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宁:“你天天跟女人睡来睡去,怎么都没想过定下来?”
董斯扬哼笑:“定下来就不能睡来睡去了。”
候宁撇嘴。
董斯扬反问他:“你呢?要女人吗?我给你找。”
候宁摇头,“没有女人会喜欢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下边缺东西啊?”
“你能不能别张嘴都是这些?!”藉着酒力,候宁将很多以往说不出口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我跟你们不一样!”
他心中酸涩,嘴唇发抖,“你和李峋,就算你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干,也会有女人喜欢你们。我就不行,我再努力也没用。在她们眼里我就是畸形的怪胎,她们接近我都是为了利用我。”
候宁哭丧着脸说这些丢人的话,说着说着忽然感觉脸前一黑,董斯扬的大脑袋凑过来。
“你……你干什么?”
“咝……”董斯扬眯着眼睛看,“其实你除了矮了点,瘦了点,背弯了点,眼睛鼓了点,再加上有点神经质以外,也没啥大毛病啊。”
候宁怒不可遏:“你还要什么毛病!”
董斯扬开怀大笑。
候宁一怒之下,决定去挖董斯扬的老底嘲笑他。
他挖门盗洞总算查出董斯扬曾经有过一个还没过门的未婚妻,是他师傅朋友的女儿。女孩没什么文化,两人是经董斯扬师傅介绍认识的,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后来还没来得及结婚董斯扬就进监狱了,那个女孩在外拼命作打拼,最后累死了。
董斯扬出来后把自己全部积蓄全赔给了她的家人,至今还在资助他们。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董斯扬就经常把“女人不要工作”“女人待在家里就行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候宁挖出了秘幸,可想想觉得没什么可嘲笑的点,就谁也没有告诉。
从那时起,候宁就不怎么怕董斯扬了。
候宁望着病床上的人出神。
董斯扬今年四十六岁了,他自己也四十岁了。董斯扬还是那个魁梧健硕、性格暴躁的男人,而他也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缩起来就看不见的人。但即便他再唯唯诺诺,有些事也绝不会退缩!
半个月前,候宁收到一家公司的邀请信。这不是候宁第一次被猎头盯上,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可这次的公司诚意十足,候宁还没给信儿呢,对方已经送来一辆跑车当见面礼,车就堂而皇之地停在董斯扬家楼下。
一天,董斯扬回家的时候脸色难看,质问候宁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他们已经一起住了十年有余了,候宁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董斯扬冷笑道:“你装什么啊,你不是已经决定跳槽了吗?”他扯了领带,不等候宁解释,又讽刺道:“长得瘦骨头就软,一辆破车就能买了你。去给老子把车开远点,别他妈碍事。”他说完黑着脸进了屋,门砰的一下光上。
候宁来到窗外,一看过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心裏忽然涌出一股悲哀,十几年了,弹指一挥间,他觉得董斯扬就算脑子再不灵光也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可结果竟然是这样。很快候宁的悲哀转成无名火,他跑到董斯扬房门口咚咚敲门。
董斯扬骂骂咧咧地来开门,刚一照面候宁就给了董斯扬一耳光。
董斯扬用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不怒反笑,盯着候宁,“你他妈还真是娘儿们啊,车要红的,打人扇耳光?”
候宁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愤怒过,就算是之前被人背叛陷害入狱时都没有这样愤怒。他浑身哆嗦,眼珠险些要瞪出来。指着董斯扬,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话组织明白:“行,董斯扬,你行!你记着,这次就是跪下求我,我也绝对不会回来了!”
候宁不带手机,不带电脑,一个人跑了。
他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已经四十岁了,可举目望去,好像全世界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他心理防线很脆弱,如今一刺|激,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回神后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董斯扬威胁他的那个居民小区。
当年的居民楼如今看着更破旧乐,候宁爬到楼顶,吹着寒风,忽然哭了出来。他也不想动了,觉得干脆就无人知晓地死在这儿吧。
可死太难受了,才没坐多久候宁已经冷透了,浑身打起哆嗦。他抱着自己,觉得更加悲催了。
四个小时后,候宁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十余年的共同生活,让候宁一瞬间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候宁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
董斯扬爬上顶层,看到候宁,松了口气。
他来到候宁面前,清清嗓子,不善道歉的人让场面十分尴尬——
“那个……我去问了,误会一场。”
“走吧,跟我回去吧。”
“不冷啊坐地上?”
“你好歹也扇了我一耳光呢……”
候宁始终不说话,董斯扬自知理亏,也没什么办法,“以为你要走的时候,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
这话让候宁心裏舒坦了一点点。
“刚才跟你话说得太重了,是我的错,你说想怎么办吧。”
候宁还是不说话,地上忽然掀起一阵尘土,候宁转眼,看到董斯扬将外衣脱了。
“咱们来个痛快的,我让你出气。”他指着万家灯火的方向,“我从这儿跳下去,没死你就原谅我,行不行?”
候宁还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董斯扬说完就朝着那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哎……”候宁从地上爬起来,董斯扬一步踏出,候宁吓得大叫,“哎!”
“董斯扬!”候宁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到边缘往下望。
顶楼居民修了一个玻璃阳台,董斯扬正站在阳台顶棚仰头看他。
候宁跌坐在地,董斯扬跃起,扒着墙上的空调机器上来了。他仰头躺倒在地上,给自己点了根烟,“没死,等会儿跟我回去。”
候宁缓了大半天才找回声音:“董斯扬……你是疯子吧?”
董斯扬咯咯笑,“可能吧。”他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僵。
候宁:“怎么了?”
董斯扬:“腰好像闪了。”
候宁:“……活该!”
后来董斯扬被候宁架着去了医院,董斯扬临时叫李峋帮忙,跟李峋说自己腰闪了,李峋没信。再后来李峋回家跟朱韵说董斯扬腰闪了,朱韵也没信。
大概他们都想不到董斯扬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受伤吧。
三个小朋友在罗马斗兽场疯玩了半天,一个个累得喘气都费劲。
朱韵一手拉着一个儿子,李峋抱着昏昏欲睡的李玥凌,返回酒店。无论朱韵如何劝说,孩子们就是不肯洗澡,倒在床上眨眼就睡着了。
朱韵无奈地掐着腰,看着雪白的床单上并排躺着的三个小朋友,扑哧一声笑了。
李峋刚好洗完脸,从盥洗室处来,“怎么了?”
朱韵:“你看他们仨像不像三条大虫子?”
李峋站到朱韵身边,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会儿,“挺像。”
朱韵嘿嘿笑。李峋从后面环抱住她,朱韵顺势往后靠了靠。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们仨看着要睡一阵呢,要不要出去转转?”
李峋思考几秒,点头。
飞扬公司的海外分部负责人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车,李峋载着朱韵一路漫无目的地乱转,开了没一会儿意外地到了“国中国”梵蒂冈的地界。
梵蒂冈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却有着全世界最着名的教堂和博物馆,反正李峋和朱韵闲来无事,便下车游览。
可能是时间较晚的缘故,他们没有排很长队伍就进去了。博物馆恢宏非凡,举世闻名的《拉奥孔》雕塑坐落于八角中庭,游客们不断拍照留念。
朱韵天生缺乏艺术细胞,陪着李峋看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李峋拉着她的手,以免走散。
潦草地逛完博物馆,他们来到圣彼得大教堂。为了给朱韵提神,李峋先带她去爬教堂顶层。一百多米的高度,几百级的台阶,爬到最上面的时候两人都出了一头的汗。
时值傍晚,天边是温柔的晚霞。这裏是梵蒂冈的制高点,也是全罗马的制高点。眺望远景,朱韵微微发怔。
“歇会儿吧。”李峋说。
“旅行真放松……”朱韵伸了个懒腰,“你说我们留了那么多工作,他们在国内是不是要累死了?”
李峋:“哪那么容易死啊。”
朱韵笑了笑。
下方是椭圆形广场,广场周围半圆形的长廊里耸立着多立克柱式的柱子,柱子顶上的一百四十尊圣像引人注目。晚霞从后方照来,好像圣徒们真的站在天际看着世间,风都带着温柔和神圣的味道。
“要是那兔崽子真不原意学,等毕业就把他送付一卓那儿吧。”李峋忽然说道。
朱韵:“真的?那他可要高兴死了。”
李峋无奈,“不然怎么办?”
朱韵:“你不是要抓他成绩吗?”
李峋轻笑,深呼一口气,释然道:“算了,一辈子太快了,勉强自己太亏。让他自己折腾吧,万一真混不下去,多给他留点钱就是了。”
朱韵伸手,在李峋背上揉了揉,“不会混不下去啦,思崎多好看啊。”
李峋:“就他妈剩一张脸了。”
“有脸也行啊。他从小就喜欢付一卓,正好付一卓也没孩子,让他们俩一起玩去吧。”
提起这件事,李峋稍稍停顿了一下,朱韵察觉,问道:“怎么了?”
李峋斟酌片刻,说:“你猜付一卓现在干什么呢?”
朱韵:“我哪知道。”
李峋看了看表,说:“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多,他应该在战场呢。”
朱韵:“他又去找任迪?”
李峋:“嗯。”
朱韵:“那么多年了,他还没放弃呢?”
“谁知道呢,蠢货一个。不过其实也怪不了他,任迪那人……”李峋哼笑两声,看向朱韵,“我和董斯扬都跟他们打赌,他要是能吃下任迪,我就让你给他手绣一面锦旗。”
朱韵:“……你们打赌,为什么要把握算上?”
李峋:“因为不可能啊,赌就赌呗。”
朱韵:“为什么不可能?”
“要可能早可能了。”李峋说完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这么多年了,经历太多事了。付一卓这人也是闷,他要是早告诉我他的想法,十年前金城吸毒致死的时候我就帮他一把了。”
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
繁华的北京一角,有家很不起眼的面馆,因为物美价廉,所以在附近居民中的口碑相当不错。
店面营业到后半夜,给来来往往的夜行生物提供了落脚之处。
如今付一卓正坐在店铺里。他一身得体的正装跟店铺的风格不是很搭调,自然挺直的腰板和抹着发蜡的头发更是让身旁吃面的大妈频频侧目。付一卓察觉到大妈的视线,冲她微微一笑。大妈老脸一红,险些被骨头汤呛到。
门口丁零一声响,一个女人走进来。
深秋的天气里,她只穿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色长裤,轮廓比起从前更为尖锐。她黑发凌乱,随意扎起,脸上依旧化着惨白的妆,进屋便像带进一股冷气一样。
要找的目标无比明显,任迪步伐凌厉,几步走过去,坐到付一卓对面。
她入座便搭起腿,细瘦的脚白得发青。
付一卓起身,等任迪坐稳后微微欠身,“任小姐,晚上好。”
“为什么约在这种地方?”任迪冷漠地问。
付一卓坐下,永远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因为这裏可以抽烟。”
任迪正掏烟的手指顿了顿,浓妆之下的眼眸挑向对面。
付一卓伸手示意,“请便。”
任迪缓缓抽出烟,放到嘴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觉得付一卓会想回到十年前吗?”朱韵问李峋。
李峋没有回答。
朱韵自答道:“我觉得不会。”
李峋也没有问为什么。
朱韵迎着晚风,看向远方。
“人真矛盾——碰到坏事,大家都要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比起日出,大多数人又觉得夕阳更美。”朱韵转向李峋,恰好李峋也正看着她,朱韵拨了拨李峋衣服上的碎屑,“虽然一路吃了很多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到从前。”
李峋终于开口:“为什么?”
“你没听过蝴蝶效应吗?如果回到从前,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做错了,我们现在可能就不会一起在这儿看日落了。”
李峋笑了,“你真的是离不开我啊。”
朱韵一本正经道:“不,我是出于人道主义。”
李峋:“具体点说说。”
朱韵捧起他的脸,“我大学时就这样想了——我要是不跟在你身边,你早晚有一天要横尸街头的。”
李峋垂头,笑得肩膀轻颤。没等朱韵回神,李峋已经吻了下来。
周围还有其他游人,朱韵脸颊通红,“……你干什么啊?”
“谢你救命之恩。”
朱韵暗暗踩了他一脚。李峋抱住她,朱韵从他的肩头望向远方。
“对了,李峋。”
“嗯?”
“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说。”
“虽然田修竹家在法国,但我们第一次正式碰见,就是在意大利。”
“……”
“在当时的威尼斯双年展上。”
“朱韵——”
“嗯?”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朱韵闭上嘴,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强忍住笑。
她绝不会为了躲避痛苦而回到从前,她是如此挚爱如今的生活。他们走的路完完整整,虽然有痛苦和伤害,但他们都撑过来了。
“我不饿,你要吃东西吗?”任迪问。
付一卓摇头。
任迪嘴裏咬着烟,还是冷冷的表情,“去订家好酒店。”
任迪默然看着他,付一卓意识到当中含义,眼睛慢慢睁大。那表情在这么大块头的男人身上着实有些显蠢,任迪转眼看向灯火通明的夜色。
人真矛盾……
总想改变痛苦的过去,可少一分一秒,蝴蝶的翅膀也会掀起风暴。纵使生活中不如意的事很多,可一想到若真改变了过去,人生路上就可能再也碰不到曾经慰藉过我们的人,便又会感到死一般的不舍。
半夜了,候宁打着瞌睡,隐隐听到床上有动静。
他来到病床旁,董斯扬已经醒了,他可能睡得不好,脸色铁青,眼中血丝密布。
见候宁过来,董斯扬硬挤出笑容来。
候宁看着那比哭还难看的笑,皱紧眉头,“好点了吗?伤还疼不疼?”
董斯扬声音沙哑,含着力量,“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