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点头,心中泛上对此瑞祥之兆的喜悦,因为这能增加皇上乃天命所归的威望。
“这等奇事哀家定要亲自前去看一看。”我转头吩咐莵丝说:“你下去让钦天监查一查近日哪天适宜出行。”
过了一会儿莵丝回来了,低眉回道:“回皇太后的话,钦天监说两日之后正适宜出行。”
“那么就两天以后好了。正好哀家许久没有出过宫了,也可以当做去你府上体察一下臣子的生活,只是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就好。”我站起来走到南宫明面前吩咐道。
南宫明连连点头应是,待我说完后他却又抬头看皇上,恭谨而小心地问道:“不知皇上是否也会驾幸臣府?”
颛福不知在沉思着什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笛,听见南宫明发问,啊的一声有些茫然。
我看南宫明的意思是盼望着颛福也去,于是转头对颛福说:“皇帝也总是憋在宫中,不妨陪哀家出宫看看如何?”
颛福也没有深思,听话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南宫明的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虽然吩咐过了不要铺张,然而我亲临南宫府的这一天,依然可以看出府内外精心装饰过,张灯结彩,一派富丽堂皇。
朱红色的砖瓦,尖翘的楼角,整齐的屋宇,蜿蜒的彩绘回廊,碧绿沉静的人工小湖,风荷烟柳,虽比不上皇宫的雄伟庄严,然而五脏俱全,也不失豪华。
我边看边回头对南宫明打趣道:“内给事的府第比起皇宫也毫不逊色嘛……”
南宫明在后面小心跟着,听出了我话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声回答:“皇太后过奖了。况且以前南宫氏也不曾有这样的荣耀,现在全赖着皇太后您的洪福……”
我听了笑笑,也没再多说,转过头去看湖面上漂游的白鹅。
一行人被南宫明带领着进了一个小偏院,偏院有些阴暗,小小的庭院中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树,枯黑的枝丫伸展着,只是树上孤零零的,不见半点叶片。
南宫明解释道:“这棵树以前开得好好的,前年不知怎么就不开花结果了,然后整棵树也枯死了。本来打算今年砍掉的,结果突然发现树根下竟长了这几株紫芝,这正是天降祥瑞,佑我大胤啊……”
众人低头看去,果见几只蘑菇似的小东西,长的有七八寸,短的有四五寸,茎叶紫色,便是古人常说的瑞草了。
四下不免咄咄称奇,交口称叹一番。
我的心情很好,当场令史官将此吉瑞之兆加载史册,并命颇有才气的翰林学士顾曾作赋一首明日呈现,另外随行大臣皆有赏赐,真是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南宫府高挂起了灯笼,举行盛大的晚宴。
我与颛福居上首位,下面在座除了高官近臣便是南宫氏的族人。
在我持政后,我对舅家南宫氏、大姨家邵氏、二姨家于氏格外用心提拔,在朝廷重要的位置都有所安排,族内最高官级可至二品,显赫一时。我之所以这样做固然有亲情的成分在,但南宫掌权也可以对我形成依托之势,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我让颛福来此也是希望他能多亲近南宫氏,与南宫氏形成良好的关系。
我转过头,指着气氛活跃而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对颛福聊天说:“今天这南宫明安排得还真不错……”
颛福点点头赞同说:“母后说得是。”
话正说着,就见舞姬们跳完一曲退下,款款走上来一名紫衣妙龄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向我和皇上拜了拜,然后端坐于琴前。
只见她伸出一双白净细长的手,铮的一声便低眉弹奏起来。
朝臣们都纷纷停止了说话,只是看向她,大厅一时的寂静,只有琴声在四周回荡。
她的琴技娴熟,快而不乱,弹奏的曲子明快而不轻浮,很容易打动人。
我半眯着眼睛听着,不知不觉一曲终了,方才意犹未尽似的睁开眼,问下面的南宫明:“哦,这首曲子可真是悦耳,可是哀家以前怎么没听过?叫什么名字?”
南宫明起身毕恭毕敬地回道:“这是下臣的小女玳君自己谱写的曲子,就以此次瑞兆为题叫《紫芝兆》,真是献丑了。”
原来她是南宫明的女儿。
我再看那跪在中间的女子,眉眼端庄,皮肤白净,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又是南宫氏人,让我不禁对她增添了几分喜爱。
我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快快起来,你的琴弹得很好,学了几年了?”
“已经学了六七年了。”她回答道,声音柔和。
“能谱出这样的好曲子,真不容易,没想到内给事家出了个才女呢。南宫氏真是大有人才。”颛福平日也很喜欢谱曲,见玳君也擅长于此,因此十分感兴趣地赞赏道。
南宫明受宠若惊,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但嘴上还谦虚着:“皇上谬赞了,谬赞了。”
我心中一动,看了看下面那低眉顺眼的小女子,又看了看心情甚好的颛福,终于了然南宫明为什么要特意邀请皇上来这儿了。
“这内给事大人还真是一番煞费苦心。知道皇上的年纪快是要考虑大婚一事,便抢在别人前面推荐了自己的女儿。”在几日后和善善聊天时她这样议论说。
“正巧他有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又有才貌的女儿,尤其是谱曲这事正对咱们皇上的喜好,内给事大人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呢。说不定这也是应了太后娘娘的心事呢?”菟丝窃窃笑着说。
我心想菟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过一段时间是要考虑福儿的婚事了。南宫明此举也算是与我一拍即合,我与福儿间的关系虽然与亲母子无二,但毕竟少了层血缘关系,若能与南宫氏联姻,岂不大好。
想想那玳君气质端庄,举止得体,倒也有些皇后之姿。
“如果南宫氏能出一位皇后,势必会加强外戚与皇帝的联系,我自然是向着自己亲戚的。哀家会尽量帮助她,以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孩子叫玳君是吧?过几天就叫她入宫侍奉吧。”
玳君刚刚进宫就几乎赢得了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喜爱。
她做事谦让谨慎,待人热情,丝毫不拿大家小姐的架子,又何况宫人们大多知道她是因何进宫的,都不免有些巴结讨好这宫中未来的女主人。
“善善姑姑,让玳君来帮您剥吧。”玳君说完就拿过善善手中的峨眉橙,只见一双灵巧的纤手摆弄着,不一会儿就剥下大半的橙皮。
这一声“姑姑”叫得又贴切又真诚,听得善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连忙摆手说:“玳君小姐,老奴可当不起,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玳君这时已经把香橙剥好了,既干净又完整,她把它塞到善善手里说:“当得起,怎么当不起。善善姑姑贴心服侍皇太后,一辈子忠心耿耿,怎么都当得起。玳君给您剥个橙子算什么呢,您别嫌玳君弄得难看,笑话玳君就行了。”说完自己抿嘴微微一笑,显得极有风情。
我偏着头看玳君,略有所思,看来女孩子家就该珍养,方能见得大场面,做事也能落落大方,显尽雍容华贵。我想到我的小女儿九珍,我也要给她最丰裕的物质,把她培养成大胤最最仪态万千的帝姬才行。
这时菟丝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皇上回宫了。”
我放下手中的瓜果,拿起旁边的白帕擦干了手,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刚才还在一旁有说有笑的玳君,只见她忽然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然后手无意识地扯了扯裙上的叠褶。
我暗暗笑她的小女儿态,不过这也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颛福,紧张在所难免,只希望她能好好讨得皇帝欢心,不辜负我让她进宫的期望才好。
这时随着门外太监的通报,颛福已经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风尘仆仆的,身上还穿着正式的祭服龙袍。
他此次出宫是到城郊庙宇祭祀,我虽然是现今掌权的太后,然而这等事还只是身为正统的皇帝才能做的。
全屋子的其他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圈向颛福行礼拜安。
我看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颛福,不知为什么感觉短短的几天他就又长高了些,强壮了些,显而易见这次祭祀经历更增加了他作为皇帝的威严仪态。
他兴冲冲地坐到我对面,似乎几日没见到我十分想念,说:“母后,请原谅儿臣没有换好常服就来见您。只是儿臣想回宫就最先拜见您更能让母后高兴。”
我笑着说:“好啦,好啦,你的孝心母后知道。你看看,她们在下面跪了好长时间了,皇帝也不知道说一声。”
颛福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大屋子人跪着,连忙歉意地去拉善善起来,略有责备说:“善善姑姑,你年纪大了,朕上次不是说就免你的跪拜之礼了吗。还有你们,都起来吧。”
善善起身,玳君就趁势在另一旁扶起善善。
颛福这时终于注意到她了,先是有些迷茫陌生,但又渐渐清明起来,“啊,朕记得你,你是内给事南宫明的女儿,你叫……”
想着颛福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玳君的表情一时有略略失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轻声回答说:“奴婢玳君。”
颛福拉着善善坐下,又从楚姿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眼睛却打量着站在一旁那亭亭玉立的玳君。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吩咐玳君说:“玳君,还不给皇帝剥个橙子,这个时节保存好的不多,皇帝也尝尝鲜罢。”
玳君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谨慎地旋转着,只一会儿就把散发出清香果气的橙肉呈在颛福面前。
颛福咄咄称奇,接过后赞叹说:“你的手真是灵巧,难怪琴也弹得那么好……”
玳君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了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我和善善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上与玳君真的很投缘不是吗?希望他们可以顺顺利利的,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微微蹙起了眉,工部尚书在奏折上说趁七月份黄河还未泛滥之际应兴修水利,加固堤坝,免得以后黄河沿岸百姓流离失所,秋无所收。
我叹了口气,这又是一大笔银子啊。
我摇了摇头,先帝在世轻赋役,所以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我又怕其他各地遇到干旱水涝或者蝗灾,那时还要拿出粮食与银子救济灾民,如果皇帝还要大婚的话……那么财力就很捉襟见肘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那份奏折,迟迟没有动笔。
这时楚姿禀告说:“太后,三十名医女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我从书案上抬起头,搁下了笔,站起身来。
立即有两名宫娥上前跪下为我整理袍角。
楚姿拿来铜镜,我左右看着,伸出手勾了些香膏抹于发髻上,又正了正珠玉簇金花步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步摇那金晃晃的颜色甚是刺眼,我索性拔了出来扔在托盘上。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楚姿有些无措地抬头看我。我吩咐说:“去把哀家的檀木簪子拿来。”然后语气又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总用金的银的,看起来不顺眼。”
楚姿诚惶诚恐地应命离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枚古色的檀木簪子,然后又是一番整理,我方才被搀扶着来到殿外。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下面是苗太医的孙女苗香带领的三十名医女,清一色的藏青色衣裙外罩着纯白色的医袍。
她们向我跪拜,我微微动了动手,楚姿便在旁边说道:“皇太后叫你们起来。”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看她们,却没有注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俯视着那整齐的青色方队庄重而威严地说:“你们是大胤的第一批医女,是哀家叫你们进宫,因为后宫需要你们。你们与那些宫娥和太监一样,每月领宫中的俸禄,你们的俸禄要比他们多,但是你们的身份比他们低。因为你们在为太妃、妃嫔诊隐病之外,闲暇时还要兼顾宫人们的健康。这也是你们身份低的原因,哪有身份高的人给身份低的人看病的道理呢?但是哀家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先要集中培训,主修《千金方》中的妇科。两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考查。你们之中将有十名被淘汰到浣洗房去做苦役。其余二十名医女将要在太医院同太医们一同工作。”
末了我顿了顿,扫视了她们一圈,口气严厉地说:“作为医女,你们是来治病救人的,而不是来穿着打扮的。你们只能依等级穿藏青色或者深红色衣裙,外面都要穿白色罩衣。头发只能梳单髻,更重要的是不能抹粉擦脂,不能佩戴任何饰品,知道吗?”
“奴婢们知道了。”下面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叫来苗香说:“哀家封你为医女长,希望今后你能好好教导她们。除了医术,还要教导她们日常的宫中礼仪,否则不只是她们要遭到斥责,哀家更是脸上无光。哀家希望你能随时向哀家禀告她们的情况,不用通过别人,直接向哀家奏报就行了。好了,哀家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退下吧。”
苗香带着众医女离开,我转身,碰上的是楚姿等侍女迷惑的眼神。
她们一定不懂。她们不懂当初我对于患乳疡的安婕妤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和无动于衷,现在却要组织这样的一支医女队去治疗女人难以言喻的疾病;她们不懂,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我,难道还在乎宫中那些宫娥太监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
我并不需要她们懂,但我确实对身为可悲之身的女人们存有体恤之心。
我心中感谢的是颛福对这件事采取了支持的态度。这个呼风唤雨无忧无虑的皇上,这个还未娶妻纳妃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所谓医女存在的意义,但是他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后。
我的儿子颛福,除了他不是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之外,我们与亲母子无二。
所以我费心劳神,只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江山。
我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我的额头,听说想得过深的人很容易衰老。
也许我并不怕因此而衰老,但是我怕百密一疏,我怕我机关算尽,最后事情却不是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违背了我当初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确实想得过多了。
但我必须考虑周详,因为我坚信,事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要好。
于是我再回到勤政殿时,看着刚刚那本迟迟未定的奏折,终于落笔写下,“可。朝上细议。”
晚上用膳时,我突然发现四下的宫人全都褪下了金银首饰,换了木或玉质的簪子。
且不说如善善或者太妃等这样老辈的宫人,就连玳君这样年轻的女孩子都不见丝毫的珠光宝气。
我一怔,然后心知是我今天下午无意中的一句话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其实我心裏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金银首饰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是因为那笔银子,那笔国库必须批出来的一大笔银子。
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不应该以自己一时的情绪去干扰整个后宫该有的颜色。
于是在用过膳后,我问玳君:“玳君,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气?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就更应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玳君毕竟稚嫩,面对我突然的问话想不出好的措词,实话实说道:“因为太后您都弃金银而倡朴质,奴婢们又怎么能……”
玳君说这话的时候,其余的宫人都为她的口无遮拦而吃惊,投来或责备或担忧的目光。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既是对她,也是对整个屋子里的人说:“哀家只不过是一时厌倦了每日穿金戴银而已,并不是要求你们也同哀家一样。而且这后宫本来就该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这后宫说到底也是为了皇帝的赏心悦目,所以你们还是应该注重仪容,尽心装扮。这样哀家看着也高兴,明白了吗?”
众人神情这才舒缓下来,连忙点头应是。
夜晚,辗转反侧。
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明明宽大舒适的床却显得空荡荡的,明明丝滑的锦单却显得倍加寒凉。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我无法安眠。
外面突然有了沙沙的拍打声,下小雨了。
我披衣下榻,拿起一枝点亮的莲花灯绕过今晚值夜的如意。在这样的雨夜,她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举灯来到隔壁,奶娘女喜被我惊醒了,我向她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我来到九珍的小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下安稳了许多。
我静静地听着九珍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又忍不住亲亲摸摸她那胖乎乎的散发出奶香的小手,直到九珍似乎被扰到动了动,我才慌忙将她放回,又怕她着凉,拉了拉被子为她掖好被角。
“你今晚注意些,别让帝姬着凉了。要是她突然醒了,你就把她带到哀家屋里去。”
我轻声吩咐完奶娘后,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门来到屋外。
外面黑蒙蒙的,只能看见屋檐灯笼蒙胧的烛光下如细针般纷纷的雨。
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寂寞。
我想,我有多久没说话了?如果和朝臣在朝堂上议论政事不算说话的话,如果对宫人们吩咐后宫事宜不算说话的话。
明明繁重的国家大事充斥着我每日的生活,为什么,依然会有空虚的感觉时不时地一闪而过。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沉,但我不以为意,照常上朝议事。
今天主要谈论的就是黄河加固堤坝一事。工部尚书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细细奏明了这项工程的各项支出,我听着,却没有發表任何评论,他们甚至以为我要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抱着九珍在媚夏媛让元遥为我们作画,后面是一片鲜红艳丽的牡丹花。
我深深地感叹小孩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我想记住九珍成长的每个印迹,于是便让元遥每一季都为九珍画一幅画,然后把这些画装订成册,可以时时翻看。
我也想等着九珍长大出嫁的那一天,我把这画册当成最宝贵的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一看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我会指着画像笑她说:“你看你,小时候胖极了……”那时候九珍便会露出又惊异又娇羞的表情吧。
我想着,便不禁微微地笑了。
怀中的九珍不安分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下去。
元遥体贴地说:“小孩子没耐性,臣已经先把小帝姬的那部分画好了,您可以让她先下去玩玩。臣接下来主要画您的那部分。”
于是我将九珍递给奶娘,吩咐她看着九珍别走远,自己又坐回来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看向元遥的方向。
元遥自小就跟在端豫王和我身边,后来端豫王去封地上任,他却留了下来。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拘谨而沉默寡言的少年,现今他依旧如此。只不过二十八岁的他下巴蓄起了一小撮胡须,看起来更是成熟稳重了。
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人,我垂帘后朝廷上许多事情只放心交给他去办。而他现在穿着紫色的官服,年纪轻轻已是大胤的正三品官员。他们都知道元大人是我非常宠信的臣下。
他此时一丝不苟,神情严肃,正一抬首一低头一笔一笔在书案上细细勾勒着每一个线条。
他神情专注而仔细,我一动也不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下雨的原因,今天的阳光格外的灿烂,让我浑身微微地发热。
不知何时,他终于说话了,“臣昨天收到他的来信了。”
我的心微微一动。
元遥接着说道:“只是信的开头问候了臣一下,后面满满的全是问小帝姬的情况。问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然后苦笑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臣看他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低头没有说话,心中发痛,头却晕晕的,思维渐渐地漫散来开。
“他还送来一大堆玩偶彩画,让臣带给小帝姬……”
“不能收。”我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反对说,“宫里物品来源历来都查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在九珍身边会让人起疑,再说……”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却最终软软地靠在赶上来的元遥的肩膀上。
他扶起我,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天,小姐,您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痛,呼吸沉重而炙热,我哑着嗓子说:“回来时别让九珍靠近我,我怕传染给她……元遥,我感觉很困,很困……”我终是抬不起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楚姿正巧上来为我换额上的冰帕,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说:“太后您醒了。”
在一旁看守的善善也紧忙上前看我,拉着我的手说:“小小姐,您终于醒了。怎么突然生这么一场病,是不是昨夜下雨天冷,如意没给您添被子啊……”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又怎么能说,我是因为寂寞,昨天在外面淋了半夜的雨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焦急地问道:“九珍呢?”
善善让我躺下,轻声说:“小小姐您不用担心,小帝姬在奶娘那儿好好的呢。”
我听了稍稍心安,又想起了元遥,问:“元大人已经走了么?”
“元大人送您回来,现在还等在外面呢。”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底等了几个时辰了……
我闭上眼睛,良久才说:“让他进来吧,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于是善善将元遥请了进来,又携众宫人离去。
他走了进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关心与焦虑,却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半点。
我明白,毕竟是太后内室的卧榻,他不敢亵渎,也是对我的尊重与维护。
我坐起身子,指着榻旁善善刚刚坐的位置,轻声说:“你过来坐吧,没关系的。”
他犹豫着坐下,干净的锦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我,眼神中是满满的责备,他迟疑着,仿佛鼓起多大的勇气,伸出了手,却在半空中颤抖着,终是收了回去紧紧地握成拳。
“您小时候从来不怎么生病,怎么反而是大了,却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他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竭力镇定地开玩笑道。
我看着他,心裏一阵阵地难过。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握紧的拳上。
他的身体一僵,手松动着却汇聚着力量,也许什么时候就要将我的手一把拉住,他抬头看我无声地询问着。然而我却先摊开他的手,握住了它。
“元遥,帮我做一件事。”我的手软软而小,却透露出一种力量。
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想任命你为此次黄河工程的监察使。你也曾在工部任职过,应该知道其中的猫腻。他们竟要三百万两银子,天知道这其中他们要贪污多少!元遥,帮我,黄河的水利要建,可是帮我,用尽量少的银子!”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即便要拨那些银子,我也要确保它们尽可能多的为我的子民造福造利,而不是被那些贪婪的大臣一级级剥削,中饱私囊。省下来的那些钱,我要去奖励百姓开垦荒地,朝廷会为他们提供种子和工具。那些钱可以做更多有益于百姓的事!”
元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捏紧了我的手说:“小姐,臣真没想到,一向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您会想到这么多……这就是您一整天沉默在思考的事情吗。您真叫臣对您刮目相看……”
“可是,元遥,我知道,”我顿了顿,“我知道这件差事有多危险。这意味着你将得罪所有人,我能想象得到届时会有多少封奏折密告说你的坏话。因为是你,我不会相信。因为是你,而不是别人,会让我担心他们藉着我的信任和赋予他们的权力同流合污或者公报私仇。元遥,相信我,无论怎样,我会保住你。”
元遥拉紧了我的手,传达出一种信任,“臣答应您,如果是您要求臣这样做的话。只是小姐,不要想着一定保住臣下。如果,如果最后众怒难息,答应臣,不要顾虑,牺牲臣下去确保您的安稳……”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说:“这是臣自愿的。”我的眼睛开始酸痛,渐渐地泛上水气。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阻止道:“接下来您只要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有什么事就遣人到值班阁找臣下,今晚臣在宫中值宿,已经跟人换了。”
元遥走了,尽管他一直在用心甘情愿的语气和我说话,然而我心中的愧疚愈加,因为我知道这笔债我将永远无法偿还。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有些自卑的,从来没有跟端豫王抢过什么,他也从未向我表白过他的心意,却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我,包括端豫王对我的感情。
这时玳君欢快地走了进来,今天我让颛福带她出去游玩,从她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应该进展得不错。
她见室内没人有些讶异,然后来到我跟前和我说着话,其实也是禀报这一天以来和颛福在一起的情况。
我静静地听着。
突然玳君又似想起来什么,跟我说:“太后,奴婢刚刚在回廊看见元大人了。元大人真是谦谦君子,举止优雅,待人有礼,可是这么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迟迟没有娶妻呢?元大人不是独子么?难道他真像那些人说的……但我看又不像。”
“别人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