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日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搬到京都西边的平凉避暑行宫去,南郊行宫纵是冬暖夏凉,却也存有太多回忆,那是我不愿触及的。
九珍很赞同这次离宫的行动,只是她有些不情愿带上雾儿和弘儿两个孩子,说:“虽然论起来邵皇后是母后的侄女,我的表姐,我们应该多照顾他们。但是他们毕竟是那人的儿子……”
我看了她一眼,劝解她说:“皇帝是皇帝,他们是他们,你非要扯在一起干什么,孩子又有何辜呢。你要带的东西都叫宫人收拾好了吗?不只是夏日的衣裙,秋冬的衣裳也要备上。”
九珍听出了端倪,兴奋地问道:“那么我们就是要在外面待好长时间了?好开心。”
恐怕此生我也不打算再回来了……我默默地说。
离宫之事我没有特意通知谁,但也没有掩饰什么,于是后宫上下都知道我要到避暑行宫去了,而随行的队伍比上次离宫要庞大得多。
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于是便催着九珍和雾儿等人早早去睡。尔玉宫变得比以往空荡了,一些随身的饰物和器具都被收拾起来,但许多珠宝古玩还静静地陈设在那里。我只命人带了几样我最珍爱的字画和珠宝,其余的也只有留在这裏。我说过,我喜欢这些东西,但我并不贪恋这些。
我站在宫门望去远远点点灯火,我从八岁入宫,这么多年便一直生活在这裏。虽说后宫的生活是枯燥单调的,生存是布满阴谋诡计的,但这裏切切实实已经浸入到我的骨髓里,这裏的气息已经与我融为一体。
当与人介绍时,人们会说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比如范阳人士、安庆人士之类,那么我会如何对人介绍呢?这裏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明天便要离开,不可能没有一点动情,但只是离开的哀伤之情,却不是留恋的不舍。
这时候一身藏青色龙袍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唉!他到底还是来了,不过这亦是最后一天,他没有不来的理由。自从那天跟他说了重话之后,我再没有跟他争吵的力气了。何况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让他入座,还为他沏了一杯茶。
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先是紧握着然后慢慢松开了些,开口说:“不许走。”
我真的难掩自己的吃惊之情,难道那天我说了那么多他还不明白吗。于是我的脸色开始变冷,警告道:“皇帝的意思是想限制哀家的行动吗?”
权禹王换了一个方式说话:“太后的行动朕不敢阻拦。但四皇子和五皇子是朕的儿子,他们不能走。他们应该在后宫中接受帝嗣的教育。”
我被权禹王抓住了软肋。我盯着他一会儿,突然语气软了下来,“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如此为难我呢?雾儿和弘儿还那么小,我怎么能舍下他们。而你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相信我,以后幺娘也会为你生孩子的……”
“朕决定下个月初立四皇子为皇太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不希望雾儿当什么皇太子,我只想带着他们离开,过安宁的生活。”
“那么以后让戈敏登基也无所谓吗?”权禹王刺|激我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回答:“随你的便。哪怕以后我们过着乡村野夫的生活,我亦甘之如饴。”
权禹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朕已经决定了,无可更改。月初将举行皇太子的册封大典,朕的儿子你不能带走。太后若是想离开请自便。”
听完权禹王的话我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他分明看清楚了我的心思,所以以雾儿和弘儿要挟我。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伤透了我的心,却还要在这后宫之中生生地折磨我。
在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
我躺在病榻上,九珍拉着我的手关心地问道:“母后,您本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呢?去平凉山庄的事情您也不用太介怀,大不了您病好后我们再出发就是。”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九珍请求说:“给母亲弹首曲子听好吗?”
九珍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宫人去取琴。
我又看向站在我床边的雾儿,我招他上前抚着他的小脸蛋问:“雾儿,你想当皇太子吗?”
雾儿有些不解地问我:“皇太子是干什么的?”
“皇太子以后就可以当皇上,可以得到许多想要的东西。”
“那么孩臣当了皇太子,可以叫母后回来吗?”
我摇了摇头,“当皇上也有许多得不到的东西。”
雾儿咬了咬嘴唇,小脚不安分地踢着似乎在思考某个严肃的问题,然后他抬头说:“可是孩臣就应该是皇太子,不是吗?母后经常说孩臣会是皇太子。”
我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在一旁的弘儿一边伸手叫我去抱一边奶声奶气学舌说:“弘儿也,当……皇太子……”
我抱过弘儿,点着他的鼻子说:“可是你是弟弟呀。”然后我转身对雾儿说,“你的父皇说下月将立你为太子……请以后一定要当个好皇帝哦。”
在雾儿被立为太子后没几天,竹青庵那边传来消息说贞蓄尼师圆寂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到权禹王的悲伤之情。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冷酷无情,可是相处久了却觉得他的感情掩藏得深,无论是对他的母亲、他的姊姊还是他的孩子。贞蓄尼师办法事每次都是他亲手执笔抄写经文,对于他的孩子,无论是无嗣的长子忠,还是罪妃之子戈翰和戈敏,他都在小心翼翼地保他们的命,对于宝瑶的爱护更是让我羡慕和嫉妒。所以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悲痛吧。
可是我却再也不能因为他的哀伤而哀伤,无法与他共同承担这痛苦了。
我在宫外的寺院与尼庵请僧人和尼师为贞蓄尼师诵经,希望她早登极乐世界,也算是我对她尽的小小一点心意吧。
贞蓄尼师去世后,很久我没有见到权禹王,只听说他餐食渐少,日渐消瘦了。我心中默默感慨,他这样又是何必呢。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今晚是年欢和一名叫习习的宫娥在我床前侍候,我翻了会儿书,觉得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便吩咐她们过去将门窗关上。
屋门刚刚合上,就听见吱的一声被权禹王跌跌撞撞地闯开了。看他的神色似乎喝了一些酒,我对宫人使眼色,年欢和习习便上前拦道:“皇上,太后娘娘她已经歇下了……”
权禹王一抬手将习习挥在地上,对侍衞不容置疑命令道:“把她们两个带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还来不及阻止,他竟然直接这样对待我的宫娥,啊,我忘了他一直都是那样强硬霸道的人。
他直奔我的床前,我下意识地拉起冰丝被往后退了退。他的身上散发出酒气,身上已经被淋得半湿,他抚上我的脸柔声问:“前一阵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我偏过头去,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他喝醉了,我不想和他理论什么。
权禹王不介意地掰过我的脸,他将自己埋在我的胸口,像孩子般可怜地说:“奴兮,不要再跟朕闹别扭了,好吗……朕觉得好冷,像以前那样用你柔软的身体温暖朕,触摸朕,朕觉得好冷……”
我抽开身去,对他冷冷地说:“皇帝,你醉了,还是请回吧。”
也许我的行为也许我的语言激怒了他,他恶狠狠地说:“朕今晚要与你行鱼水之欢。”说完搂住我欲低身亲我。
我躲了过去,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颤“别碰我,别碰我!好脏,你身上好脏……”想想他和幺娘的事情便让我痛不欲生。
“朕已经把她赶出宫了!朕已经把她赶出宫了……朕要的是你。”权禹王的眼圈突然变得红红的,他痛心地说:“原谅朕,朕想明白了,朕想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之前对芙婉有多么重的感情,可是后来进入朕的心裏的是你……你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朕的心兮,你忘了吗,我们说过要牵手夕下,白头偕老……”
听到他说这些,我满面泪水,泣不成声。可是权禹王,你明不明白,当你放开我的手转头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不在原点了。
“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权禹王凝视着我,带着酒气喃喃说:“朕还是像以前那样待你好行吗……”他浑身迸发出酒后的欲望,那样熟练地摸索到我的腰带。
“不!”我推拒着他,他还想象以往那样占据我的身体,占据我的心吗,想让我向他臣服吗,可是却已经不可能了。
“朕说过你是朕的女人,不允许你说不!朕今夜要与你欢好,还让你再为朕生一个女儿……”权禹王的力量大得吓人,他轻而易举地抽下我的腰带,然后伸手要扯下我的纱衣。
我浑身颤抖着,我推着他打着他,却不够力气阻止他的动作。这样挣扎了一会儿,我已经筋疲力尽,大口地喘气,但是我还不放弃任何抵抗,我从未想过要放弃。
“乖孩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权禹王语无伦次地柔声哄着,而他的动作却是那么急切和粗暴。
我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我咬得越来越深,而他却不肯放手。
他在上面看我,眼神里流露出哀伤,他也许想不到我竟然会如此抗拒,他想不到我们之间竟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们在干什么?”门外传来了震惊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见九珍怔怔地在门口看着,她面色惨白,外面的雨如垂帘而下。
权禹王这时酒醒了大半,他放开我,看着我有些歉意,他手臂上的那个红印是那样醒目。他整了整身上不整的衣衫,从依旧獃着的九珍身边狼狈而过。
九珍奔了进来,看着我的模样流泪道:“母后,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他怎么能?!”
我抱着九珍哭了起来,做不出任何解释,简直无地自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第二日清晨,后宫的人很惊异雎鸠宫竟再次变得空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后来又有人流传她因为一句“我不爱吃鱼珠子”的寻常话得罪了皇上,被赶出宫去。大家都寻思这位幺娘真是来得离奇走得也离奇,成了宫中不可解的一道谜。
而那晚,尔玉宫几名见事的宫人也悄悄地丧命,哪怕是我本欲提拔的年欢也未能幸免。
入秋时宫外传来了端豫王和恭庆王在东南联合举兵起事的消息,举国震惊,得到消息的权禹王慌忙召集朝中文官武将连夜在勤政殿商议此事。
当我被南宫简告知此事时,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我的心沉沉地往下坠,端豫王,你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逆天之事啊……你贵为亲王,有权势有美妾有子嗣,你为什么做出如此不值之事啊!而你知不知道如果失败后果是什么。
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到现在还那么想不开……
此时南宫氏人滔滔不绝说道:“这次对南宫氏族来讲真是莫大的良机。端豫王纵然素有名望,坐镇一方,但为今天下政局稳定,端豫王想偷天换日的胜算恐怕不大。我南宫氏向来被以为只凭靠外戚身份占据朝廷,这次不妨主动请缨,积极为皇上出谋划策,立此一功显我南宫氏并非无用之辈……”
“住口!”我厉声说,“任何南宫氏人不得参与此事!不得议论此事!不许以此为功!如若皇上委派则称病不出。哀家不允许南宫氏任何一人与此事有关联,否则哀家不再视其为族人……”
南宫氏不明所以,但在我凌厉的扫视下也不敢违背我的旨意,只有唯唯诺诺地应是。
之后我又不放心地问了他们一些情况,末了有些疲累地说:“你们退下吧,记住哀家刚才的警告。还有,如果有最新情况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哀家。”
南宫氏退下后,我心乱如麻。诚如南宫氏刚才所说现今并非乱世,权禹王虽然做得不尽善尽美,大臣们对他苛刻严厉的行事及后宫花销巨大、大修行宫劳民伤财颇有微词,但政局毕竟还算稳定。
盛世篡位成功的例子实在太少了,明成祖也许算是其一,但权禹王并不是那文弱的建文帝,相反他还身经百战。
端豫王,我想你不应该不明白其中的艰难,那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孤注一掷,而我为你如此担心。
当九珍听到端豫王反叛的消息时,她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说:“这么说十二皇兄真是来救我们了吗?”
我感到九珍的话不寻常,追问她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儿前阵子给十二皇兄写信,说皇上欺辱您……”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想也没有想直接挥手给了九珍一巴掌。
为什么要多事跟他说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
九珍肿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打她。
她捂上脸,眼睛红红的,眼泪流了出来,委屈说:“女儿是心疼您,才……没想到您却打我!”
“九珍!”
九珍流着泪跑开了,我伸出的手颓然放下。
不怪她……怎么能怪九珍呢,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是罪孽之身的我,是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害了端豫王。
我带给了他希望,却害了他。
我每日都在为端豫王担心,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前线是否有新的消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到底怎样的消息才是好消息。
我虽然恨权禹王,甚至我们现在已形同陌路,但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他死……我也不会因他的痛苦而愉悦。
不过刚开始的局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端豫王的大军节节胜利,很快取得了中州周边的土地,甚至有些县区主动投诚。我虽耳闻端豫王在那边甚得军民爱戴,但怎么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高的声望。
端豫王封地的税负是这么多辖区里最轻的,而且他统率下的官兵纪律严明,很少发生克扣剥削百姓之事,因此百姓十分信赖他支持他,而西鄂等地与中州亲缘素重,许多都是一个氏族迁徙而去,也历闻端豫王的仁厚,所以反抗并不尽心。
而更令权禹王感到威胁的是端豫王手下的一批谋臣武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聚集在端豫王身边的,他们是否早预料到了有一天他们终将有用武之地,并可能成为新一代的创世功臣。
在端豫王大军占领崎盘之后,本应该直取临筇,但他的手下给他出主意让他改为进攻宝丰,这是一步险棋亦被证明是一步好棋,在他手下将领朱明德的骁勇善战下,他有惊无险地拿下宝丰,打开了通往京都的西北方大门。
可是当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应该感到欣喜吗?
这意味着宫里的这个人将更加忧心忙碌,餐食日少,与群臣商议对策,彻夜难眠。
我感到自己被硬生生地分成两半,左右都是痛,怎么都是痛。
权禹王一方面命淳庆驻军加快行程,火速支援寿丰,另一方面将端豫王、恭庆王还在京都的娘氏亲人以反叛罪抓了起来,以达到威慑警告的目的。
我匆匆赶到养寿殿找殊太妃,我怕权禹王会伤着她,让她到我的尔玉宫我才能庇护她。
我到时,苍老的殊太妃正静静地坐着,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她现在静思的神情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至少不像发生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一样。
她这样的平静,我也慌乱不起来了。我来到她身旁,一时间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
“哎。”突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过头看我,柔声说,“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颛闵从小和你在一起。”
当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殊太妃这样和我说话吗,一直都和蔼对我,以前常常在一旁微笑着看我和十二皇子说笑的长辈如此跟我说话吗。
我的身体僵在那里,连掉下来的眼泪也不敢擦,连哭也不敢哭,只有竭力维持正常语调说:“那,那,您先跟我回尔玉宫好吗……”
殊太妃摇头笑了笑,她那淡然的表情仿佛刚才说出口的不是那样一句责备的话。她捧起放在旁边桌上的一杯热茶,仿佛找到了心上的温暖,姿态优雅地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说:“你拖累他,我却不欲拖累我儿。”
殊太妃说完这句话,我马上意识到什么,然而已经太晚了,殊太妃将那整杯茶一饮而尽。
殊太妃死了,他怕权禹王以她来威胁自己的儿子,喝了一杯清黄色的热茶便去了。她只温和地与我说了两句话就去了,她的神情是安详的,也是无奈的,怅然的。
殊太妃一直是一位温柔识礼的女人,这样的她才生出了像端豫王那样优秀的儿子。如果没有我,也许殊太妃早就做了皇后,十二皇子也早当上了皇上。
殊太妃,我是不是更应该死。如果我早预知了现今的局面,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可是现在我连死的选择都没有。
我让元遥离开京都去帮助端豫王,还让他捎了口信,殊太妃,他的母妃现在好好的,在尔玉宫里,我将她保护得好好的。
过了几日在权禹王的援军赶到后,双方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激战,但端豫王大军向北行进的步伐依然没有停止。
我不敢给端豫王写信,也嘱咐九珍绝对不要这样做,我怕他的回信会落入他人之手,或者泄露什么。一向不信佛的我,却每日在佛像前长跪不起,为他念经祈祷。
随着端豫王大军越来越多攻占城池的消息传入京都,之前对端豫王不看好的人开始变得沉默,之前举棋不定的人风头开始转向端豫王,连后宫的宫人都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悄悄议论说,这大胤江山不换姓但恐怕要改名了,又说现在的皇上不亲近后宫,换了一个皇帝说不定是她们的出头之日。
当端豫王的大军离京师越来越近,就意味着他离那金銮大殿上的宝座也越来越近。端豫王不断胜利的消息使我有一天开始想一个问题,当端豫王夺得天下的时候,他会做些什么?他会杀了权禹王,然后将他的孩子们赶尽杀绝。他会像权禹王那样将凌氏和尤氏抓起来重重治罪。他会大封群臣,重组后宫,而我既然不愿意当权禹王的皇后,我也不会当他的皇后。
外人常称赞端豫王之仁,而我看未必是这样。也许这样说很伤人心,但他以一己念想,将大胤百姓卷入战争,国家动荡不安,引得多少像南赢王这样的野心家蠢蠢欲动和邻国的暗中觊觎,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入冬时分,端豫王大军进攻到沁城,遇到了向来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城守李则。我对此人稍有耳闻,是因为在孝宗时他曾经向颛福直言阻止南郊行宫的扩大,只是当时颛福孝顺,没有听取他的意见。李则正直得偏乎固执,他死守城门,又不断收纳战败的散兵游勇,将端豫王隔绝在城门外达数月之久,与其形成对峙之势。
起义之师贵在速战速决,僵持得时间久了,军心便开始动摇,并且时值冬季,露营士兵多有冻伤,路上粮草供应不及,拖得越久对端豫王越是不利。
不久之后凌昕率西南援军风火赶到,恭庆王的将领康端守湖州却轻敌大意,禁不起嘲讽而贸然出城迎战,凌昕杀之破城。
此后局势急转直下,一下子变得对端豫王不利,端豫王开始由攻转守。
我心也跟着惶惶然,急忙吩咐宫人再去打听消息,而过后的几天传来了凌昕又收复了几个失城,端豫王则几攻沁城不下。
我想我不该眼睁睁地看着端豫王陷入不利的局面,我应该做点什么,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么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我心神不宁,在屋子里不安地踱着步子,难以决断。
不知何时姊突然闯了进来,我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刚开始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的这位尼姑是谁,等辨认出是姊的时候,我不由得怒从心起,开口欲责问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没想到姊开口便说:“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么?”
我惊愕地看向姊,她口中的这个他肯定不会是她的丈夫权禹王。姊,这么多年你的心意依旧还没变吗?哪怕现在你还心系着他,而因由只是因为当初的一把伞。
多么可笑啊……我们姊妹向来看不上对方,水火不容,而现今这后宫恐怕唯有我们两人有共同的心情,就是都在担心着端豫王。
我冷冷地看向姊,讽刺她说:“姊,你是以何身份说这句话呢?”
你作为皇上的妃子,是以何身份为端豫王担心呢!你有这样的资格吗!
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受辱,但她已不在乎这些了。她急切地说:“李则等人根本不是在为权禹王效命,他们只是在维护正统而已!用你的身份,用你皇太后的身份,发布诏书,告诉天下人端豫王才是孝宗驾崩后你心中所选!权禹王才是最初的篡位者!端豫王他只是缺少一个明正声讨的理由,你若支持他天下人也会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形势将大大不同!”
我听着一向不问政事的姊在这儿激动地分析,心中喟叹,姊,连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我没想过吗……可是我真的可以昭告天下,权禹王乃实际篡位者,让他转而陷入众叛亲离,万夫所指的境地吗?
我发现我与权禹王之间已经不再是用爱与恨两字可以说得清的了,端豫王要斩草除根的对象里有我两个儿子,我与权禹王之间的牵绊已经理不开割不断了。况且真的是端豫王登位,谁能说对我来讲不是又一次重蹈覆辙,端豫王的正妃已经陪伴他多年,云妃也是,而且还养育着他唯一的子嗣,他的后宫就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吗。
我紧攥着手盯着姊,多年埋藏于心中的质问使我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心裏根本就没有一点权禹王,那么当初为什么还非要嫁给他!”
姊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她笑了,她的笑容是凄楚的。
“正因为端豫王不是我的,所以你不要他;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不会跟我抢他吗?你敢说不会吗?!”
我哑口无言,我不想想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我重新以痛恨的语气质问她:“身为他人妇,却还念念不忘别的男人,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凭什么在这儿对哀家指手画脚!退下去,哀家不想再看见你的脸!”
“你就是因为厌恶我才不肯帮他吗?”姊不可置信地说,“是不是正因为我请求你所以你才不会做这件事?啊啊,那当做我没说,可是你应该知道端豫王对你的心意如何,你怎么狠得下心看他……”姊根本就不明所以,一味在那慌乱着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心绪混乱,疯疯癫癫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悲有些可怜。她还依旧那么可恨,将我现在犹豫不决的事情赤|裸裸地挑明开来。
多少日子,我坐到书案面前,几次抬笔又几次落下,凤玺静静地躺在右边,沉重得我不敢去抬。有几次我甚至暗自希望权禹王什么时候会派人再将它带走,那么我就可以不用愧疚地下令让朱光弼的驻军、南宫氏统辖的地方军及巫朗哈穆的借兵去支援处于不利形势的端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