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勤政殿的门打开了,皇上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有些发肿,皮肤也有些粗糙,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还是那样跪着。
他叹了口气,有恼怒,有怜悯。
“你怎么这样倔强?”
“请皇上答应奴兮。”我深深地一拜,便把头碰触在地上不再起来。
“如果……也许你说你娘亲,说这个侍女是你娘亲托付给你的,朕就会答应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依旧把头深深地压下去,回答道:“皇上对奴兮对娘亲已经格外优容了,奴兮不欲以娘亲要挟皇上。”
皇上怔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于是皇上在早朝之前就去了寿安宫,乞求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大怒,但是见皇上态度坚决,也只能不情愿地收回懿旨,为此母子俩闹得很不开心。
皇上另外又恩赐了南赢王十名美婢以示抚慰。
事情可以说就这么解决了。
但是因此我得罪了南赢王,更严重的是吃罪于太后。
自此太后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善,把大姬送给我的白玉戒指拿来。”
“小小姐要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何用?”
“送人。”
那白玉戒指通体茧白,无一丝瑕疵,窄窄的戒圈却浮雕着无比精细繁多的花纹,价值连城。
“送何人要送这样贵重的东西?”善善有些疑惑。
“朱公公。”只有送这样小而精贵的东西他才可能收,因为大了太引人注目,轻了恐怕还不会入他的眼。
我亲自去上朱公公那儿探病,把白玉戒指送给了他。
他看见白玉戒指果然十分喜欢的样子,但却是百般推辞,直到我们礼让了三四遍,他才小心翼翼地收到内襟裏面。
朱公公说:“无功不受禄,小姐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奴才一定尽力。就是昨日之事,奴才也是十分钦佩小姐的。”
我放下心来,要知道,交好于皇上身边的人十分重要。
那日皇上对朱公公说起我那晚的莽撞,朱公公察言观色着说:“奴才记得莯韵夫人年轻时也是这样的性情,那时……”
于是把娘亲一桩顽皮的事情说了出来。
皇上好似也陷入了回忆中,想到好笑的地方还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于是也不再恼怒于我,对我倒愈是宠爱了。
梅花一片一片的落尽,春天就来了。
我和十二皇子坐在湖边的柳树下看着成群的鸭子嬉戏。
十二皇子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
我嬉笑:“吹皱一池春|水,关卿何事?”
十二皇子也笑嘻嘻地假意向我鞠躬,“未若小姐之美。”<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据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记载:“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答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这里是两个小孩的戏语。"/>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我整了整被风儿吹乱的鬓边散发,无趣说着:“风这样大,叫人好生烦恼。”
“奴兮,我们不如去放风筝吧?”十二皇子提议。
“风筝?”我记得姊从前是有个风筝的,我却没玩过。“宫里有吗?”
“可以叫元遥扎的,他做的风筝可漂亮了,飞的也高。”
于是我们叫来了元遥。
元遥只比十二皇子大一岁,却已经十分稳重懂事了。
他的话不多,但是偶尔笑起来显得十分好看。
元遥在旁边仔细地给我们扎着风筝,我们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着。
不一会儿,元遥的风筝就做好了,骨架十分规整板直。
他问我:“小姐想要什么图案?”。
我睁大眼睛,“元遥你会画画?”
“只是懂了一点。”
“那我要西施那样的漂亮美人可以吗?”我笑吟吟地对他说。
他先是愣愣地看着,过了一会儿,红了脸闷闷地说:“我不会画美人。”
“不会画吗?”我戏谑地对他说,于是我起来翩翩地转了一圈,“那就画我吧,难道我不够西施那么美吗?”
他的脸更红了,十分窘迫,我知道自己开玩笑过分了,于是调皮得吐了吐舌头。
“那么你给我画个彩蝶吧。”我说。
元遥如获大赦,拿着彩笔在风筝上挥挥画画,一会儿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蝴蝶就跃然纸上。
我见了十分欢喜,不住地夸奖他。
然后他又给十二皇子画了幅雄鹰,也很威武。
我从没放过风筝,所以我的风筝总是尚未飞起就掉了下来。
这让我不免恼怒丧气。
十二皇子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天上就放飞起了展翅的雄鹰。
元遥于是便亲自指导我:先跑起来把风筝放高,然后放线……
果然如此这般,我的彩蝶也翩翩起舞在宫中的天空了。
我兴奋得又蹦又跳,元遥也笑了。
我感激地看着他,十分无意地说了一句:“元遥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延巳答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这裏是两个小孩的戏语。
可是我终究还是不够娴熟,刚玩得得意,就见我的彩蝶刮到高高的树枝上。
我豪无经验,只是一味地使劲拉,期望把它拽下来。
元遥刚要阻止我,却已经晚了。
只听“嘣”的一声,我的风筝线已经断了,那只彩蝶也落了下来,不知道飘向哪里。
我惋惜地叹了口气。
十二皇子看见我掉了风筝,把自己的风筝也收了起来,安慰我说:“不要紧啊,可以再让元遥做一个。”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第一个风筝,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裏,我振作精神,掸了掸衣服,坚定地说:“我要把风筝找回来。”
十二皇子说:“好啊,那我陪你去。”
于是我和十二皇子寻着风筝掉落的方向找去。
“好像就是这附近……”我细细地搜寻着。
“看,奴兮,你的彩蝶!”十二皇子先发现了它。
我顺着十二皇子的指向望去,果然看见我的彩蝶落在院里的篱墙上。
我迫不及待要过去取回我的彩蝶,却被十二皇子拉住。
“这好像是哪个妃子的庭院,我们要是贸然进去恐怕会得罪她。还是先通报一下吧。”
我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谁敢为难我?”
于是也不再多加考虑,闯了进去。
刚刚摘下风筝,欢欢喜喜地要回去,却听见有声音传来问:“你是谁?”
我回头一看,见一个与十二皇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扶着门栏问。
我不回答他,反问:“你又是谁?”
他显然被我问住了,怔了好一会儿,刚要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这时反而是我被他吓了一跳。
他咳得很是厉害,仿佛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的样子,小小的年纪就病成这样了吗?
里屋有人听到他的咳声,说:“九皇子,您的身体这样弱,不能出去见风的……”
一个宫娥模样的人走出来,见到我和十二皇子两个人站在庭院里表情略有意外。
“您是……”宫娥从我和十二皇子华贵的衣饰上判断应该用“您”而不是“你”。
“怎么了,萍儿?怎么还不把裕儿请进屋来?”又有一温婉的女声传来。
“娘娘……”宫娥向那刚出来的女子施礼。
“你们是……”那女人细细地打量我们。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了一下,如果这个小男孩是九皇子的话,那么这个被称为“娘娘”的人就该是九皇子的生母玉昭容了。
于是我上前略微施了下礼,介绍道:“我叫奴兮,他是十二皇子。”
那女子不认识我,却是知道十二皇子的,看向十二皇子说:“十二皇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你母妃还好吗?”
十二皇子也是一鞠,“多谢娘娘关心。刚才不小心把风筝掉落在您的院子里了,于是才贸然进来,希望娘娘原谅。”
玉昭容温柔一笑,“不碍事的。十二皇子多日不见,就已经这样知书达理了,你的母妃好福气。”
这时九皇子又咳起来,玉昭容慌忙走到他身边,给他捶背抚胸。
然后略有歉意地对我们说:“外面风这样大,我们去屋里说吧。”
我环视四周,屋里摆设十分朴素,却布置得很温暖,有家的感觉。
玉昭容亲自泡了两杯茶给我们。
我看见她的手指纤细白净,柔弱无骨,十分好看。
我轻啜了一口,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但继而又舒展开来。
这茶是普通的碧螺春,最糟糕的是有些陈旧,对于在袭菸居喝的都是上等新鲜茶叶的我来说,刚开始喝起来很不习惯;然而沏茶人的技艺却好,大大弥补了茶本身的不足,尚留有一抹清香回味口中。
“这茶有些旧了,不好意思……”玉昭容说道。
我摇了摇头,解释说:“真的很好喝。”
只因那番心意要比茶叶本身耐人寻味得多。
然后我看见九皇子一旁正爱不释手地摆弄我的彩蝶,他一定也是没玩过风筝的。
于是我说:“九皇子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奴兮就送给你了。”
九皇子喜出望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反而是玉昭容有些不好意思,谦拒道:“这怎么好呢……”
“没关系,娘娘泡这么好喝的茶给我,就当作是谢礼了。”我大方地说。
“那就谢谢奴兮小姐了。”她语气真诚,没有一丝虚假。
我向她笑了笑,继而又想起一件事,“娘娘,您为什么不让九皇子和我们一起去念书呢?”
玉昭容听了我的话,脸上蒙了一层愁容,“以前他也是去过的,不过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体力不支晕倒了,所以自此就没让他再去学堂……”
我“哦”了一声,原来九皇子的身体竟虚弱到这般地步了!
后来我们又和玉昭容说了会儿话。
我发现玉昭容真的很疼爱九皇子,就是责备他时都不曾用过严厉的口吻;一旦九皇子咳了,她就放下手中的事慌忙给他捶胸,温柔至极。
我想,如果娘尚在,我病的时候娘也会这样待我吧。
说真的,我开始有点羡慕九皇子了。
直到时候不早了,我和十二皇子只得要告辞离去。
玉昭容亲自送我们到门外,对我们说:“有时间上这儿来玩吧,我很少看见裕儿像今天这样高兴的。”语气间甚至都有点乞求的味道了。
第二天,我带了些小画册、小人书和玩偶什么的来到玉昭容的万和宫。
玉昭容见了我,又惊又喜。
于是,我闲暇无事时便常去万和宫找九皇子玩。
那天,我对靠坐在床榻上的九皇子说了许多外面好玩的事,他虽然还是不停地咳着,脸色也是苍白的,但是心情却是很好。
“奴兮,外面真的有你的奴梅树吗?好想去看。”他用轻轻的声音说着。
“好啊。哪天我带你去。”
他神色黯然下来,摇了摇头,“可能我一辈子也只能待在屋里,待在床上,出不去了。”
我故意恼怒地嗔他:“谁说的,等到冬天我的奴梅树开了,我一定带你过去。”
“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他惨白着嘴唇对我微笑,“奴兮,我相信你。”
我并不懂医道,但是总觉得常呆在屋里未必是好事,于是便在天气好时带着九皇子到院子里走走。
起先玉昭容还很担心,但当发现九皇子的脸色越来越好时,也就不再阻止我们。
我想一个人的精神好的话,身体也会好很多,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不过有几天天上一直下着雨,加上我忙于练习舞蹈,所以也就没去万和宫探望。
三天以后,我再去万和宫时,萍儿迫不及待把我请进门,小声对我说:“小姐,您这几天没来,九皇子的心情可不好了,害得娘娘十分担心。”
我笑了笑,九皇子虽然要长我三岁,可却比我还像个小孩子。
我进了里屋,叫了声“九皇子”,可是他却故意背对着我,不肯和我说话。
我过去拉住他的手,问:“怎么生奴兮的气了吗?”
他哼了一声,却还是不说话。
我“扑哧”的笑出声,说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出自冯延巳的《鹊踏枝》。"/>。你听听,你这样子倒有点像这首诗里的怨妇了!”
他本是恼着,听了我的话,想想自己的样子,也笑了出来。
他说:“你这几天不来,我自己很无聊。”
“我知道,所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于是我掏出藏在身后的棋盘,放在手里晃了晃。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围棋呀,你没玩过吗?”
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教你。”于是我把棋盘摆在我们的中间,拿起棋子,一点点给他讲解起来。
“你看……这样白子包围黑子,就可以把黑子吃掉了……九皇子,你懂了吗?”
然而却迟迟听不见九皇子回答。
我抬起头,却见九皇子靠近了我,问:“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我仔细闻了闻自己,却并没闻到什么,于是随意地回答:“可能是外面的雨香罢了。”
我教会了九皇子围棋,没想到九皇子在这方面甚有天赋,在我不来的时候,他就自己待在屋里研习棋艺,没过几个月,就算是个中高手了。
那天我在蔬禾殿陪皇上用着午膳,就有内侍进来禀报:“刚才庆芩殿的娘娘来报,说是十帝姬早夭了。”
皇上一惊,却并未过于的悲伤,只是淡淡地说:“朕知道了。叫庆芩殿的娘娘好好准备后事,缺什么尽可向内务府要。”
太监略有犹豫,“陛下可去庆芩殿看看?”
皇上略有厌烦地挥了挥手,“朕很忙,抽不开身。”
太监明白皇上的意思,正要退下,却又被皇上叫了回来。
皇上想了想,说:“多赏赐些东西给庆芩殿的娘娘,以慰她丧子之痛。”
“是。”内侍低头领旨而去。
皇上一向待我很好,但我也发现了他也可以对别人很冷酷。我不知道皇上真是不懂还是止于敷衍,如此的悲痛岂是金银珠宝可以缓解的呢。
我虽然与庆芩殿的娘娘素不相识,此刻却有些同情她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太后最终还是容不下我,把我从袭菸居赶了出来。
她对皇上说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能同时照拂两个孩子”。
我想想也好,我也不喜欢太后,听说当初皇上本是要娶我娘的,结果太后捷足先登把我娘赐婚给了爹爹,否则我娘也不至于死的这样早。
于是皇上在他寝宫的附近辟了个小室给我,赐名叫小雅斋,并且对我说:“你娘死的早,朕的妃子们就是你的母亲,你可以任意去她们的寝殿过夜。”
虽说是小室,可是却五脏六腑俱全,它的奢华与袭菸居比起来更是犹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与皇上住得近了,我对皇上的喜好厌恶更了解了一层,就是皇上最常去哪个妃子的宫殿,哪个妃子受宠也是明白得一清二楚。这也不可不谓“因祸得福”了。
然后少不得有妃子向我巴结,暗求我在皇上面前说她们几句好话。
我倒是不得罪她们,送给我的礼我都是通通收下,然而好话我到底说是没说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那天,我和十二皇子在玩秋千,却听见有人气势汹汹地喝到:“让开!”
我定眼一看,见到被一群宫娥包围着的和我大致一般高的女孩子正倨傲地看着我。
她身旁的宫娥见我毫无反应,提高了声音:“昭娇帝姬要玩秋千,让你下来你没听见吗?!”
我冷笑,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十二皇子听不下去了,要前去替我出气,我拦住了他。
我从秋千上下来,走到昭娇帝姬面前,十分标准地一拜,“昭娇帝姬请。”
昭娇帝姬傲慢地看着我,声音也是冷淡的:“你就是奴兮?”
我低眉顺眼,回答:“是。”
她哼了一声,“小狐狸精。”
我木木的没有说话。
昭娇帝姬的嘴角露出几分胜利的笑容,再次以高傲的姿态看着我。
“以后这架秋千就是我的了,知道吗?”
我恭敬地回答:“是。”
她显得十分满意,“知道就好,没有我的批准你不能到这儿来。嗯?”
“是。”
“好,你可以回去了。”
我拉着十二皇子走了,可是临走前我又向她一拜,面无表情地说:“昭娇帝姬火气太盛,可要小心别从秋千上摔下来了。”
路上十二皇子还是忿忿不平的样子,“奴兮,你为什么屈尊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