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开车的师傅呵呵笑了起来：“怎么样？霞宁漂亮吧，虽然是个小城镇，但贵在自然清新，比起大城市要惬意多了。”

慕羽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想起用家乡的方言苦笑道：“师傅，我是霞宁人。”

“呀？”师傅惊异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笑呵呵地道：“看不出来呢，很久没回来了吧？”

“……，嗯。”

“哎，你们年轻人，总是想着去外面成就大事业，要我看，其实还不如好好呆在家里不比外面强？去了外面，要是一事无成就没脸回来了，哪里知道你们父母都不过想你安宁快乐就好，我女儿在外面就每年过年能回来一次，给的钱再多有什么用，还不如她陪着我一个月来得更让我开心。”

师傅是个话唠，见慕羽虽然面冷，却挺有礼貌的，于是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他开着车在雨幕中一路穿行，时不时告诉慕羽这些年霞宁的变化，慕羽倾听着他说某一条土路如今已被改造成了宽敞大道、某一个老店搬迁到了其他地方、某些年关于某些人的事让县城人人讨论……

慕羽仔细听着，仿佛觉得这些听闻大概能多少弥补他八年的空白，有时候，很多事总是看起来徒劳无功，但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总是舍不下心肠，总是希望哪怕填补一点点，也能多少安慰自己。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一如他心裏的伤感愈强。

慕羽不经意地一瞥，忽然眉毛一挑，出声道：“师傅，等一等！”

师傅愣了一下，好在霞宁是个小县城，交通也比较随便，车子随意找了附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慕羽打开车门，对师傅说了一声：“麻烦在这裏等我一下。”

然后他撑着伞，在倾盆大雨中走向街道昏暗路灯下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避雨，她在阴冷的空气下瑟瑟发抖，偶有路边的行人走过，也不过漠然看了她一眼，无人搭理她。这大概和女孩的奇特装扮有关系，连衣大帽遮住了她的大半小脸，让她在路灯下显得阴森森的，硕大的墨镜更是凸显了这气质。

她身材瘦小纤细，身上的长袖外套显得肥大，下身倒是穿着可爱的短裙，却也让她在这阴天中格外的冷。

易缘将小手窝在袖口里呵气，心裏恨死了这烦人的天气，身边的路灯不知被她踢了多少次泄愤，只是天下雨，老天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她无从报复，只好将私愤转移。

都怪妈妈和怜姐，好好地回什么老家，明知道她在大城市待惯了，又每天被抑制着本性，一到这清新小城镇一定耐不住发野的心，还死死管着她，不让她轻易出来，否则她今天也不会叛逆偷溜出来，结果途中下起大雨，连回去的路都不认得了。

“度假度假，管得人家死死的，这叫哪门子度假啊！”

易缘恨恨又委屈地扁嘴骂着，忽然觉得眼前的灯光暗了许多，抬起头吓了她一跳，一个陌生男人撑着伞站在她面前，骇得她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眼中露出恐慌之色。

“呃，吓到你了？”慕羽倒没想到小姑娘反应这么大，歉意道：“只是看你似乎没有伞回家，正好我这有，你拿去用吧。”

——呼……还好没被认出来……

易缘松了口气，随后一阵恼怒涌了上来，白了慕羽一眼，鄙夷地道：“喂，大叔……这套搭讪很老套了耶！”

大叔……慕羽一愣，随即苦笑，原来时光是这么快，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大叔级人物了……现在的孩子，还真是古怪，明明是好意，却被拿来鄙视。

慕羽觉得多谈也无益，于是将伞合起，放在了路灯下，道：“我把伞放这了，这么晚了，小姑娘家，还是早点回家吧。”

易缘一怔，随后看他转身要走，急急忙忙叫住了慕羽：“喂，大叔！”

慕羽诧异回头，易缘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见慕羽一看她，连忙将头低下，轻声道：“我……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慕羽一阵头疼，无奈道：“那你知道住的地方吗？”

“荆花家园！”

“……”

易缘低着头和慕羽并排坐在后座，时不时偷偷抬头瞄了慕羽一眼，身边的这个人很奇怪，坐上车后就一直出神望着窗外，即使在夜色中，他眼眸还是能看到偶尔流露的忧悒，易缘不觉得从那被大雨染上层层雾气的车窗能看到什么风景，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人，他托着腮，神情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从上来后就一言不发，什么嘛！竟然敢无视青春无敌可爱美丽颠倒众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本美女大小姐！

他到底是不是男的啊？

易缘暗暗腹诽着，心想这大叔真是弱爆了，都什么年代了，泡妞还玩装深沉的把戏。

——哼，坐等你向本美女大小姐要联系方式的狼尾巴样！

她倒忘了，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唔得严严实实的，慕羽压根就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顶多从她纤细柔软的身材知道她是一个小女生而已。慕羽没怎么在意易缘，反正也许是小孩总是一代比一代调皮，说起话来也是代沟，只是看她一个人可怜，好人帮到底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慕羽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心中近乡情怯更甚，他摇下车窗，看见一条小街穿过，慕羽认得这条街，这条街没有变化，而他的家，就在小街尽头的庭院内。

当车停在院子门口的时候，易缘诧异看着慕羽紧抿着唇，明明从上车就一句话没说，但易缘竟然感到那个男人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沉默。

他眸子里的忧悒终于隐藏不住，伤感和激动让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抽搐。

慕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看到这条年少出入过无数的大门，回忆忽然如惊涛骇浪在心内涌动，这些年默默承受的酸楚，似乎终于找了停靠的港湾，而即将来临的时刻也让他忐忑而激荡着。

他打开门，拖着行李箱走出，易缘在身后喊道：“喂，你不要伞了？！”

“送你了。”

易缘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在漫天大雨中缓缓前行，淋湿了他的衣裳。他最终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向自己要联系方式，但易缘已完全不在意这些了，她看着那个男人在雨中逐渐模糊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他让整座城市都变得沉重，那种哀伤，是压抑而找不到源头的。

在车开走的最后一刻，易缘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个小区的名字，察院小居，然后竟然记住了这个名。

察院小居是老式民房，不同于公寓，慕羽的家是座两层小楼。慕羽望见砖墙上斑驳的划痕、年久的绿苔，只觉得他走在一条名为时间的道上，每近一步，便酸楚如影，幽幽而生，直上眉间。

雨水落在他的发，潮湿粘着他的身，慕羽怔然站在熟悉的门前，定定站了许久，仿佛时间就此凝固。

最后他终是闭上眼，徐徐扣动门铃。

屋内没有回应，慕羽的心跟着一同下沉，但他仍静静等待着，终于一片微弱的光透过窗户盖在闭着的眼皮上，然后一阵走动声传来。

陈明兰揉着半醒的睡眼，穿着睡衣，略带疲惫地走下楼，应了一声：“谁呀？”

门外一片沉默，陈明兰因为被吵醒，也没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按住门柄。

她打开门。

雨声瞬间嘈杂而来，门外站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深深低着头，浑身落雨，一手垂落，一手拖着行李箱，就沉默地站在门外。

天际似乎骤然划过一道雷电，伴随着巨大的霹雳声，陈明兰如遭雷击，猛地睁大了双眼，浑身颤抖！

然后她看见那个人抬起头，黑色的发被大雨覆没卷曲粘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颤抖，水迹流动，在磅礴大雨中，分不清是泪是雨，徐明兰看着他的唇在轻轻颤抖着，仿佛耗尽了平生力气。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