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婳婳传(1 / 2)

大宫·玉兰曲 秋姬 22620 字 27天前

一个身着彩虹色罗裙的小女孩指着御花园前密密麻麻的红玫瑰说:“谁去为我摘一朵刺玫花来?”

别的男孩才刚想动手,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已经冲了出去,他解下腰间错金夔纹匕首,吭哧吭哧地割下来一朵盛开得最艳的刺玫花,笑呵呵地将它带到小女孩面前。

“婳婳姐,给你。”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有接过,反而转过头特别不屑地说:“荣渊,你长得又矮又胖,我才不要你的花。”

然后她完全无视他,换了一种语气兴致勃勃地问不远处站着的一个长得很是俊秀的小男孩:“澹,一会儿你要干什么去?”

“我一会儿要去校场练箭。”

小女孩拍手欢呼起来,“那我也要去。”

“青轩、洵、澈、晋安、正斌、廉相走啊!”小女孩宛若孩子王,一声招呼,七八个小男孩欢呼而去。

唯留下叫荣渊的小男孩和他手中孤零零的花。

“太子殿下,您的手被刺玫花割伤了。”

荣渊抬眼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赵入婳的妹妹,赵入嫣。

“您等等,我帮您包扎下伤口。”

赵入嫣从前襟抽出一只水粉色的芙蓉花手绢,围着荣渊渗血的手指绕了好几圈,最后还轻轻地打了一个结。

“还疼不疼?”

看着眼前一身粉棠花裙,同样微胖却如此温柔的女孩,荣渊摇了摇头,“不疼了,谢谢你,入嫣。”

赵入嫣高兴起来,“那就太好了。”

“嫣儿,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玩?”看着小伙伴们走远的欢快身影,荣渊不由得问。

赵入嫣有些自卑地低下了头,“姐姐嫌我长得丑,不愿意跟我玩。”

荣渊想了想,用胖嘟嘟的脸开口说:“我知道东殿哪有放好吃的的地方,我带你去好不好?”

“好呀!”赵入嫣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般。

“婳婳姐不愿意带咱们玩,咱们就自己玩,找到好吃的也不给他们!”

“嗯嗯!渊哥哥以后我就跟着你啦!”赵入嫣一脸的崇拜。

荣渊拍了拍胸口,大丈夫般的,“包在我胸上!不,身上!”

“哈哈哈……”赵入嫣的笑声像铃声一样,传到很远很远。

十年后。

“澹、洵、澈、晋安、廉相、青轩……你们必须一人一杯,我先干了!”赵入婳坐在最上面,拿着青玉饕餮浮雕纹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赵入婳已经是一名妙龄少女了。她小时候就粉雕玉琢、漂亮可爱,如今长得身姿窈窕,更是艳若桃李、光彩照人。

赵入婳的血统很是高贵。

上京赵氏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大士族,他们一族在上京已经生活三百年以上了。赵氏一族人杰辈出,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有宰相、将军或者尚书出现,封王封侯不在少数,其宗亲更是遍布全国各地。

上京赵氏历经数朝,数朝皇帝都看中他们的名望,与赵氏有过婚姻。到了洛朝,由南方取得天下的衞氏皇室同样立都上京,为巩固北方根基,更是注重于此。经过赵氏与皇族多年通婚融合,使得上京赵氏与皇族一直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关系,赵入婳的祖母便是大洛的一名公主。

加之赵入婳又是当今掌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赵自庭的嫡长女,赵自庭没有儿子,视这个女儿为掌上明珠,身份的贵重,可以说丝毫不逊于皇子皇孙。

大洛的风气开放,女子皆喜欢穿齐胸襦裙,虽然已值深秋傍晚,但因为行酒发热的原因,赵入婳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薄蝉纱衣,胸前的对襟小褂早已在喝酒中松卸开来,发育中的雪白胸口在她的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裙下的雪乳纱上绣着繁复精致的醉蝶花,那花样栩栩如生,如爪花蕊清晰可见,仿佛将那娇艳花儿生生揉入层纱层裙中。如此华贵的刺绣加身,穿在入婳身上却甚是贴合。

喝酒的时候他们还常常以投壶助兴。

赵入婳虽然呈现醉态,可身手敏捷,十之七八进,可见是此中老手。宴会过半,荣澹、荣澈、晋安等人喝得七荤八素,赵入婳却还是半醉,兴致高时甚至跑到殿下夺过一名舞伎的彩绸,与其他舞优一起翩翩起舞,学得是有模有样,看得众人高声喝彩和起哄。

“我跳得好不好看?” 一曲结束,赵入婳臂缠彩绸,微微气喘并笑吟吟地问。

众人纷纷说好看,却听见席间的荣澈爆发出哭来。

“婳姐姐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在一起了吧?”

“傻子。”赵入婳隔着案几像男人般盘腿坐在荣澈面前,伸手去抹荣澈的眼泪,“马上就要行冠礼了,还像个孩子般哭哭啼啼的怎么行。谁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我想怎么样都行。”

整个宴席因为荣澈的哭声变得伤感起来。

荣洵是个暴脾气,一把把荣澈推到一边,“臭小子,哭什么,喝酒!婳儿永远是我们的婳儿,喝酒!”

“对对,喝酒!不醉不归!”大家纷纷举起酒杯。

宴会终于结束了,宴席上一片狼藉,荣澹荣洵等人早已躺得横七竖八、醉得不省人事。

赵入婳和青轩也醉得不轻,赵入婳费力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青轩的面前,看了青轩半晌,含着妩媚的笑,伸出手轻轻勾住青轩的皂青莲枝暗纹白玉腰带,两人离开了这裏。

赵入婳的闺房内。那件价值连城的衣裳被毫不怜惜地扔在了地上。

“轩……轩,你轻轻的呀……” 赵入婳的嘤咛声不时呼出。

蒙胧的淡蕊香红蝶纱帐后面,精致的紫檀雕花床榻上,两个人一|丝|不|挂,持续重叠又分离的身影若隐若现。

本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可两人看来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幽会了。

两人半醉半醒,完全由着本能操纵自己。青轩闭着眼睛,一下下地、不知疲倦地享受这巨大的欢愉。

“轩,轩……”赵入婳喃喃地要求说。

“嗯。”青轩心领神会,简单应和着。前阵子入婳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卷春宫画图,两人宛若求知的学生,每次都乐此不疲地去尝试。

他将入婳带回那满是褶皱的床上,赵入婳眼睁睁看着两人重新交合在一起,眉烟微蹙,因这新奇的刺|激破碎呻|吟,完全与她还尚留稚气的少女容颜不相符合。

如此入婳手攥锦被,吐气如兰的模样,那是别人未曾见过的。

无论是喝酒也好、男女之事也好,赵入婳从不放弃任何追求快乐的方式。

自从一年前他们一时情不自禁后,这样的关系就从未中断过。青轩不明白入婳到底是喜欢他,还只是沉溺与他的鱼水之欢。

但这已无关紧要了,青轩的呼吸急促起来,涌起一股冲动,“婳儿,我们在一起。”

入婳从迷蒙中睁开眼睛,带着笑意说:“好啊。”——而那时她已是当朝钦定的太子妃了。

她不愿意嫁给那又胖又丑的荣渊,从小她就看不上他。如今她早已不是处|子之身,料父亲与皇上也奈何不了她。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当下她是快活的。

想到这入婳气喘吁吁地去搂住青轩的脖子,抬起身深深地吻上他,全心地投入到这快乐之中,仿佛在享受这末日的狂欢。

入婳护送青轩的灵柩回京,整整走了一个月零十三天。此时柳枝抽绿,气温回暖,好在灵柩里放了许多花椒、高良姜、辛夷之类的香料,并以木炭、沙石填塞棺椁,所以尸身并未腐烂。

八年后的上京依如她离开时那样熙攘繁华。

来到了官邸区西南处的孟府,得知消息的孟父孟母早已迎了出来,伏在棺上失声痛哭。

几乎在孟母碰到灵柩的同时,她忽然跳起身来,来到入婳面前指向门外,“你这个妖妇,你滚!你滚!”

入婳一身白色丧衣,神情木然,这两个月她已哭了太多,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应摆出什么表情。看着年事已高的孟母老泪纵横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带着夏茜就往回走。

她被赶出孟府,孟家根本不会承认她是他家的儿媳。

一行人站在孟府门外,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大片乌云,天色顿时变得阴暗起来,风也变大了些,众人站在这阴色中皆有些惴惴不安,茫然不知所措。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夏茜带着几丝孤苦无依问。

赵府她也不想回去了。父亲过世后,因为没有继承香火的子嗣,所以现在是堂叔家的堂哥住在了那里。

“去芳园。”赵入婳轻声地回答。

入婳刚刚想离开,忽然听见孟府吱呀的一声打开了门。

入婳回头一看,走出的是孟青轩的胞弟,孟青栏。

“嫂……嫂嫂。”本来是想宽慰她几句,到她面前却连直视也不敢,孟青栏看着入婳如雪的裙角呐呐地说:“嫂嫂不要生气。父亲和母亲是伤心过了头,但过一段时间平复过来,一定会把嫂嫂接回来的。”

赵入婳微微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

“夏茜,走吧。” 入婳低头上了轿,放下了帘子,不带留恋地离开。

芳园虽然处于官邸区,但离闹市已很近,若是碰上赶集的日子,还能听到街上的人声鼎沸。

芳园是一座小而精致的院府,那还是赵入婳十三岁行及笄礼时,赵自庭做为礼物送给她的。这府上原住着一对官员夫妇,赵入婳相中了这裏出入自由,又方便她去不远处的桃源楼买酒,便央着父亲要了这裏。那对夫妇难得能与主管官员考核的尚书大人打交道,也乐得做顺水人情。

官邸区一般不允许草民进出,芳园的朱色木门已有些陈旧,门上铁环一圈涩锈,墙根生着鲜绿的苔藓,想来是自己走后,也没有人来过。

轻轻推开芳园的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子深处也是一片沉寂。想当初她在这芳园遍种各种四时花草,故起名为“芳”,而如今唯有庭西处的一棵木樨树还孤伶伶屹立着,也不知道入秋时还能否开花,其余处也全是杂草丛生了。

几个随入婳从滁州而来的仆役和丫鬟环视芳园直咂舌。他们以前只知道老爷和夫人是从京城调来的州判夫妇,却不知夫人原来有如此背景,一个女子竟能在官邸处有自己的房子。虽然这屋子年久未住显得有些破败,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一行人进了屋,室内到处是灰尘的味道,梁上结了许多蜘蛛网,不过各种摆设还完好无缺,若是能再清扫干净,应该也可以使用。

夏茜先收拾出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让入婳坐下休息。然后她开始指挥鹃儿等人上下打扫起来。

入婳手枕在凭几上,多日的车马劳顿使她疲惫不堪,似乎一闭眼就可以睡着,可是这样的心境,又怎么能够呢?

时隔多年,她和青轩终于又回到了京城,可想不到已是天人永隔。青轩……此生不会再有那么样的一个人,那么宠爱自己包容自己。整个人似梦似醒,陷入一片昏沉。

忽然听见有人轻声唤她:“小姐,小姐。”

蒙胧中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夏茜站在她的面前,夏茜说:“小姐,六亲王来了。”

心中有微微的诧异,“我知道了”入婳却很平静地说。

和好了衣服,入婳走出了内室,轻轻地来到了待客厅。

待客厅最先被收拾干净,现在接待亲王也不算太失礼,夏茜走在前面暗自庆幸。她很清楚小姐的处事风格,待客厅是顶紧要的。

入婳来到待客厅时,一眼望见门口有几名仆役似乎搬着东西往东屋那边走去,再把视线转向厅内,看见荣澹正坐在一张小圆案几旁,举着杯子慢慢品着,酒是不可能有的了,想必是她们从滁州带来,剩余的一些茶叶泡的茶水吧。

荣澹小时候性格就有些清冷,现如今倒更是一副表情了。他今天穿了一袭绀青色蟠螭流云团福纹袍子,里衣的领边洁白得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稳重,看得鹃儿几位丫鬟目瞪口呆。

入婳坐在上面,低垂着眼眸,只直接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青轩幼时是荣澹的伴读,两人关系素好,等到她和青轩的事情被发现以后,别人只当她是为青轩诱骗,引得青轩众叛亲离,这些年来也惟有他还与青轩偶有书信来往。今天她回来的事想必也是从青轩家人那听来的。

果然听见荣澹说:“我刚从孟府那吊唁回来,就想过来看看你,想你十有八九会来这裏。我在路上经过货街,想你刚回来,有些东西或有短缺,来不及置办,便遣了小厮买了几样日常用的,你挑着用罢。”

众人听了心中一片感激,心想这六亲王想得真是周到,可却见入婳什么反应也没有,也没有说谢谢。

荣澹抬头看了看这待客厅,感慨地说:“这裏没怎么变,还记得咱们几个经常在这裏举办宴会,常常是通宵畅饮。可是这裏毕竟年久失修”,荣澹顿了顿,“婳儿要不然你先去我那小住一阵子,我府上空房很多,足够将你们安排得很好。待这裏我让人修葺好了,你们再回来。”

荣澹等待着入婳的回答。他印象中的入婳一向是艳丽翩翩的,七八年未见,今天她穿着一件修身的白色丧衣,简单的发髻上插了一朵小白花,那小白花让他的目光不觉得停留了好久。

“听说蝉姬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就不过去打扰她清养了。”

入婳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荣澹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大概不会同意,可她一个人呆在这荒凉的地方,他实在不能放心。

荣澹看了看外面越发阴沉的天,说:“一会儿就要下雨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停息。”说完唤了唤外面的随从,“王顾,你去左右找些屋瓦,将屋顶有漏洞的地方补一补。”

这之后两人一时无言,各自默默地喝茶,只听见屋顶上方有人走动弄瓦的声音。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外面的下雨声,厅内的确有几处漏雨,好在过了一会儿就不再滴了,想必是王顾让人在上面渐次修好了的原因。

“亲王,都已经修好了。”王顾回来复命。

荣澹点了点头,饮尽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站起身来,对入婳说:“婳儿,我得走了。”

入婳这时才有了点反应,冲他点了点头。

此时屋外的雨下得正密,入婳看见一小厮在屋外为他撑开一顶青色油伞,荣澹穿好了鞋,便低头到了那伞里去。

鹃儿几人此时还恍如梦里,不曾想进京的第一天就可以看到亲王。直到看到夏茜起身,才惊醒过来,慌忙去送。茑儿返回时还不解地说:“亲王怎么这时就走了?现在还下着雨呢,怎么也可以等到雨后……”

忽然脑后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傻丫头,说什么呢,亲王刚刚也说了这雨一时不会停歇,现在不走,难道还让亲王在这裏过夜不成?!”

夏茜说完,发现自己才说得太赤|裸裸了,惴惴不安地看了厅内的入婳一眼,好在,小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小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也许是她太累了,也许是还在为青轩大人的过世而伤心。

唉,夏茜跟着偷偷地叹了口气,内心亦是沉重,不知道此番回京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

“夫人,左春坊左庶子大人来了。”

……

“夫人,五亲王和八亲王要见您。”

……

“夫人,鸿胪寺丞大人已经等在外面了。”

……

“夫人,门千总几位大人已等在厅中,他们执意要见见您。”

……

“请回复他们,入婳尚在服丧,不宜见客。”

听说入婳已回到上京,暂居于芳园,京城仿佛炸开了锅,许多与入婳之前有过来往的世家子弟纷纷来访。而入婳只这样回绝了他们。

看到这样的情景鹃儿和鸢儿更是看不懂了。

本来他们从滁州刚来京城,家里又忽然没有了男主人,只有夫人一个人撑着,总有些孤苦无依的意味。现今却与他们窃窃私语的情形大为相反,他们不解也不适应,好在夏茜姐之前就教过他们接人待物的规矩,每日面对各样的访客,总不至于手忙脚乱。

在这段日子里,入婳只是写字抄经,若赶上心情好,入婳会去侍弄院里的花草,将已枯去的花枝拔掉,重新栽育好新的花苗,也许在这个夏天芳园又可恢复如初了。

这期间薛管事来过。鹃儿那时才知道在入婳十四岁时她已是这大洛的正二品夫人,在城郊大片皇室土地的近邻,有一块自己小小的采邑。

这是大洛很罕见的无因丈夫而受封的诰命夫人,也是这大洛上下最年轻的正品夫人。

薛管事过来汇报今春庄稼的播种情况,并说现今夫人搬回京城,以后述职倒是更方便了,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千里迢迢写信去汇报了。

三个月服丧结束后。

入婳在铁箍木桶沐浴过后,换上一件对襟浅豆绿色罗纹小散花襦裙,腰间束了素色长穗宫涤,浓密的长发要鹃儿三个人服侍才能擦干,之后夏茜拿珠玉篦子一下下梳拢着入婳的头发,在后面问:“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型?”

“绾一个简单的吧。”

夏茜的手很巧,不一会儿为入婳盘了一个倭堕髻,简单又不失气质,她在黑漆描金彩花飞蝶妆奁前为入婳选了一只嫩翠色柳叶簪子,在发髻右侧插了两枚珍珠发钗,刚刚想在髻后加几枚金箔花钿,就听见入婳说:“这样就可以了。”

步履从容地来到待客厅,宾客见了她全站了起来。入婳挺直而端庄地跪坐于席上,气质娴静而淡泊。

鹃儿按照夏茜的吩咐,带着鸢儿给各座纷纷上酒,入婳先捧着小盏喝了一杯。众人看着入婳良久不说话,最后还是廉相说:“婳姐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入婳笑了笑,回答说:“你们都已经不一样了,我又怎么可能没有不同呢。想当初一直跟在我后面流鼻涕的小男孩,现在不是受封亲王,就是朝中新贵臣子,前途无量。”入婳看着下面的几人依次说。

“婳儿还是那样会说话。不过哪怕再过权贵,在你面前,我们依然要被打回原形。谁没有小时候的一两件糗事被你抓到过呢?”

晋安的话使厅中哄笑起来,入婳也跟着抿嘴笑了笑。

“谁说婳姐姐变了呢?依我看婳姐姐没变,还是如以往般风姿绰绰,光彩照人。”

荣澈如今也是堂堂亲王了,长得是眉深目秀,器宇轩昂,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胡闹的少年。

端起杯子在唇边薄饮,还是荣洵眼尖,问道:“婳儿,不知你杯中饮的是酒还是水呢?”

“是茶水。”入婳很坦然地承认道。

“婳儿,你以前绝不是这样的。还是青轩那小子管得太宽,这几年连酒也不让你沾了?”

荣洵质问道,口中满是对青轩的忿恨和不满,这种语气对身为死者的青轩是极为不敬的。

“洵。”荣澹沉声告诫。

“青轩从未管过我什么。”入婳接过话,轻声说,然后她看向夏茜,“夏茜,为我取些清酒来。”

清酒的气味芬芳,口感温和,喝完唇齿留香,不容易上头。

几杯酒下肚,身体有微微的热度,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臂倚凭几,刚才晋安说他们在她面前很容易打回原形,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看着下面日益热烈的气氛,仿佛大家还从未分开过一样。尤其荣澈最是活跃,此时正与两位哥哥说笑玩闹,入婳不免摇了摇头,原来还是个孩子呢。

“酒宴无歌舞怎么行,让我以舞剑来助兴。”见入婳沉默寡言,正斌取悦于入婳道。

“那我来吟词。”廉相自告奋勇说。

“翰林院编修与门千总,文武相配,定是赏心悦目。”

得到了入婳的首肯,廉相站起身来,广袖一挥,以低沉庄穆的声音吟唱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美丽的公主快降临北岸)——”

正斌从案上抽出自己随身带的佩刀,伴着廉相的曲调持剑右立。

“目眇眇兮愁予(我已忧愁满怀望眼欲穿)——”

正斌将剑舞过上空,向空中刺了一下。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凉爽的秋风阵阵吹来,洞庭湖波浪翻涌树叶飘旋)——”

正斌在原地翻转起来,衣袂翩翩,声音宛若松涛汹涌,看得侍立在一旁的鹃儿鸢儿眼花缭乱。以前只听说过女子跳舞,想不到男子跳舞也如此好看。区区一个宴席,便有如此多的辞令和讲究,也许这便是京城贵人们的日常交往吧。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在水中的绿洲采来杜若,要把它送给远方的恋人;欢乐的时光难以马上得到,暂且放慢步子松弛心神)。”

廉相唱完《湘夫人》的最后一段,正斌接连舞了几招绚丽的剑法,最后一个劈腿刺剑结束。

众人不停地鼓掌叫好,连入婳都有些微微沉醉,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而上好的美酒和上好的舞蹈都是她以前之所爱。

“哦,这裏还是那样的歌舞笙箫。”此时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妇人挂着得体的笑容走了进来。

原来是中宫处的郑尚宫。有几次荣渊也在这的时候,她曾奉皇后的命令,送些新鲜的瓜果来,当时还在这吃过几杯酒。后来先帝驾崩,皇后成了太后,搬到了寿安宫,她便留下来照顾新的皇后。

郑尚宫到厅中娴熟一拜,“拜见婳夫人、五亲王、六亲王、八亲王、各位大人。”

面对众人有些警戒的目光,郑尚宫缓缓道明来意:“早听说夫人已经回到上京,皇后娘娘一直想见见您。不过想到夫人还在丧中,不宜见客,故才不敢打扰。今日服丧结束,明日还烦请夫人去宫中走一趟。”

洵澈等人心头暗叫不好,谁不知道当初入婳一手毁坏了与当时太子的婚约,如此再次奉召进宫,似乎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了。”没有什么畏惧,没有什么奉承,也没有过多的询问,入婳简短地回复她。

郑尚宫退下后,澹洵等人神色严峻地说:“明日我们陪你一起进宫。”

“不必了。”与众人的紧张担忧不同,入婳抿了几口酒,平静地说:“中宫皇后是我的妹妹,入嫣能把我怎么样呢?”

“夫人,请这边走。”一个梳着双环髻穿粉色宫装的小宫女在一侧小心指引说。

那宫女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入婳看着眼生,想必是这几年新入宫的。

其实自己何需指引呢?她从小在宫里玩到大,那些殿宇熟悉得甚至闭着眼睛都可以一一找到,先是交泰殿、然后是平阳殿、月娥宫、广音殿、再经过寒烟宫、凌云轩、转过谨延宫……

“夫人,凤华宫到了。”

真的是凤华宫。其实这是自己以前最不经常来玩的宫殿。

进了凤华宫,一眼就望见有人置于那鎏金百凤如意祥云宝座之上,赵入嫣早已等在了那里,看见入婳,慌忙走了下来,低低唤了声:“姐姐。”

“入嫣。”入婳不卑不亢地回礼。

依旧是以前那样直呼她的名字,赵入嫣身后的宫女慧珠正欲怒斥她“放肆”,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慧珠正是从赵府里出来的丫鬟,赵入嫣小时候不受宠,连带着她这个近身丫鬟也地位低微,当时若是能和大小姐说上一句话,都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现在虽然身份不同,但若对大小姐放什么狠话,依然是心有畏惧,底气不足。

赵入嫣倒没有什么明显反应,也许她生性迟钝,也许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但性格憨厚的她却不知如何去反驳。总之她带着宽厚的笑迎入婳入座,又连忙嘱咐宫女端了宫里优等的茶水和点心摆在椅边桌上。

入婳这时候才去看她这个妹妹。

今天赵入嫣身着一件湘红牡丹簇花刺绣金凤长裙,高高的发髻上带着凤冠,额前坠着红玛瑙珠子,一身的雍容华贵。

记得入嫣在自己十六岁那年整整瘦了一圈,将近一年她没有碰任何谷物和肉食,每日只以瓜果蔬菜充饥,为此她还嘲笑过她,甚至还恶作剧的在她的蔬菜里加了肉汤,入嫣吃完得知后大哭了一夜,她当时没想到入嫣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所以到现在为止印象还很深刻。

现今赵入嫣在生有两个孩子后,身体再也板不住,又开始有些发福了。但得益于宫里保养有当,又听说荣渊对她很是温柔,倒比少女时平添了几分韵味儿,也算是个丰腴美丽的妇人了。

“姐姐一路回来可辛苦?现在在芳园住得还习惯吗?”赵入嫣在一旁连忙嘘寒问暖。

“入嫣,你为什么叫我入宫来呢?”入婳不回答,只盯着入嫣单刀直入地问。

赵入嫣怔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是啊,为什么呢?自己还逃脱不了小时候的阴影,只听说姐姐回来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姐姐回来了,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便这样贱兮兮地把她叫进了宫。

姐姐小时候就对她不亲密,她恐怕也不是实心在意姐姐的生活,担心对嫡长姊不敬会引来责备的背后是习惯了的卑微顺从,却忘了原来现在她才是这大洛的皇后。

心底有些悲哀,赵入嫣嚅嗫着说:“只是听说姐姐回来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要做些表示才好……”

“我自问小时候从未照顾过你,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我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入婳非常直白地说。

“是……”赵入嫣回应如同听着训示。

“不过我进宫却有件事想问你。”入婳的语气忽然不那么强硬了,“我去父亲的墓前祭拜过了……父亲去世时……走得可安详?”

赵入嫣心中一动,她只以为姐姐一向被宠溺惯了,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原来对父亲终究是有些愧疚的。

“父亲五十多了,也算是寿终正寝,去世时并没有太多的痛楚……姐姐你知道的,父亲向来以你为傲,你做的事他总觉得是对的,所以……那事父亲也没怎么责备过你,只是去世前他说他很想你记挂你……”

一时间心头有些酸楚,差点落下泪来,但入婳是不善于流泪的,便生生忍了回去。

“母后,我回来啦!”门口处忽然有童稚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尴尬。

“婉仪,快到母后这来,拜见姨姨。”

入婳看那扎着杏黄蝴蝶结的小女孩,偎在赵入嫣宽大裙角旁悄悄打量自己,只见她身材瘦巴巴的,倒是一点都不像她父亲母亲。

“这是大的,今年六岁了,叫婉仪。小的还不到一岁”,赵入嫣语气稍滞了一下,“也是个女孩,叫贞仪。刚刚闹了困,便让乳母抱着下去睡觉了,下次姐姐再进宫我再带着贞仪见见你。”

趁着赵入嫣絮絮介绍的时候,那名叫婉仪的小女孩许是玩完后饿了,便伸手从赵入嫣身后拿了一块花生金丝枣糕吃。

没想到还是被赵入嫣发现了。赵入嫣一改刚才慈母的样子,将婉仪手中的糕点夺回放在桌子上,语气是入婳从未见过的严厉,“婉仪,母后不是告诉过你,三次正餐之后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了吗?!”

“可是母后,我饿……”婉仪可怜巴巴地说。

“饿了也不许吃!就知道吃,小心以后长成一个胖姑娘,没人要你!”

入婳为赵入嫣的话震惊在那里。入嫣这样口口声声告诫婉仪,听起来为何那样心酸。自己小的时候喜欢以貌取人,总是嘲笑入嫣体胖,只以为她不反驳便不在乎,却不知道原来对入嫣的心理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婉仪,过来。”入婳将自己手旁的金丝枣糕拿了一块,召唤婉仪。

“姐姐,你这是……”

让婉仪拿好糕点,入婳说:“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可能吃得胖呢。而且我们婉仪长得这么像母亲,以后也一定是个小美女对不对?”入婳哄着婉仪说。

婉仪抬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入婳,忽然说:“姨姨真是好看。我以后要像姨姨那样。”

“是吗?”入婳喃喃自语,低头从绾得整齐的发髻上抽出一支蜻蜓绿发钗,送给婉仪说:“婉仪说的话姨姨喜欢听,这是姨姨给你的见面礼,好不好?”

婉仪欢呼着接过。

之后姐妹俩无言,入婳起身告辞。

“姐,姐姐。”在临走时赵入嫣留住入婳的脚步,虽然听到入婳刚才绝情的话,但心中感谢她方才对自己子女的亲切,赵入嫣还是不由得叮嘱说:“青轩英年早逝,姐姐还是要节哀顺变……”

“你不用惦念我。如今你和荣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儿,好好和荣渊过日子吧。”

从凤华宫出来,在出宫门的路上,正碰到了一身绯色官袍左右徘徊的晋安。

晋安见了她就慌忙解释说:“我今天正巧来后宫办些事情。”

入婳摇头笑了笑,也不点破,说:“是啊,好巧啊。”

之后两人并肩而行,路上晋安看着一边的花花草草,忽然问:“婳儿,一个人在芳园住得还习惯吗?”

晋安的话问得好生奇怪,入婳回道:“怎么是我一个人?夏茜、鹃儿她们不是人么?”

“婳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晋安苦笑说,“我的意思是……夏日漏雨时有人为你修屋,冬日大雪时有人为你扫雪,可好?你也知道我至今尚未娶亲……”

漏雨时修屋吗?一时间的恍惚,想起了那个连绵春雨下低头入伞的绀青色背影。

“晋安,别说了。”入婳闷闷地打断了晋安的话。

晋安不敢再言语,走着走着忽然爆发起来,一把拽过入婳抱在怀里,大声说:“青轩那小子有什么好?我哪点比不上他强?在一起的小伙伴们,我的官位最高,现在已是正五品的左春坊左庶子大人,入婳你跟我在一起,我会当宝贝似的看你!”

“晋安,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入婳轻轻地推开晋安的怀抱,戴着绿宝石的手抚上晋安一表人才的脸庞,像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我任性妄为,我不会是个会持家的好妻子,我也不会生儿育女,做个好母亲,而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在。况且为什么女子没了丈夫就一定要再嫁呢?今天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八月十六是洵的生日。

“哇,好漂亮啊!”芳园的几个丫鬟坐在一起,席上的丝巾、首饰、燕脂、香露瓶花花绿绿地堆在一起,惹得几个姑娘不时翻看惊叹。

听说郑家二公子出使西域,入婳便写信拜托他捎两桶葡萄酒(注:古代早期葡萄酒只有贵族饮用)和一盒夜光杯来,没想到他又带了许多当地的工艺品给她。

先叫夏茜开了一桶葡萄酒,夏茜用长柄竹筒小心地舀了一些斟在双龙耳海棠杯里,入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让那少少的葡萄汁液滑过舌尖,顺着流过喉咙,双目微阖,良久赞叹一声,真是好酒,这种畅快恐怕男女欢好也不过如此吧!

不熟悉的入婳的人只传她嗜酒成性,常常与几位上流公子举办酒宴通宵达旦,却不知道入婳爱酒先在于“品”,微醺是恰到好处,半醉亦无伤大雅,喝得不醒人事那是极少的事。无他,若是为了喝酒而喝酒,喝到最后连自己是水是酒都不知道了,那岂不是有损初衷。所以有几次荣洵他们几个喝得酩酊大醉连连要酒,入婳恼时,就叫小厮去闹市酒坊里买最便宜的酒给他们。

喝完一口看着鹃儿鸢儿盯着她揣度和眼馋的神情,入婳微微一笑,吩咐夏茜说:“给鹃儿鸢儿也斟些来尝尝。”

夏茜有些踟蹰,入婳知道夏茜的疑虑,释疑道:“把其余的海棠杯拿来,人不同酒相同,‘美食对美器,美酒对金盅’,这样好的酒一定配这样的容器来盛,那才叫美妙呢。”

夏茜另拿来两枚双龙耳海棠杯,一一斟上。

鹃儿鸢儿两人端着这晶莹剔透得简直发光的杯子,手都有些发抖。谁不知道夫人收藏的尽是宝贝,就从夫人常常擦拭把玩的态度来看,便知是好东西。

鹃儿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抵挡不住诱惑,一饮而尽。

“啊!好苦!好酸!”呸呸呸,她刚才见夫人陶醉神情,只以为是什么琼浆玉液,原来味道竟是这般古怪!

鹃儿这么一叫,鸢儿倒也不敢喝了,举着杯子愣在那里。

“哈哈哈,鹃儿,你好大的手笔!”入婳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径自笑了会儿,入婳还是忍不住笑解释说:“这酒的味道本是淳而甘甜的,你稍微喝一点试试看。”

鹃儿对刚才的味道有了心理阴影,一副愁眉苦脸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了,这个奴婢实在是无福消受。”

夏茜也在一旁笑着说:“你们看我都不喝,我也实在喝不惯那味道。”

还是鸢儿胆子大,听了夫人的话,小小地喝了一口,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皱着眉的,然而喝后却渐渐舒展开来,方才评价道:“好喝。”

入婳颇欣赏地点头,“鸢儿可是有富贵相的。”

鸢儿红了脸,低声说:“夫人可别取笑奴婢了。”

“好了!鸢儿你在这慢慢喝酒,夏茜你遣人将另一桶酒和这盒夜光杯送到五亲王府,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寿礼。”入婳看着窗外近黄昏的天色,吩咐说。

“现今小姐也回来了,咱们怎么不像以前那样在您这儿摆宴庆祝,小姐怎么不许?”夏茜有些不解。

“现今和当初还能一样么?当初他们都还是没有成家的毛头小子,也无处可去,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好,现今有家有室,不陪着妻妾在我这儿算什么事呢?澹最早结婚,那年不也不在芳园办了。”

啊,对,夏茜想起来了。六亲王虽不是这些人里年纪最长的,却是最早娶亲的,他的妻子是先帝指配的,一品大将军孔助道的孙女儿、三品安西将军孔勐的女儿。

“小姐,奴婢知道了。我马上遣人过去。”夏茜回答说。

不想过了一会儿陆壮拿着葡萄酒和夜光杯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陆壮愁眉苦脸地说:“夫人,五亲王殿下说礼到人不到,心不诚。要您亲自把礼物给今晚最闪亮的寿星送过去,否则……他就亲自上门来请了……”说到后面陆壮已经憋不住笑了。

最闪亮的寿星?哪有人自个儿这么评论自己的?入婳噗的一笑,但依洵说到做到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带人过来。也罢,自己亲自去一趟就是。

“鸢儿,备轿,去五亲王府。”

亲王府位于官邸的核心区域,即便同处在官邸区,芳园到那依然要走上好长距离。

到了五亲王府,门前已经七七八八停了许多顶轿子,陆壮让轿夫找了个空处放下。鸢儿先扶入婳出轿,然后抬头打量这亲王府,嗯,比芳园大多了,甚至比孟府还要大足足一倍哩。

荣洵的王府虽然外表雄伟宽阔,裏面却很单调寻常,无非就是铺了石子路,摆了几种绿色盆栽,这才比出芳园的好处,鸢儿边走边嘀咕,这五王妃有时间怎么不好好拾掇拾掇。

在正厅里,各家女眷听说入婳要来,早已议论开来。

“听说一会儿婳夫人要来。”

“啊,怎么会?五王妃有这么傻吗,一会儿她来了到底她是女主人还是入婳是女主人?等被抢了风头就有她难看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五亲王的脾气,粗犷暴躁,五王妃管得住他吗?”

“唉。你说她怎么就忽然回来了呢?你们家老爷最近不常着家吧?”

“她夫君死了你不知道吗?她又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滁州那宅子是官府的,自然收了回去。没有儿子,青轩名下的房产和土地自然也没有她的,啧啧,真是可悲哦。”

“听说孟家根本不承认她这个儿媳,都不让她入府呢。”

“按说她和青轩也结婚七八年了,怎么连个孩子也没有啊?”

“我听说是因为她想保持好身段,怕坏了腰身,所以迟迟不肯受孕。”

“这女人……怎么能如此呢!”几个已经当了娘的女眷大惊失色。

“这还不是出格的,我还听说,青轩之所以那么年轻过世,是因为精气耗损得太厉害……房事过度了呢!”

“哎呀,这,这真是不害臊啊!不过依婳夫人的作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嘛……”女眷们暧昧地笑了起来。

“五亲王殿下,婳夫人来了。”有小厮进来禀报。

“快请快请!”荣洵很是高兴,连忙说。

轻轻迈过门槛,一身紫雅色丁香花细丝褶缎裙的入婳走了进来。她略略低着头,髻上斜插了一只蝶落牡丹云霞坠珠步摇,洛朝有一位文人曾将女子步伐分为四种,以第一种为美,入婳莲纹绣鞋三寸一步,竟是分毫不差,只见她步姿稳重,不急不徐,实在是看得在座男子赏心悦目,甚至有些女眷都自惭形秽起来。

“你偏偏让我亲自送来,这不,我把这酒送过来了?”入婳来到厅中,稍有责备地说。

“好,好!婳儿你不来怎么行?你看我把席位都给你备出来了。”荣洵指着荣澹旁边的位置。

“你们男儿在一起说话,我插在裏面做什么?”入婳说,然后知趣地坐在排在男席后面的女眷的席位上,“我在这就行了。”

荣洵听了倒找不出话来,入婳就是这样,若说放浪,恐怕谁也比不过她;若说守规矩,恐怕她比谁懂得都多,让人丝毫挑不出错来。谁叫她是大家闺秀呢?在自己家是一个样子,在外面又可以变成另一副模样。

荣洵也不勉强她,顺了她的意思,然后打开小厮呈给他入婳送的礼物,裏面是一对儿古觞夜光杯,此杯玉质光洁,色泽斑斓,宛如翡翠。杯身呈椭圆扁体,双柄上饰蝙蝠展翼纹,蝙蝠也叫蝠兽,取其谐音即“福寿”之含意,真是十分用心,连坐在一旁的五王妃都爱不释手。

别人都说他性格莽撞,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他们几个,不管大的小的,都那么听入婳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不只是因为她家世显赫,当然不只是清瑜口中常抱怨的“被那女人的美貌迷了心窍”,当然,当然不只是那样。

“葡萄美酒夜光杯”,荣洵动容地摩挲着杯子, “品尝西域美酒要配西域杯子才最相宜。来人,换夜光杯!把我和王妃面前的这俩个也换了。”

夜光杯向来价格不菲,而荣洵的府上可供在座者三十余人饮用而绰绰有余,可见亲王府的财大气粗。

有几名美婢出来给各席纷纷加了杯子,又打开入婳带来的美酒为每人一一斟上,酒虽不少,但这么多人分了,每人也不过一杯而已。

荣洵端起蝙蝠展翼夜光杯,直接闻了闻,说:“好香啊!大家都尝一尝!”说完自己禁不住先喝了一口。

席上没有人一口喝干,都只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都纷纷夸赞这酒口味甘甜,口感醇厚,应属上品。

但也有几位大臣的夫人甚少饮酒,加之想让入婳难堪,刚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嚷道:“这酒从西域运来这么长时间,都发馊了,又酸又苦!”

对这话夏茜和鸢儿最有反应,两人不禁相视低头而笑,司经局洗马的脸都绿了,在前面的席上低喝道:“你这婆娘,不懂就别乱说!”

荣澈在前面低低笑了笑,玩性正浓,便解释说:“(后期修改)”

“啊……这样啊,看来婳夫人带来的,真是好酒。”司经局洗马夫人几人讪讪地评论说。

此事就此划过,大家又开怀畅饮起来,席间荣洵频频引入婳说话,都被入婳挡了回去。

临近亥时,众人已酒足饭饱,荣洵却不依不饶,“婳儿,今晚你最是无趣,不行不行,罚你为众人弹琴一首,这席才能散。”

入婳想了想,调皮说:“好啊。那我得借用下府上的‘春雷’,就是不知道五亲王肯是不肯?”

“春雷”是唐代名琴,是制琴世家雷威所作。唐琴之中,以雷公琴为最;蜀中九雷中,以雷威成就最大;而雷威一生所斫之琴中,又以“春雷”为最。此琴形态饱满、色泽漆黑,琴身为玉徽、玉轸、玉足、圆形龙池、长方形凤沼,琴底颈部刻“春雷”二字行草书填绿,实在是琴中的传世珍宝。

荣洵性格急躁,先帝便特赐此琴给他,旨在让他多练琴,多静心。入婳知道荣洵一向珍爱此物,常常不轻易示人,便有意难为他。

“哈哈哈!”荣洵一愣,旋即爽朗大笑起来,故作大方地挥手说:“区区一张琴何足挂……挂在心尖尖上!来人,上琴!也让大家见识见识我这宝贝!”

“春雷”琴被保养得很好,不过看来荣洵也有一阵子未用过了。玉指像流水般抚过七弦,入婳特意调了调音,带着一丝慵懒,弹奏一曲《渔樵问答》。

“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

入婳的琴技|师从原金紫光禄大夫武十,那可是个怪老头,现在已经退隐去高山当了道士。在座女眷虽然也都是大家闺秀,可也从未受过这大洛第一琴师的一二指点,毕竟不是谁的祖宗都在战乱时救过武家祖宗的命。武老头虽是个怪人,但这等情分怕也推拒不得。

入婳体态闲弛,神情仿佛带着几许漫不经心,但眉宇间却是凝着一股认真,她的指法流畅,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皆隐隐现于指下。

听着这浑然天成的美妙音律,众人陶醉其中,甚至有几位女眷心中不免感叹,以她这样的家世,她这样的才情和容貌,便是任性妄为些,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吧。

荣洵的生日宴以入婳的一曲《渔樵问答》结束。

曲终人散,众人纷纷出了亲王府,小厮们掌着灯火指挥着轿夫纷纷来接各家老爷夫人。看着荣澈、晋安几人上了轿,入婳也正想走,忽然听见身旁的荣澹说:“时辰这样晚了,我送你回去。”

今天只有他没有带女眷,倒也便捷。

入婳点了点头,正要入轿,又听见荣澹说:“今夜月色如此好,不如下来一起走走吧。”

入婳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高空上星辰密布、圆月蒙胧,的确很美,也难得有这样的雅兴。

入婳辞了轿,两人在前面走着,两顶轿子和一众婢女、仆役等随在后面。

“你已经多年未弹琴,音色却一如往昔,实在难得。”

入婳拢了拢发丝,带着几丝清高说:“师傅曾说,琴者,勤也,我这么久没碰琴,怎么可能未退步。但洵的琴实在是好琴,怎么弹都是美妙的。”

“你若是能勤加练习,造就恐怕不止如此。”

“但你也知道我一向随意,平日很少练习,只偶尔在宴会上拨弄着玩。现在耗的,全是师傅传给我的家底,怕再这样最后连曲谱都忘记了。”

“武师傅若听到你这番话,恐怕要气得从青城山出来找你。”

“他早就看破我了,曾经痛心疾首地说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女娃娃。”入婳模仿着武十的巴蜀方言说,“再说,说不定没等他来找我,我就去青城山找他了,到那去做个逍遥快活的女道士。”

荣澹忽然转头打量入婳,直看得入婳心头异样,转而听他认真而严肃地说:“观里不兴收你这样的女道士,会让男道士无心修炼升仙。”

这句话的语气真像是他小时候说的“婳儿,不许你再去校场,练得一身是土,那是男孩儿们该去的地方。”

皎洁的月光下投出两人并排而立的身影,一路上两人影子的间隙越来越小,而如今袖角几乎快要连在了一起。

入婳忽然抬头带着笑意问:“蝉姬怎么没来?”

——真是狡黠。

荣澹叹了口气,不再靠近,两人保持现有的距离继续向前走着,荣澹回答说:“她身体不好,不喜欢热闹,就没有过来。”

“是吗?你要好好待她。前面的路口一转就到芳园了,你送到这就回吧。”不给荣澹任何回复的机会,入婳摇扇如翩翩嫦娥而去,只留下了一个姗姗倩影在荣澹的视线中。

鸢儿拿着软绸擦拭架子上的仕女花瓶,忽然听见里屋传来叮叮铮铮的声音。

“咦,夫人怎么忽然这样好的兴致,弹起琴来了?”

“你不知道?前阵子六亲王送了夫人一张好琴,夫人爱不释手,所以这几天一直弹奏。”鹃儿边干活边说。

“说来也怪了,最近一直没见到几位亲王殿下和门千总大人,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倒是编修大人、神乐署署正大人和太常寺博士几位大人来过几次。”鸢儿说起几位登门拜访的官员,已经朗朗上口,很是熟悉了。

“他们陪皇上去守昌秋狩去了,要回来还早着呢,编修大人是文官,自然不用跟着一起去啦。”夏茜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鹃儿和鸢儿了然地说。

过了一会儿屋里停止了弹奏,接着是拉门的声音,入婳一身简练白衣衫站在她们面前,说:“真是无聊死了,咱们去市集转转吧。”

鹃儿和鸢儿一阵欢呼,各自回房去换了装扮,女儿家上街,总不要太张扬才好。

芳园到集市很方便,鹃儿和鸢儿跟着入婳,看着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和街边摊上琳琅满目的货品看得眼光缭乱,不过没有夫人的吩咐又不敢随意走动,只好奇地四处张望,不一会儿就见夫人进了一家气派的店,两人抬眼一看,牌匾上是三个大字,但两人不认得,只慌忙跟入婳走了进去。

翠玉阁掌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留了一撮花白胡子,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见来了客人,他慌忙上前招呼,看着入婳似乎有些眼熟,过了一会儿便想起来了,眯着眼睛问:“秦家小姐似乎好久没来店里了吧?”

看来冯掌柜还记得自己。以前问起时,她便自报家门是秦家小姐。

入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前几年夫君去外地做官,故跟他一起去了南方。”

“哦?哦!小姐已经婚配了啊,那现今又回到京城,一定是老爷升了京城的官吧,真是可喜可贺!”

入婳只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看入婳有些难言之隐,冯掌柜也不敢多问,话回正题说:“夫人这次来是想买什么珠宝首饰?小的可帮您介绍介绍。”

入婳看着柜上摆放的井然有序的各类饰品,问道:“可有什么上好的、新颖的七宝首饰?”

“有有有!夫人请往里边走。” 冯掌柜带她来到屋阁深处,那里放置的都是店内一些珍稀昂贵的饰品,也不像那些寻常首饰在外面随意摆放着。

冯掌柜接连打开几个木椟,裏面都是些做工上好的金银、玉石、珍珠、玛瑙和珊瑚饰品,入婳唯独相中了一套蜜蜡首饰,那项链和发簪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一对圆珠耳坠实在是好看,色泽柔美、小巧可人。

看到入婳拿起那对蜜蜡耳坠放在手上赏观,冯掌柜赞赏说:“夫人好眼力!这可是产自蒲甘(古缅甸)的蜜蜡,色泽极好,若是再配上淡雅的衣裙,那简直是无出其右啊!而且这蜜蜡又能怡情养性,安定心神,实在是首饰中的上上之选。”

听着冯掌柜在一旁说得天花乱坠,入婳掂量着手中的宝贝,眯起眼睛问:“多少钱?”

冯掌柜顿了一下,然后说:“六十两。”

鹃儿和鸢儿在一旁瞠目结舌,六十两都可以买几亩田地了呢!

“单这耳坠呢?”

“十六两。”让她讲下二三两,也可挣下不少了。

“加上给掌柜的辛苦钱,十两绰绰有余。”

“怎么可能!”

“十两。”

“怎么可能?!”

“九两。”

“啊?”

“八两。”

“啊……”

“七……”

“夫人,小的给您跪了,怎么有您这么讲价的呦?十两,十两,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了!”

“那真是谢谢掌柜的了。”入婳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唉,真是!这么多年您讲价方式还是这么狠毒,真拿您没办法!小的也是见它实在配您,这么珍贵的首饰可不缺人买!”冯掌柜边将那对耳坠小心放置在红木盒子里,边唠唠叨叨个没完。

“我知道。”入婳依旧是笑容可掬。

“好了,好了,夫人也是回头客了,下次常常惠顾啊!”冯掌柜将入婳她们送到了门口。

出了翠玉阁,鸢儿看着手上的小木盒叹道:“唉,沉甸甸的十两银子最后就换回了这么轻的东西。”

鹃儿笑着说:“那你可更要收好了。不过夫人可真会砍价,你看咱们走时掌柜那张痛心疾首的脸,倒像是咱们抢走了他的钱。”

入婳摇扇笑言,“你们放心,他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也许现在他已换了一张笑脸在打着算盘了,哦,还要捋一捋他引以为傲的胡子。”

噼里啪啦一阵算盘过后,冯掌柜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说:“今天又进了一笔账。还是卖贵的东西好啊,那些几文几两的首饰卖十个也挣不了这份钱,还要陪许多的言语和笑脸,嘿。”

说话间入婳又来到了书海阁,书海阁的掌柜与翠玉阁掌柜一样,认出她来,称呼她为“秦家小姐”,看来入婳之前也经常来这裏。

不过在鹃儿和鸢儿看来,书海阁的掌柜可比翠玉阁掌柜有气质多了,毕竟是做卖书生意的呢。

“李掌柜,先给我来一本琴谱,不要《太古遗音》和《神奇秘谱》。”

李掌柜有些为难,“那这还有本《琴音大全》您看看。”

入婳翻看了几页,低头评价道:“《琴音大全》和《神奇秘谱》收录的琴曲似乎差不多。”

“《太古遗音》和《神奇秘谱》已经是市面上最全的两本琴谱,大部分人都买这两种。”李掌柜解释说。

“那有没有读书人新谱的曲子?”

“这倒有。夫人您看看这些,都是他们寄放在我这儿的。”李掌柜从几本书下抽出一叠纸来。

入婳仔细翻看起来,间或看着琴谱小声哼哼出来,完了挑选出两张,并评价说:“这位叫齐霁的书生写的曲子很是不错,我要了。”

“那位公子说给几文钱都行,找了能懂他曲子的人就好。”李掌柜倒很老实地说。

“哦?”入婳有些意外,“这么说这位公子卖这些曲子不是为了挣钱?”

“呃……依小的对他的观察,他似乎很落魄,青布袍子都洗得有些发白了。”

“那这些曲谱要多少钱?”入婳抽了一张她刚才放下的曲谱。

“五文一张。”

“那他的曲谱我十文一张我买了,他的曲子值这个价钱。”

“那就实在太感激不尽了。”

收了那两张曲谱,入婳又勾了勾手示意李掌柜靠过来,低声说:“你们这最近有什么新的……嗯……手抄本?”

李掌柜先是有些迷茫,然后恍然过来,带着暧昧的笑,连连点头说:“有的有的。”

这样的书一向是悄悄流传的,他只卖给熟客和老主顾,若是被官府发现了就不好了。李掌柜说:“夫人跟小的往里边来。”

鹃儿和鸢儿要跟过去,李掌柜有些迟疑,入婳抬手示意让她们俩等在这裏。

鹃儿鸢儿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刚才没能听到夫人和掌柜的对话,故而不知买什么书要这样神神秘秘的。

进了里间,李掌柜让入婳在门口等一等,自己拐进裏面,不一会儿拿出一本新书出来。

这李掌柜还挺狡猾的,也不让她看书到底藏在哪里,这样即便有人泄密官府的人恐怕也是找不到物证了。

李掌柜拿着此书嘿嘿笑道:“夫人,这可是现在最新最最流行的手抄本——《孙府秘史》。通政使司通政使孙建协大人新纳了一名小妾,可这名小妾为何神秘死亡?到底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还是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下得毒手?这名小妾到底有没有和府上年轻英俊的侍衞私通?三夫人和这名年轻的侍衞是否也有私情?通政使司通政使大人的小儿子真是孙大人的亲身骨肉吗?欲知这些实情,尽在《孙府秘史》里分晓!”

“这裏面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杜撰的?”入婳听他说得如此诱人,不禁问。

“都是知情人写的,七分靠真,三分靠自我发挥。裏面穿插了大量的宅斗和香艳描写,情节可谓紧张刺|激、步步惊心!”

“好!我买了!”

“夫人您的选择是对的!后面还附有两篇番外,一篇《大夫人的伤心往事》,一篇《二夫人的风骚肚兜》,够您看一阵子了!哦,对了,小的这有两版书,一版是作者亲笔,一版是找人代抄,原版的要一百文,代抄的要六十文,您要哪种?”

“我要原版的。”

“夫人够爽快!您等等啊,小的给您找一本作者早先写的,早写的作者有激|情,字迹清楚,后面的就有点凌乱了。”

过了一会儿,鹃儿和鸢儿看见掌柜和夫人出来了,夫人手里多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硬皮书,书面上写有三个醒目的字,她们也不认得。

“鹃儿,给掌柜的一百二十文钱。”

这一本书竟要一百文,这么贵!鸢儿嘟囔着,夫人刚才也不讲讲价。

李掌柜一副笑脸送入婳三人出门。

“好了,该买的东西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入婳说。

“夫人,最后那一本是什么书啊,那么贵。”鸢儿还有些耿耿于怀。

入婳拿着那本书,指着书上三个烫金大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列、女、传。”

“啊,几位亲王殿下、门千总大人、翰林院编修大人,你们回来了。”鹃儿正给院子里的花修剪枝叶,陆壮听见有人叩门,慌忙去开。

“是啊,我们今日刚回京城,中午在宫里吃了饭,刚刚回家换洗了干净的衣服,就相约过来了。”荣洵说。

“夫人在吗?”几人边往里走,边问道。

“在呢,夫人现在应该正在弹琴。”鹃儿不由得看了荣澹一眼。

“弹琴吗?真是难得。”荣澈说。

“肯定是上次在我府上弹出感觉来了,一回来就放不下了,不弹就浑身不对劲。”荣洵得意地揣测。

几人给荣洵翻了个大白眼。

“那么就先不要打扰她,我们坐在外廊处听听罢。”

荣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裏面的琴音消隐,入婳推开了门,倚在门柱上说:“想偷听?没那么容易。”

“你耳朵真尖。”荣澹说。

“怎么?你羡慕?”

荣澹笑着摇头,“我可说不过你。”

“哈哈,婳儿,别和澹拌嘴了。快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荣洵大笑说。

原来是他们去守昌打回来的猎物,几乎每个仆役都肩上扛着一个,或手里提着几只。

“这是澹打回来的白狐,很稀少吧?你可以做一个暖手筒;这是我打回来的鹿皮貂鼠和豺狼,这个血淋淋的大家伙是澈捕猎的棕熊,这小子非坚持要张熊皮回来,我们一行人跟这畜生将近耗了一天,总算把它给制服了。这是正斌打回来的狐狸羚羊……这还有一些野味儿,晚上正好下菜,我又派人专门从守昌觅了农家自酿的高粱烈酒,晚上一起烫着喝,来个不醉不休!”荣洵一一展示。

“好啊。我不惯闻这些腥气的,陆壮鹃儿你们快拿下去打理吧。”入婳以袖掩鼻说。

“鹃儿,这些野兔和鹿是为你们打的,秋意渐深,你们用这些皮做些保暖的东西!”正斌将这些东西递给陆壮说。

鹃儿等人深感意外和感动,连声谢过亲王和几位大人。

“谢谢几位亲王殿下和大人,谢谢夫人。”鸢儿跟着屈膝拜谢道。

鸢儿心裏清楚,大人几人对他们这么好,还不全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

“你家的几名婢女真是越来越聪明伶俐了。”几人看着鸢儿蹦蹦跳跳的背影,脱了鞋进屋。

“是啊,尤其是鸢儿,今年十六岁,和我当初一样年纪,真是又聪明又可爱,讨人欢喜。这样好的人儿,许给你做侧室,好不好呢,澹?”入婳带着笑意说。

荣澹端起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不说话,只喝了一口茶。

气氛有些尴尬,正斌说:“婳儿,你也知道澹对蝉姬一直很好,虽然蝉姬的身体弱些,这么多年澹一直未纳妾,现在也不兴你这样说的。”

关系很好吗?虽然荣澹沉默不言的时候很吓人,但入婳却一点也不在乎和害怕,自顾饮着茶,仿佛说话得罪人了而不自知。

“咳,话说晋安怎么不在?这小子不是要娶亲了吗?这么好的事还要藏着掖着,躲躲闪闪不肯出来见人?”荣洵紧忙转移话题说。

“晚上一定要把他叫过来。一来咱们回来了聚一聚,二来提前替他庆祝下!”荣澈说。

婳儿和荣澹都没有接话,其余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俩人忽然在闹什么别扭。

“晋安,我敬你。”荣澹举杯说。

晋安喝了一盅。

“晋安,来,我也敬你一杯!”荣洵说。

晋安又喝了一盅。

“晋安,婚后要带嫂夫人给我们看看啊!”荣澈说。

晋安再喝了一盅。

“晋安,……”

晋安喝了一盅又一盅。

终于等到入婳来敬了,入婳说:“晋安,对方和你很配。你是咱们几个中最懂得为人处世的,以后在朝廷上必定会大展鸿图。”

晋安已经很醉了,看着入婳的神色复杂,只说:“你的酒我不能不喝。”

仰头一口而尽。

不知又被劝了几盅,晋安忽然俯身使劲咳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干呕,他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一些酸水,双手放在席上紧握,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谁说女儿家结婚前要哭,咱们男儿娶妻前也是要哭一哭的!”

“晋安,听说对方是江南有势力的大土豪,江南历来出美女,她又与当今太后沾亲带故,你这是高兴得哭的吧!”

烈酒饮了,大家情绪都有点失控,荣洵和正斌挽着晋安的脖子醉醺醺地在那里嚷嚷。

入婳也有些醉了,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热闹,若是青轩也在的话就好了……

酒过三巡,众人在家奴的搀扶下纷纷打道回府。

听见鹃儿鸢儿端着杯子盘子收拾残局,入婳按着额头醒了醒酒,环视一周,看见下面的荣澈竟然还趴在那里。

喝多了?这傻孩子,晋安都平安走出去了,他反倒被灌倒了。

入婳走下去,示意夏茜也一起过去扶荣澈起来。

不知道何时他窜得这样高了,记得当初她走时他还与她差不多,骨头又沉,两个女子合力竟扶不起他。入婳示意鹃儿去外面唤八亲王府的随从,自己在一边唤他:“澈,快醒醒,酒宴已经结束了。”

“嗯……”迷迷糊糊有些意识,荣澈应了一声,一个起身,拉住入婳的手臂却是覆了上去,将入婳整个人压到自己身下。

“澈?!”入婳惊唤道。

“是……”荣澈声音含混的应答,牵着入婳的手放在他身下揉着,哼了一声,似乎酒后把她当成亲王府的丫鬟,让她去伺候。

“澈,你醒醒,你看清我是谁?!”入婳恼怒地说道。

荣澈吐了一口浑浊的酒气,面色赤红,睁开眼睛,却是迷离的神色,“知道……婳姐姐。”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嗅着她发间传来的丝丝香气,喃喃说:“这么多天,我很想你。”

然后他不待入婳的反应,顺势覆上了她的唇。

双唇碰触的感觉异常真实,荣澈的吻轻柔而绵长,却又不容抗拒。

荣澈已经很懂得主导这一切,趁着入婳出神的空档,将入婳的齐胸襦裙推向下,入婳那发育完好的白皙胸乳便轻易暴露在他眼前。

想到偶尔入婳为他斟酒时,看见她浑圆的胸衣和束胸下的隐隐沟壑,他就会不自然地想那样的丰|满恐怕是男人一只手握不住的吧……现在它们充盈手心,像两只调皮的白兔,一把握住,却又总是会溜出来,简直是男人手下的一对儿尤物。

时下妇人在闺房之内流行在胸乳上傅粉或胭脂,而入婳更胜一筹,乳|头上似乎涂了红色的花汁,简直是红艳欲滴。

她明明已是寡妇,却还这样……懂得保养……

那雪峰上的两点嫣红简直像在故意邀请他一般,荣澈意乱情迷,俯身将一只胸的前端尽送入口中,如孩子般深深地吮吸起来。

入婳的身体一阵战栗。

她有些不可置信,这还是八年前那个会哭着问她是否能再一起饮酒的荣澈吗……而如今,他将她压于身下,而她动弹不得。

荣澈一边迷恋地吸着入婳的胸,一边腾出一只手摸索到入婳腿上去扯她的亵裤,入婳太明白这之后意味着什么,理智全拉了回来,沉声喝到:“荣澈。”

荣澈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入婳恼他的脸,他不敢,但是他又不想放弃,藉着酒劲,荣澈翻身将入婳放置在身上,嘶哑而痛苦地说:“就这样静静的,坐一会儿好不好,等我平息……”

没有了压迫,入婳身体放松了些,毕竟荣澈不能再强迫自己什么。可是却并不像荣澈所谓的什么平息,此时他某个地方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与她连在一起,他握着她的腰肢时不时向自己的胯|下轻轻按压。

入婳轻声呻|吟起来,她一向放纵,将近一年未行房事的身体对于这样的挑逗更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渐渐的理智全无。意识变得模糊,身体不自觉地去靠近,去渴求。

当然她知道不应该这样。

荣澈将两人碍事的衣物褪掉,坦诚相待,硕大圆润的前端已缓缓挤入入婳的身体,入婳一惊,荣澈却由不得她离开,终于他扶着入婳的身体让她一寸寸的坐了下去。

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夏茜早已带上八亲王府的人退了出去,主子们的秘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是不会出去乱说的。

等夏茜帮忙关好门,裏面已经传来了两人情不自禁的交欢声。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恐怕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日上三竿,荣澈忽然醒了。

身边的枕褥上早已没了人,只留了一袭昨日的衣衫。

荣澈拿起那袭衣衫,迷惑地想,是梦?自己做了那样一桩春梦,可是这次那身体的触感却又那样真实。

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环视了一圈,忽然发现入婳正在窗下静静地梳妆。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寝衣,跪坐于梳妆镜前,正细细地描眉。

荣澈注意到了她耳垂上的蜜蜡耳坠,正是昨晚的那一对,在她身上轻轻颤着,叫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醒啦?”入婳梳妆好,回头看他,神色并未有异。

“嗯。”带着诸多疑惑,荣澈回答道,起身慢慢穿衣。

“你昨晚宿醉,早上一定是饿了,我叫鹃儿做了小粥,备了几种点心,一起去吃吧。”

两人默默吃着早点,夏茜在一旁服侍,鹃儿和鸢儿也各自忙各自的,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自己似乎真的饿了,连连喝了几碗粥,入婳倒没有吃多少,到后来帮夏茜为他添饭。

两人吃了饭回了房间,此时荣澈几乎已经肯定昨晚确实发生了些什么,他说:“婳……”

却在此时被入婳拿手指掩住了嘴,摇头说:“不要去想,不要去说。我已叫了你们府上的人备好轿子,一会儿就回去吧。”

荣澈欲言又止,又不敢再说什么,但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入婳的脸颊,入婳笑了笑,倒也没有拒绝。

荣澈坐上轿子,路上掀开帘子对一旁的李厂说:“一会儿派人去通知宫里,今天我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去朝中议事。”

吩咐完后,荣澈靠在宽敞舒适的轿上,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闭眼,昨晚的一幕幕就浮现脑中,入婳叫他不去想,可是他怎能不想。

虽然他有些自责自己酒后轻薄她,但那一晚的美妙,想起嘴角都不由得微微上扬。

青轩过世,她早已没了丈夫,谁都不相信她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一辈子一个人生活,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

九九重阳佳节,上午帝后在太仪殿宴请群臣,下午赵入嫣请了几位亲王妃、命妇和官员家眷到宫中饮酒赏菊,入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因着与荣澈之事,这几日入婳的腰肢都是酸软的。

在入宫的路上遇见了左副都御史曹大人,入婳认得他,向他盈盈一拜。

——真是仪态大方,进退有度。

曹大人看着入婳,记得她小时候,她父亲每每参加同僚聚会,时常带着她一起去各府拜访,自己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除却那件事他实在表示不齿外,这个人他实在是喜欢和欣赏的。

他也听说自己的几个儿子喜欢往她那跑,但因为她身份特殊,也曾告诫过他们少和此人来往,但没想到仲子说,现今京城皆以能成为芳园的座上宾为荣,自己若不去融入那个圈子,结交人脉,在仕途上怕是难以立足,他一时倒也哑口无言。

虽说是官员子弟,靠祖宗恩荫,不经科举即可进阶七品,但未来的仕路便是三分靠家世,四分靠本事,三分靠钻营的了,晋安可是他长子的顶头上司。

曹大人摆出了几分和颜悦色,与入婳寒暄。今日入婳裏面穿了一件浅黄系如意结襦裙,外面罩了一件杏色的宽大衣袍,衣边是鲜艳的桃红色,上面有着繁密的缠枝蜜香花纹,发簪上一只如意簇花银联步摇,衬得她极为耀眼出挑。曹大人不免想,赵自庭生得如此女儿,若自己年轻时,身边有这样一位懂交际的可人儿,不天天去跑才怪。

在入婳与曹大人聊天的时候,御花园亭中那边几位女眷正在跟皇后哭哭啼啼地告状。

“她是个寡妇,怎么也不知道避嫌,引得几家大人常往那跑,每日寻欢作乐,家都不顾了,这实在是有伤风化,请皇后娘娘赐郡夫人赵氏以庭训,以正妇道。”

“张家夫人,张郎中大人认识郡夫人比你我还早,感情自然深厚些,再者平时不是与其他大人一起过去吗,你不要多想。”

“郑家夫人,郑家和赵家是世交,关系一直亲厚,你也不应该生疑才是啊。”

“各位夫人,本宫虽是皇后,但也不敢乱用刑罚,以正妇道更不知该如何说起。郡夫人先夫早逝,现在独身一人,而大洛一向鼓励女子再嫁,繁衍生息。若说得严重些,郡夫人哪怕现在欲嫁与其中某位大人,我们也无可阻止不是吗。”

赵入嫣对这些人一一宽慰,最后那句话说得这些妇人一时没了声音。

赵入嫣被她们吵得有些累了,便借口更衣在宫婢的搀扶下暂时退离了这裏。

“呸,这皇后当得真是窝囊,什么事都管不了。”有刁横的夫人在后面偷偷地吐着口水。

“可不是吗,难怪姜妃从来不把她当回事,再过些日子恐怕都要骑在她头上了。”

“你们怕是找错人了——你们忘了你们所谓的郡夫人,正是皇后的亲姐姐,皇后可是那赵入婳的亲妹子。”魏夫人听着这些人的糊涂话,不由得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