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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贺伊人想了两秒:“是之前认识的一个年轻人, 我给过他几次邀请, 让他来听剧院里的演出。”
顾长霁听了, 马上笑嘻嘻说:“妈,下次也邀请我去吧。”
“说什么傻话, 这孩子,”贺伊人温柔地笑,“你想来还不是随便你过来吗?”
“我也要去!”欢欢嘴里嚼着肉, 话都说不清楚,积极地举手。
“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欢欢皱了皱鼻子, 往贺彰那边靠了靠。
晚饭结束后,贺彰给壮壮喂了猫粮,戴上围巾出门吹风。
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坠入了真空, 远远地仿佛有狗吠声传过来, 听不真切。
初春的空气还凉着,夜色里的露水又增添了这份寒意。
天上没有月亮, 黑漆漆的,像被破了浓墨。但仍能看清四周物体的轮廓, 他揣着兜,深深地呼吸一口, 嗅到了河边残余的洗衣粉的味道。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随后浅浅的光圈慢慢地靠近了他, 贺伊人的声音传过来:“阿彰?”
贺彰愣了一下, 抬手过去扶贺伊人。“您怎么也过来了。”
“我看你一个人出来, 就想跟你说说话。”
贺彰说:“哦。”
然后就没了下文。
他在母亲面前一向是沉默寡言的。
“其实……”贺伊人说, “也是长霁的意思。”
“顾长霁?”
贺彰惊讶了一瞬,很快又低下头去。
“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跟我说,他和亲家母聊过之后,才明白了双方的立场。他呀,说你虽然是个闷葫芦,也肯定会有想和身边的人聊聊天的时候。”
贺彰:“……”
他忽然有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我想和你谈谈,是因为你今天露出的表情。”
贺伊人裹紧了披肩,往前走了两步。
在晃动的光晕里,她纤瘦的身形也非常脆弱,仿佛轻轻一推,就能化成渺渺的烟雾。
“表情?”
贺彰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他这大半个晚上都像处在半空,说话做事,都带着轻飘飘的烟火气。
大概是因为吃了酒,又像提前做了梦。
“对,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你这么高兴过了。”贺伊人的声音有些伤感,“我既开心,又难过。”
“难过的是我真的当不好一个妈妈,太懦弱,太自私。才让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奔波,不想回来,也从来不和我诉苦。”
贺彰的喉头有些发紧。
“你是个独立又有主见的孩子,比我,比你爸爸,都要好很多。”
她的呼吸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白汽,垂下的泪水也悄悄地消失不见。
“我做错了很多事,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不能让你有归属感,所以我才盼着,你早点找到能让你幸福快乐的人。其实我本来有点担心……你随便找一个人来应付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算是遂了心愿。”
贺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果您是个自私的人,怎么会因为我被打伤眼睛?”
他从前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幸福”两个字。
和睦的家庭,被人爱着,是一种幸福。
能追求到自己的理想,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实现价值,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两种难以两全,所以贺彰觉得,他已经不再需要来自家庭的满足感。
但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他没有记恨过贺伊人,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爱着他。
父亲失控的日子里,是贺伊人为他拦下了不少毒打,甚至付出了一只漂亮的眼睛。
所以即使她优柔寡断,即使她容易被现实操纵,他也从来没想过去恨她。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因为她的天真,缺乏常识,让他他无法得到来自母亲的保护。
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他把心里的渴望都埋葬了,等待着被某个人唤醒。
第一次被触动,是因为高中时的那些信。
第二次被触动,可能是因为顾长霁。
真是奇怪,顾长霁有什么优点?
他从前明明觉得这个人又自大又狂妄,是个在金银窝里养得四肢退化的伸手党。
但现在再去回想,那些偏见和鄙夷统统不见了,只剩下顾长霁嘴角那抹懒散的笑容,睡着时温柔的侧脸,深夜的枝桠上两只成对的乌鸦,和鼻尖萦绕的食物香气。
“我以前的想法很天真,”贺伊人说,“我现在也慢慢察觉到了……但是我没有办法补救。”
贺彰:“您也开始怀疑了吗?”
贺伊人:“什么?”
“当初琴行的破产,是有人故意操作的。”
贺伊人的表情隐没在黑暗里,声音也沉甸甸的:“不是。”
贺彰愣了,然后听见母亲继续说:“你原来一直怀疑是闻华笙做的?”
看见他的表情,贺伊人就明白自己猜对了。“闻华笙……确实不算一个好人,当时他听说了我的情况,就过来找我,他说可以帮我的忙,通过他的渠道筹一笔资金。但是有条件,我必须和你爸爸离婚。”
“我答应了离婚,但是没有要他帮忙……因为我觉得你爸爸是自作自受。”
贺彰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贺伊人自嘲,“我怕你所以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你爸爸会自杀,也是因为我。他不愿意和我离婚。”
她的声音哽咽着:“他觉得我要在关键的时候离开他,所以想带着我去死。”
说完又突兀地笑了一下,“大过年的说这个,真是不吉利。”
贺彰:“……”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也已经疯了,每次和他吵架的时候,我都觉得我马上就要疯了。如果不是闻华笙,我可能真的要和你爸一起寻死。”
这是贺彰从没听闻过的信息。
那时候他还年幼,记得的细节很少,因为对于父亲的死因存疑,所以他问过不少父亲过去的朋友。他们透露的信息,几乎都是“事情本不该这样”。而事实究竟该怎样,他却很难调查到。
加上闻华笙的种种行为,他就只能把帽子扣在这个人头上。
今天他才从母亲嘴里听到真正的原因,心里只剩下了震惊的情绪,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彰,最近我常常做梦,梦见很多人,也包括你爸爸,就像忽然醒悟了,知道了我这么多年来,因为情绪的低落,我最后选择了和闻华笙结合,”贺伊人说,“或许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明白没有后悔的余地。”
“为什么没有后悔的余地?”贺彰说,“只要你和他离婚。”
贺伊人没再说话。
贺彰有些失望,他觉得今天晚上他不应该答应这场谈话。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谈心解决,但性格和弱点,还有感情的纠葛,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东西。
过了很久,从吴家老宅那边传来了叫他们回去的声音。
贺彰把手揣进兜里,移了一下步子。贺伊人叫住他:“我希望你不要再被我束缚了。”
“我不想让你再为我考虑,你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珍惜你的婚姻,珍惜你自己的生活。”
贺伊人慢慢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就交给我自己处理。”
热闹了一晚上,终于可以躲开那些麻烦的大人小孩。顾长霁打着哈欠坐在沙发上,这还是他决定在这儿久住后特意搬过来的,看见贺彰摊开了一本杂志,却没有读,捏着一页纸发呆,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贺彰心情疲惫,掀了下眼皮看他。
顾长霁的眼睛里清楚地装着担心。
脑子里乱糟糟的,贺彰头一回觉得迷茫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失去方向的感觉让他的情绪无比消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想说,顾长霁当然不好问。
他侧着身子躺下,仰头看见柜子上摆的红酒,又腾地来了精神:“来喝一杯?”
今晚年夜席上摆的酒都比较烈,因此和他没有缘分。他闻着香味,嘴馋又不能喝。正好现在贺彰心情不爽,喝点好酒最让人放松。
“什么时候放的酒?”
“忘了,表嫂给的。”
他拉开了木塞,用手在瓶口招了招,用心地嗅着香气。
“好东西,”绸子一样的酒液缓缓流入杯中,顾长霁垂着眼,眨动了一下睫毛,“我在牛津认识的一个作家,喜欢把女人比作酒。”
贺彰对酒没什么研究,对女人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他回答:“哦。”
“原话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一句比较经典的:‘红酒一样的女人格外危险,她温柔优雅,懂得如何让你对她上瘾。’”
“喝什么酒不会上瘾?”贺彰问。
“你说的也对,”顾长霁晃了晃酒杯,“只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比喻不仅仅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什么意思?”
刚刚那句话,顾长霁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大脑,现在忽然被这样反问,反而结巴了:“也……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意思。”
他把酒杯给贺彰,强行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撞击声像把锐利的玻璃碎片,“刺啦”一下,掉进这片沉寂的海里。
“新年快乐。”顾长霁说。
贺彰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难以言说的情愫像一张绵绵的细网,菟丝草似的,攀上他的皮肤。
“新年快乐。”
32
年后没几天,贺彰就预备出发。他的老师已经等了他一个星期,发来了两封催促的邮件,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顾长霁不想继续在老家待着,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是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鲫鱼,随时都有把刀子要落下来似的。
因此他马上跟着收拾东西,借口说“要亲自送贺彰离开”,两个人一副你侬我侬生死不离的模样。
出发之前,顾长霁特意进了一趟书房。他本来是想拿几本游记,却一眼看到了那本《海外寄霓君》,迟疑了一下,手把书抽到了一半,最后还是轻轻推了回去。
贺彰戴着围巾帽子,走到书房门口,似乎是不耐烦了:“还要拿什么?”
“没什么。”顾长霁的手从下面一排书籍里抽了一本地理志,放进行李箱,“走吧。”
吴欢欢见他们是真的要走,也不要小大人的形象了,抓住顾长霁噫噫呜呜一顿嚎,让他们把她也带走算了。
顾长霁蹲了下来,捏住她的小鼻子:“你不上学了?”
“我去你们那里上学呀。”
几个大人忍俊不禁,顾长霁揉她的头发:“可是这么懂事又可爱的小姑娘走了,你现在的老师会伤心的呀。”
吴欢欢:“唔。”
“等下次回来,小叔叔带你过去迪士尼玩好不好?”
他这一招还是很容易讨好小女孩的,但吴欢欢嫌弃地撇了撇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去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顾长霁:“……”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那我跟你约好了,等你放暑假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小婶婶也来吗?”吴欢欢期待地看向贺彰。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又尴尬地扭开了头。
到那个时候,他们的一年婚约,也差不多该考虑结束了。
“当然了。”贺彰低声回答。
顾长霁拉起行李箱,招呼贺彰上车。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长霁戴上耳机听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谈到关于婚约的事。
回到他们自己的新房,顾长霁瘫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壮壮,拿小碗装了水让她一下一下地舔。
贺彰则是一进屋子就进了书房,顾长霁撸着猫,耳朵听着书房里收拾的动静,忍不住啧了啧嘴。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飞机。”
“哦……”
顾长霁又躺了会儿,见贺彰没有再说话,张了张嘴,又猛地闭上。
贺彰鼓捣了半天,出来时只拿了一个文件夹,塞进行李箱里,回头瞥了一眼顾长霁。他已经躺下了,壮壮就趴在他胸脯上,一人一猫躺得舒舒服服整整齐齐。
等他回过头,顾长霁又看向他,发现他似乎也没那么着急走,不由得说:“你在那儿,不会也把自己忙累成活死人吧。”
“什么叫活死人?”贺彰不满地问。
顾长霁想起来前段时间他满脸憔悴在病床上沉睡的样子,扯扯嘴角:“我头一回见到真的有人能把自己累倒。”
“你以为我是因为sh……”
“因为啥?”
“没什么,”贺彰脸上的郁闷一闪而过,他盖上行李箱,“你别拔壮壮……的胡子。”
他至今还是不能理解这个剽悍的名字。
壮壮听见了,以为是在叫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翘着尾巴弓起腰,轻轻地蹭着贺彰的小腿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名字了?”贺彰很惊讶。
顾长霁也懵了:“是哦。”
“那什么……你看,”顾长霁说,“壮壮看样子挺舍不得你,我和她一块儿去送送你?”
从舟山回上海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顾长霁开车。这回换成了贺彰当司机,顾长霁就专心逗猫。
“你还回去上班?”
“当然回啊,至少要过了实习期吧。”
“……”贺彰说,“实习期就翘班一个月,还是当少爷好。”
“副董事长亲自给我请的假,”顾长霁摊摊手,“少爷能怎么办,当然只能从命咯。”
在家这段时间,他也没有闲着。还不是被强制安排去老爷子那儿学生意经,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你真的要做杂志?”
顾长霁把手抬高,壮壮毛茸茸的爪子就跟着扒上来。“是啊,不过初步想法是三管齐下。”
贺彰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网站,公众号,和纸媒。”
“网站和公众号先做,注册公司,试运营一年,再创刊号。”
他更详细的想法是,招募名气比较大的旅行作家以及民俗作家扩大影响力,进一步创建活动鼓励普通驴友投稿。
他不仅仅想做杂志,他还想有更大的发展。但这些东西在被实现之前,也只能是想法,他本来不想说给别人听。
但贺彰很少对他的事感兴趣,他忽然就产生了强烈的分享欲,兴致勃勃地分析了起来。
贺彰好半天没说话,顾长霁开始有点后悔:“怎么了?”
贺彰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不由得笑了:“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有干劲。”
顾长霁的脑海里蓦然闪过那天贺彰掌控全场的样子,倏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很清楚,却不愿意承认,作为指挥者的贺彰,实在太有魅力。
“我还想知道呢,”顾长霁不想正面回答他,反问道,“为什么过年以来,你情绪好像都很低落?”
贺彰愣住了。
他不善表达,也不喜欢把情绪全部写在脸上,大部分时候就面瘫着,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除了除夕的晚上,他自认为没有再表达过那种失落感。
却没想到被顾长霁察觉到了。
“你知道高中的时候……”顾长霁很少愿意回顾那段年少,以至于现在提起来,说话都变得踌躇,“我怎么想你的吗?”
贺彰不太想听,又盼着顾长霁能早点说完,这么矛盾着,等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我那时候又讨厌你,又嫉妒你。”
贺彰看向他,顾长霁大喊:“看路啊!看我干嘛!”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顾长霁说,“羡慕你从来不看别人的目光吧。”
“为什么?”
他记得那时候顾长霁明明很享受做众人的中心。
顾长霁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月亮也有不想让别人看见的那一面。”
“当猫真好啊,吃饱喝足,给个膝盖就能睡觉,”顾长霁摸着壮壮的下巴,感受着她脖子里细微的享受的震动感,“当人就总会想很多。”
“人正是因为能思考才会成为万物之长吧。”
“当然了,作为人类的好处是可以去思考,坏处也是需要去思考。”顾长霁清清嗓子,“你知道‘思维障壁’吗?”
“那是什么?”
“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来为思维固定一个舒适区,通俗一点讲,就是给自己的想法造一堵围墙。这道墙来自于你的家庭,教育以及学习的模式,也就是来自于你的环境。”顾长霁说,“墙很坚固,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固执的。但是墙也并不是固若金汤,如果这道墙与另一个人的灵魂发生了碰撞,传递介质之后,就会彻底被打开。”
顾长霁没有把话说完。
贺彰:“……”
很意外地,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谁改变了顾长霁?
贺彰来不及去分析心里的那一点点微妙的介意,反而清楚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
他的那堵墙,似乎已经被顾长霁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