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公孙豹如约把桓齮上将军送回了行辕,同行的还有廷尉卿李斯。
李斯向南部军的将率们解释了一下,请上将军到郡府不过是例行询问,毕竟辎重将军魏缚是上将军的属下,如今魏缚违律,有些事情当然要询问一下上将军。接着他话锋一转,严厉责斥将率们听信谣言,擅自冲撞郡府,严重违律,平白无故招来了大麻烦。此次你们肯定要受到咸阳的责罚,而且还要连累上将军。
他郑重告诫将率们,不要再冲动了,值此非常时期,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假如上将军真的出事了,你们这样做不但救不了上将军,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斯的警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第二天南部军的几个将率就在军市里与北军的一帮将领发生了冲突,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桓齮置若罔闻,王翦视而不见。双方将率胆子更大了,故意纵容手下滋事,斗殴事件层出不穷,矛盾越来越激烈,有关桓齮涉嫌私盐大案的传言更是在晋阳传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个时候,驷车庶长嬴豹再次派人把桓齮请到了郡府。
南部军的将率们义愤填膺,几千人跟在桓齮后面冲进了晋阳城,再度包围了郡府,但这次桓齮的问题严重了,因为有人出面指证桓齮是私盐大案的主谋。这个消息犹如一颗巨石砸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湖里,溅起了冲天大浪。
桓齮出不来了。辛胜和任嚣等人毫不犹豫,指挥短兵再一次冲进了郡府,把桓齮强行抢了出来。
驷车庶长嬴豹拿出了镇秦王剑,命令王翦调动军队,包围行辕,缉拿桓齮和一帮无法无天的南部军将率。
王翦无奈,下令调军包围行辕。
这下矛盾彻底激发了。南部军将率们失去了理智,辛胜和任嚣等人断然命令尽起大军,反包围了王翦的北军。
就在晋阳形势即将失控的时候,咸阳的诏书到了。
咸阳解除了桓齮的军职,授权驷车庶长嬴豹即刻将其囚禁,并会同廷尉卿李斯、太原郡守冯劫彻查晋阳私盐大案。
驷车庶长嬴豹又拿出了镇秦王剑,命令王翦马上控制行辕,缉拿桓齮。
王翦勃然大怒,当着两军将率的面,把自己的上将军印绶狠狠砸在了嬴豹的脸上,“你告诉我,桓齮上将军到底犯了什么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贩卖了私盐?如果有证据,你拿出来,当着十万将士的面公开宣读。不要说我绝对遵从咸阳的命令,就是南部军将率也绝不会阻挡你缉拿桓齮,因为他是罪犯,他违法了大秦律,他罪该万死,但是,如果你没有证据,或者证据不足,你就没有权力缉拿他,咸阳也没有。大秦律是我们大秦人的律法,即使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大秦人要遵从律法,大王也要遵从律法,你驷车庶长更要遵从律法。”
王翦突然发飙,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真的?这是上将军王翦在咆哮?他为什么力挺桓齮?
“大秦军队是捍衞王国的长城,大秦勇士是捍衞王国的英雄。我们为大秦而战,为大秦而死,我们堂堂正正,我们光明磊落,没有人可以欺凌我们,没有人可以侮辱我们。谁敢欺凌我们,谁敢侮辱我们,他就是我大秦国的敌人,就是我大秦军队的敌人。”
王翦这番义正严词的狂吼当即传遍了军中,将率们热血沸腾,振臂欢呼。南部军许多将率感动地热泪盈眶。谁能想到,王翦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在了他们一边,老秦武人竟然为了他们而向咸阳宣战。这一刻所有的恩怨都化作了烟云,这一刻在他们的心中,只有大秦军队,只有大秦勇士,只有大秦不屈的英魂。
北军当即撤回军营,拒绝执行嬴豹的命令。
王翦和北军将士突然改变立场,虽然没有像南部军将率那样以死捍衞桓齮,但他们旗帜鲜明地告诉咸阳,他们不是咸阳权力斗争的工具,大秦将士不是任由咸阳宰割的鹰犬,他们是大秦的战士,是大秦的英雄,他们誓死捍衞自己的尊严。
晋阳军方突然空前的团结,使得事态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咸阳的预期。晋阳的惊雷的确炸响了,但没有把军方炸成两半,而是把他们炸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场咆哮的大风暴突然就从晋阳转向了咸阳,咸阳因此措手不及,束手无策。
然而,普通人对此事的理解与上位者的对此事的理解却截然相反。
桓齮本来还存着一丝侥幸,但王翦和北军态度的突然改变,把他彻底逼上了绝路。
如果北军和南部军为此而僵持,为此而大打出手,把事态无限制地扩大,那咸阳为了稳定军方,必定做出妥协,在各打五十大板的情况下,南部军将率不至于受到严惩,不至于因为他的原因而受到大范围的牵连。
现在,王翦和北军的态度变了,坚定地支持南部军,那南部军的将士们还怕什么?他们的胆子更大,他们甚至会公开与咸阳针锋相对,这导致事态向着不利于楚系的方向急速发展。
王翦这一手又狠又毒,偏偏又做得义正严词,完全掩饰了他隐藏在背后的险恶用心,他只用几句话就把南部军的将率们送上了绝路,可笑的是,南部军的将士们还对他感激涕零,视他为正义的楷模。
※※※
这天晚上,宗正卿熊布悄悄赶到了行辕,递给了桓齮一封信。桓齮平静地看完了,然后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他已经预料到咸阳要放弃自己,王翦一声吼决定了他的命运,他只剩下这条路了,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有出走,藏匿于荒山野泽,孤苦伶仃地渡完余生。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为大秦国浴血奋战了一辈子,他为楚系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最后竟得到这么一个结局。
他愿意死,即使不能像蒙骜一样战死沙场搏得一世英名,也要像武安君一样死得轰轰烈烈,让世人为他而叹、为他而哭。然而,老天爷太残忍了,不要他死,因为死可以让他获得荣耀,即使带着罪责而死也一样有荣耀,因为他是含冤而死;也不要他活,即使像个囚徒一样地活着也不行,因为这和死没有太大区别;老天爷给了他一条路,像条狗一样活着,遭人唾弃,遭人辱骂,甚至还要在史上留下一笔屈辱的纪录,某年某月,桓齮畏罪潜逃。
我奋斗了一生,最终就得到了这么个屈辱的结果,既不能留芳青史,也不能遗臭万年,而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一个遭到世人耻笑的小人。
“咸阳承诺,保你家人宗族平安,保你部属掾吏平安。”熊启的声音十分冷淡,冷淡得让人遍体生寒,让人万念俱灰。
桓齮面无表情,平静若水,静静地坐着,仿若一具没有生命和灵魂的雕塑。他的心死了,他生命和灵魂也已经离体而去,剩下的仅仅是一副躯壳,苟延残喘的躯壳,这副躯壳必须活着,因为它还有用,它能带给很多人巨大的利益。
桓齮离开了,单人独骑,布衣竹笠,留给晋阳一个凄楚而蹒跚的背影。
※※※
王翦在等他,在离石要塞等了他四天。
“去看武安君?”王翦问道。
王翦料定桓齮要去西北拜祭武安君。他曾是武安君的爱将,他曾为武安君鸣冤叫屈,他曾受到连累离开了军队,他心中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还武安君一个清白,然而,世事无常,他步武安君之后尘,与武安君走上了同一条路,不过,武安君死得轰轰烈烈,而他却只能像条狗一样的苟延残喘。
大秦国待武安君何其之薄,大秦国待桓齮又何其的残忍。
桓齮肯定要向武安君告别,然后找一个荒野之地,了却残生。王翦既然知道了,就绝不会让他走,就绝不能让他像条狗一样的活着,因为这是大秦国的耻辱,这是大秦军队的耻辱,这是大秦人的耻辱。
桓齮笑了,“谢谢你来送我。”
王翦心裏一酸,泪水顿时滚了出来,“你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一个无情无义的恶人,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王翦厉声质问,“你的勇气在哪?你的豪气在哪?当年你跪在武安君的墓前,你发誓,要为武安君讨一个公道,还他一个清白,你做到了吗?你现在有何面目去见武安君?武安君愿意见你吗?他会拿一把剑,砍下你的脑袋,因为他没有你这样懦弱无能的部下,没有你这样胆小怕死的袍泽,没有你这样背信弃义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