,从明天起不会再有人帮她打水,也不会有人用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偷偷注视她。可这有什么关系,她认定的人在前面,并不在身后,十二岁的雁归或许还不完全明白什么是爱情,可她已经会选择,而且她执拗地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没有再回头,哪怕后面孔峥眼里炙热的火花几乎要熔化她的身体。

雁归一路小跑才追上大步往前走的大伟,她轻轻拉一拉他的衣角,大伟停下脚步,看看雁归,忽然恨恨地往墙壁上踢了一脚:“以后我要坐更漂亮的车离开这个鬼地方!”破旧的墙壁上顿时簌簌地落下满地石灰。

雁归微微一笑:“是,我们要开自己的车离开,才不像他还要坐别人的车。”她刻意忽略大伟说的是“我”,所以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大伟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语气的变化,雁归的话安慰了他,他这时最需要的就是这种鼓励,于是伸手往好朋友的头上摸了摸,两人相视而笑。

时间过得很快,孔峥搬走不久就迎来了毕业考,柳大伟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省内最好的中学,雁归本来成绩只算中上,但是她运气不错再加上大伟的补习,也跌跌撞撞地进了那所学校。让他们吃惊的是,成绩一向极差的孔峥竟然再次和他们成为了同学,知道内情的人都会心一笑,有那样的无敌父亲什么样的学校进不了?

“我瞧不起他!”大伟在和雁归结伴回家的路上对她说,“他不过靠着他那凭空冒出来的老爸,有什么了不起。平常那么拽,真有骨气的话,他别认那个爸爸好了。”

“他不用有骨气,有目的就好了。”雁归能敏锐地察觉到大伟语气里的不屑和嫉妒,于是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回答。她并不是要帮孔峥讲话,只不过大伟不能理解孔峥,但是她却能够。

他们三个分成了三个班,每天雁归放学后都会等着和大伟一起回家。

一起骑车回家的路上,大伟经常会好奇地问雁归:“哎,你说,孔峥现在的家什么样子啊?”

雁归想了想:“应该挺大挺漂亮的吧。”

在贫困环境下长大的少年对挺大挺漂亮的这类模糊的形容词有些捉摸不透,只能任意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或许他住在那种有十层楼高的电梯大厦里,一个人就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嗯……可能。”这种想象来源于家里的那台黑白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里仁巷里还没达到每家都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水平,洗衣机、冰箱、电话这些东西离他们太遥远,拥有黑白电视的家庭已经很让人羡慕,小朋友做完功课后看电视是最大的节目,电视上面的知识告诉他们,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一个人拥有两间房间。

这种构想让大伟有些不平衡,过了一会儿他悻悻地说:“以后我也会有自己单独的书房。”

雁归马上说:“那是肯定的。”

说这话时,她悄悄回了下头,她一向是个敏感的孩子,对身后如影随形追随着的目光有种可怕的洞察力,但是望过去只有夏末的灿烂阳光,从道路两旁的婆娑树影中流淌而下,在地上洒落了一地碎金子似的细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