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眼中有了泪花,跪拜说:“奴婢不恨小姐……奴婢的哥哥死得无怨无悔,奴婢又怎么能怨恨小姐呢……”
我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两枚元宝说:“绿吹的家人我已经安置好了,你就是吉祥的家人,所以这些银两你拿着吧。”
如意连连摆手,“奴婢怎么能要呢。哥哥他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不会让奴婢要的。”
后来她很固执的一直不肯收受,我叹了口气,“那么你到我身边服侍如何?”
如意以前都是负责管理衣物,而当贴身侍女不仅体面轻松,而且平日里的赏赐也多。
如意愣了一会儿,然后欣喜地叩头说:“谢小姐提拔。奴婢一定做牛做马好好伺候小姐。”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也算是对吉祥一种愧疚的补偿吧。
雎鸠宫从此行事低调。
我忽然发现太后的权势是如此之大。
如果没有皇上在身边,那么太后随时的一句话都可以叫我死。
如果皇上行幸南郊没有带上我……每当想到此我就不寒而栗。
原来即便贵为帝贵妃,在这后宫之中我依然不能称心如意,依然要卑躬屈膝。
而我,是不擅长做这些的。短暂的容忍只是为了以后更加的扬眉吐气。
东西都要最好的,那么权势我也要最高的。
即便赌一把又怎么样。
有句话叫日久生变,谁敢担保太后在她临死之前能留我一命。那么还不如我先动手叫她措手不及罢。
于是暗暗准备周全,在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我终于请皇上来到我房中。
小别胜新婚自是一夜缱绻,然后我在皇上怀中暗暗落下泪来。
皇上见此诧异地问道:“爱妃你怎么了?”
我露出凄楚的表情,可怜地说:“君上明天不会来了吧?”
皇上抱紧了我,轻笑,“你不收留朕,朕还往哪里去。”
我往他怀中钻紧了些,伤感着说:“太后她老人家会责怪臣妾的……”
皇上的笑意敛去,叹了一口气说:“母后她确实对你有成见……不过是朕的过错啊。可是她毕竟是朕的母后,年岁也大了,你就先受受委屈宽容着吧。”
我也随之轻叹一声,说:“臣妾从来没有埋怨过太后。臣妾也想讨得太后欢心,只是苦无机会,每日去请安也总是因为人多眼杂而无法与太后好好畅谈……所以使太后误解臣妾至今……”
皇上沉吟了一声,“那不若明日朕叫母后到这雎鸠宫来,我们三人坐一起好好说说话。你再亲自做几样拿手好菜,母后一定喜欢……”
我听了高兴起来,说:“那臣妾一定好好表现,不让君上失望。”
第二天中午时皇上果然把太后请来了。
太后身着青墨色绣金凤长袍,脸上挂着淡漠与不屑,整个人显得极为沉重。
我依然很热情地上前请安,屈膝说:“太后万福,皇上金安。”
太后淡淡地应和了,然后被皇上搀着入了席。
我随之站在一旁侍候,吩咐宫人上一道道精美的菜肴。
待菜式上全后,皇上对我说:“奴兮你也坐吧。”
我小心地看太后的脸色,太后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地说:“皇上让你坐你就坐吧。”
我坐下,热情地为太后夹菜,皇上则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解说着。
“母后,这酸菜鱼开胃健脾,鲜嫩爽口……保证合您的口味。奴兮做这道菜花了不少气力呢。”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动筷,反而回头看她侍立在旁的侍女。
侍女了然,走上前去,分两个小碟,将我为太后夹的食物拨出些,先掏出根银针试验,看到没有变色,然后自己又低头品尝起来。
她在试毒!
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宫中用膳试毒无可厚非,但是太后做得如此明显的确让人不好受。
皇上也有些尴尬,低声略带责备地唤了一声:“母后!”
那侍女向太后点了点头,太后这才夹了一小块儿吃了起来。
她吃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皇帝啊,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呦,这味道可真不怎么好吃……”
我挤出笑容,又为太后夹了一道菜,说:“太后若不喜欢那味道,不若尝尝这玉喂鱼翅吧。”
然后依然是先试毒,太后方才食用。
一场筵席,弄得尴尬不欢。
虽然我自信厨艺精湛,但是太后却多说食之无味,满满的一桌菜肴根本就没有动几筷。
皇上有些无奈地看向我,我的眼神中多有失落和忧伤,但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起来,我起身吩咐道:“婷仪,快把昨日柳婕妤送给我的点心拿过来。”
不一会儿婷仪就拿着一贴有封条的食盒进来了。
宫中对食物甚是禁忌谨慎,所以馈赠食物时都要贴上封条。这个食盒上面画有随风拂动的柳枝,下面印有柳婕妤之图章,太后想必也很熟悉了。
我将花瓣形点心摆于桌上,共有六个围成一圈,就像花儿绽放般。
太后见了冷哼一声,说:“怪不得哀家这些日子吃不到柳婕妤的酥点,敢情都贡奉到你这儿来了。”
我歉意地笑了一下,说:“臣妾不敢,太后说笑了。”说完夹了一个酥点递给太后。
太后是经常吃这个的,虽然对我满是戒备,却没有不给柳婕妤面子,但是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先吃一个。”
我一愣,皇上在旁解围说:“母后,您又不是不知道,奴兮是不喜甜食的……”
我摇了摇头说:“听说柳婕妤做的点心甜而不腻,她好心送过来,臣妾本来就是要尝一尝的,只是刚才感觉有些突然罢了。既然太后命臣妾先尝,那么臣妾就折福先消受了。”
我从容地吃了一个,吃完后赞道:“柳婕妤好手艺,香甜可口,难怪太后平时这样喜爱。臣妾以后还要向她多多学习。”
太后的脸色稍有缓和,她本来没吃什么饭食,所以酥点倒是一口气吃了三个。
我问皇上:“皇上,您也尝尝吧?”
皇上摆手说:“你做得菜很是好吃,朕已经吃不下那么多了。”
撤了桌之后,我又端了两杯清香飘逸的茶上来。
我解释说:“这茶叫四季百花茶。是取自性情温和互补之四季花瓣调合烫泡而成,可以起到助消化的作用,最适合饭后食用。”
茶上漂有几枚碎小的五彩花瓣,叫太后生出了几分好奇和喜爱,于是尝了一杯。
皇上喝完后打趣说:“你有这样的好东西却看到母后来才舍得给朕喝……”
我微红了脸解释说:“不是舍不得给皇上喝……只是本来就制得不多,再加上臣妾又要先尝试,泡了一点,就没剩下多少了……”
皇上敛去笑容严肃说:“试茶这样危险的事你以后就不要亲身尝试了,交给下人做就行了。否则伤了身体怎么好……”
我认真地回答:“臣妾的命是小,皇上和太后的贵体却不得半点损伤。所以需事必躬亲,才能让臣妾心安……”
皇上动容,太后也轻哼了一声,起身说:“你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好了,哀家也知道了你的心意,以后安分守己,好好伺候皇上。”
我感激涕零地跪下,拜道:“臣妾谨记太后教诲。愿太后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可是就在下午突然传来了太后暴病身亡的消息。
我匆忙赶到寿安宫时,殿内已经乱成一片。只见皇上声声唤着母后,无比悲痛的样子。
我悄然地立于一旁,默默流泪。
皇上悲伤了好长时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问跪在下面的一片太医:“说!母后是怎么死的?”
太医们浑身发抖,带着颤音回道:“太后猝死……”
皇上踹倒一个太医,怒道:“朕问你们太后为什么会死!中午明明还好好的!”
太医们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皇上又问太后的贴身侍女。
那侍女吓得浑身发抖,马上回答:“太后自从雎鸠宫回来歇了会儿,就突然抓紧胸口说心脏不舒服,然后……然后就脸色发青,奴婢上去扶她,太后就倒在奴婢怀里渐渐没了气息……”
然后所有人都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我脸上还挂着泪,怔怔地看着他们。
皇上也直直地看着我,神色复杂,然后渐渐地平静下来,说:“不可能是她。”
太医们却仿佛抓到一丝把柄似的,走过来问我:“敢问贵妃娘娘太后中午可是在雎鸠宫用的膳?”
我点了点头,回答说:“正是。”
众人哗然,太医们也神色凝重。
我接着说道:“不过你们莫要认为是我做了手脚,太后在雎鸠宫的一切吃食都是验过毒的。”我指着那贴身侍女说:“她依然安好,我又怎么可能害太后呢?”
太医们又有些断了线索的失落,但是其中一名太医不甘心地问那侍女道:“你真的所有食物都试吃了吗?”
那侍女慌忙点了点头,但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叫道:“除了那个酥点……”
太医们生出了希望,又盯住了我。
我平静着说:“可是那酥点我也是吃过的。”
皇上这时替我解释道:“贵妃确实是自己先尝一个母后才吃的。”
那太医沉吟半晌,问:“贵妃娘娘确定自己和太后吃的是一样的酥点?”
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吃的都是从一个食盒拿出来的,只不过我吃了一个,太后吃了三个而已……”
那太医神情一变,严肃地问:“不知贵妃娘娘那酥点可还有剩余?”
我回答说:“中午还剩了两个,我本打算晚上吃的。”
于是太医仔细地检查了那剩余的两个酥点,最后的结论是:酥点里有毒!
皇上无法置信地问:“可是贵妃也吃了,她为什么都没事?”
太医回答道:“这种毒侵入心脏,吃一个也不过略有危害罢了,吃两个则胸闷气短,浑身不适,吃三个或更多则麻痹心脏……太后年事已高,想必是心脏承受不住才猝死身亡啊……”
众人听了都愣住了。
我也一脸的无可置信,喃喃地说:“可是……这酥点本来是柳婕妤要送给臣妾吃的啊……”
柳婕妤以谋逆杀人之罪被打入死牢,她的家人也一并牵连获罪。
听说她在牢狱中日日啼哭,大喊冤枉,更甚者诅咒我不得好死。
我听了也不过一笑了之,食物确实是她所做,封条也从来没有被人拆开过,证据确凿,又岂是她说几句冤枉就能叫人相信的?
她后来病好待我确实不错,我能理解她被人欺骗陷害的恨意。自己的一番心意最后反而变成为我利用的罪证……那种痛苦即便是咒了我“不得好死”也是无法疏解的吧。
我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会忌恨一辈子。
凭什么一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把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即便亡羊补牢,也是晚的了。
我吩咐宫人道:“从此雎鸠宫上下一律着素衣,戒食荤腥。以酒水撒庭院,我要沐浴斋戒,为太后抄写佛经,祈求她登往极乐世界。”
宫人领命而去,镜明趁着人少时走过来对我说:“小姐可走了一步险棋啊。”
我褪去华丽的外袍,换上淡青的袍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镜明说:“假使太后让小姐多吃几块,又或者太后没动而是皇上吃了几块,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一会儿他又发觉了什么,好奇地说:“那食盒确实是没人动过的,而柳婕妤豆蔻中的毒只是微量慢性,怎么可能使太后猝死呢?”
我微微笑了,反问道:“你当真以为是酥点毒害了太后?”
镜明诧异地问:“那么,小姐的意思是……”
“关键在于皇上吃没吃那酥点。若是皇上吃了,就不会有后面那道四季百花茶了。我只吃了酥点,皇上只喝了茶,而太后,”我冷哼一声,“她两样都吃了。”
我边低眉抄写佛经,边平静地解释:“柳婕妤所用豆蔻中有一种从蛇身上提取的毒液,遇油而浸,只是微量却可以渐渐使心脏衰弱。但是这种蛇却怕一种夏日的小白花,聪明的蟾蜍们都喜欢栖息在这种花丛间,蛇便不敢靠近。于是当地人叫它‘蟾蜍花’。而蟾蜍花和蛇的毒液混在一起,则是剧毒,却不会当时发作,只是毒液渐渐入侵,两三个时辰汇聚在心脏,人就会暴病身亡。”
“那么剩下的两块酥点则是后下的毒?”
我翻过一页佛经,看着上面一片的“善”字,不屑地低低笑了一声,“不剩则已,剩了就是柳婕妤的催命符。我就送太后一个人情,要柳婕妤到地下接着伺候她吧。”
镜明浑身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我微微地挑起了眉,“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慢慢毒死太后,若是查不出来更好,一旦查出死于非命,而柳婕妤是没有任何理由毒害太后的,说不定早晚要查到我们的头上;而现在,柳婕妤要毒害我天经地义,只不过太后倒霉得做了替死鬼罢了。但是,太后虽然不是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如何解开皇上心中的芥蒂,这,才是这一步棋中最险的地方。”
朱公公一脸的歉意,说:“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
原来还不肯见我。
我不介意地笑了笑,说:“本宫只是担心圣上的龙体,只要听到圣上安康,本宫就很心满意足了。”
朱公公恭谨地回道:“娘娘对皇上的一片真心让人感动。”
我吩咐说:“本宫不能服侍圣上,你们这些贴身奴才要好生照料着。”
朱公公弯腰点头应命。
我趁机在他耳边低低地问:“让你做的事都弄好了?”
他不着痕迹地小声回答:“都按照娘娘的吩咐按剂量加在皇上的茶里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对着宫殿再次跪拜方才离开。
半个月以后我终于抄完了佛经,然后身着白色布衣,不施粉黛,披散头发,来到皇上的宫殿前。
我跪下恭敬一拜,朗朗着说:“臣妾沐浴斋戒,至今抄写完一本经卷,为太后祈祷。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现在已了无牵挂,应当遁入空门。只是离走前记挂君上,只记得君上曾说过喜爱臣妾的头发,现今剪断赠与君上,只当留个想念,也不枉臣妾与君上夫妻一场了……”
说完我流下泪来,伸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剪刀。
这时殿上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皇上一身白袍的站在那里,显得那样憔悴。
我看着他,眼泪流得更是汹涌,又是委屈又是留恋。
我把头发甩到一边,正要下剪,皇上奔过来,把我一下子抱在怀里。
我浑身轻颤,也抱住皇上,小声地哭泣道:“君上,臣妾的君上……你真的不要臣妾了么……”
皇上爱惜地抚着我的长发,“朕已经失去了母后,朕怎么能再失去你……如果那酥点都是你吃了的话,那么朕现在又该如何悲痛。而你留在了朕的身边,朕怎么能不珍惜,怎么能不珍惜……”
我默默地流泪,长长的指甲轻柔地划过皇上的背,我能感觉他微微的异样。
皇上将我拦腰抱起,向殿内走去。
四周的人惶恐地低下头去。
我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手中的剪刀,听它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咚的一声。
一切都结束了,我赢到了最后。
皇太后死后被谥为“昭慈仁皇后”。
柳婕妤被缢死,家人或处死或流放。
皇上无限感伤的和我说:“当初朕的父皇有偏爱的妃子,想废嫡立庶,是朕的母后联合朝中大臣上疏谏议,才使父皇打消了念头。朕不知道母后当初是如何隐忍,但是朕知道是母后帮助朕顺利登基……母后生前如此坚强好胜,没想到最后竟不能颐养天年,朕的心中有愧……”
我听说过那个瑜妃的事——生前宠冠后宫,死时却惨淡收场。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气势太过,终究树大招风。
然而我就要做那棵最高最大的树,高傲地俯视众生。前面已经是条不归路,我只有继续走下去。如何避免如瑜妃那样的命运,就要深深地扎根,不断地向上爬,根深蒂固到,让人再无法撼动。
这时朱公公进来禀道:“皇上,太后大丧的消息业已通知众皇子皇孙,他们都在赶往奔丧的路中。”
我在心中微微一动,依我现在的地位,将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到时又将是怎样的一番争斗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