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十一月初六,乙丑。
李安弼纵马狂奔。迎面扑来的凛冬朔风,夹杂着前方骑兵带起来的烟尘,直灌入眼口耳鼻之中,逼得他不得不俯下身子,贴在马背之上。如刀寒风拍打着他的脸颊,又从领口直灌入袍服之中。刚冒出来的热汗,转眼就被冻结。李安弼如同坠入了寒冰地狱,体内的些微暖意都给寒风一点点的抽走。双腿内侧的皮肉都已经磨破,下半身火辣辣的疼痛与上身的冰寒,不断撕扯他的神经,整个人也渐渐麻木起来。
但尽管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思维也开始凝固,李安弼也不忘回首遥望东方。平州城的影子早已没入地平线之下,但身后追兵卷起的尘土就在五六里开外。
败了……
而且败得冤枉!
完颜宗望的确不是完颜阇母之流可比。那位金主的异母兄弟,不但名下的部族人数远不如完颜阿骨打、吴乞买和斜也这几个劾里钵的嫡子,连自身的用兵水准在女真宗室诸将中也是排在下面的。
自平州叛金归宋之后,完颜阇母多次领兵来接战。六月,双方战于润州,平州军暂避其缨,据榆关而守,十日后,女真军便因暑雨难耐而退兵。及至九月,完颜阇母自金国上京参加阿骨打的葬礼和吴乞买的登基大典而回,双方大战重开。张觉先以偏师在新安和楼峰口佯败于金人。诱敌深入,并亲领大军于兔耳山与阇母决战,大破之。
女真自起兵来,除两次败于东海之手,从未有过如此大败。就算是阇母麾下地军队,除了几百名完颜部亲族,以及归于他名下的两支熟|女真猛安。就只有契丹和奚族的降军,也是一样让人兴奋莫名。
大胜金人的捷报被张觉连夜送往燕山府并东京。大宋虽与金国有盟约。但看到金人受挫,同样大感欣喜。很快,东京城中传来道君皇帝的旨意,建平州为泰宁军,以张觉为节度使,其下文武官员如张敦固等皆加封徽猷阁侍制,并以下发银绢数万犒军。
这些日。平州与燕京之间信使不断,册封使节的行程也早已传递进了平州。就在今天,张觉率众出城二十里,相迎大宋天使。但没想到这个消息竟被金人侦知,刚刚奉旨代替阇母前来领军的完颜宗望当机立断,率着数千精兵连夜潜行而至。
当看见金军突然出现在身后,出城地平州人众措手不及。跟随张觉一骑出迎的千名平州精骑转眼被杀了一半,而为了冲回平州城。剩下地战士又死了一半。但回到平州的路,早被金军给封死,而完颜宗望又派了数百铁骑来追杀,无奈之下,张觉只能率余部向西遁去。
不知逃了多久,只听见希律律的一声马嘶。逃窜的队伍中一匹战马前蹄突然一软,连人带马向前栽倒。沉重的马身在冻得坚如铁石的路面上翻滚了几圈,上面的骑手压在马身下,毫无动静,眼见着不活了。
看到这一幕,队伍地速度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狂奔了接近两个时辰,马匹的体力已到了底线。现在这只是第一个,再跑几里,队中的战马便会接二连三的倒下。
张觉轻轻拉着马缰,仅有百骑的队伍随着他的马势逐渐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去。身后追兵的烟尘已消失无踪。
张觉手一挥。一个亲兵跳下马,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对着张觉摇了摇头:“没有听到声音。金狗要么没追过来,要么追来了,却还没进二十里之内。”
张觉沉吟了一下,环视周围疲色尽显地部下,他下令道:“先歇息一刻钟!”
听到命令,残存的平州精骑纷纷下马,不过他们没有直接坐下来休息,而是先顾着用随身携带的豆料喂食马匹——在这时候,马比人更重要。虽然这支张觉以之为依仗的骑军,今日惨败于金人之手,残兵不及十一。但在与数倍的女真铁骑交手过后,他们还能冲杀出来,这样的战力,却也算是天下间排得上号地强军了。
李安弼被张觉招到了身边。今天,为了迎接册封使节,张觉将麾下的将领和官员都带了出来,在平州城中留守的只有张忠嗣、张敦固两人。而方才一战,高党、衞甫、张钧、赵仁彦等人接连战死。现在留在张觉身边的幕僚将佐,就只剩李安弼一人。
张觉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和李安弼一起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他问道:“天已经黑了……李翰林,金狗人数不多,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趁夜潜回平州!?”
完颜宗望率大军突如其来,张觉先是仓促应战,而后又拼死逃窜,始终没有机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终于可以歇歇脚,就要想一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可能!”李安弼摇着头,“完颜宗望兵力虽少,但堵住平州四门不会有问题,凭我们现在的人数,根本冲不过金人的防线。而且没有大帅你在城内镇守,光靠张忠嗣、张敦固两人,威望不够,镇不住人心,平州……恐怕此时已经失陷了。”
张觉的腰佝偻了起来,这事他不是不知,但他的心中总存了个万一,毕竟他的家眷都在平州城内,父母、妻妾以及两个儿子。只要能回到平州城,以他地威望,坚守数月绝无半点问题,只是……这件事,完颜宗望肯定也知道,“……那翰林你说该如何?”
“去天津!去天津投东海人。”李安弼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天津?!”张觉怀疑李安弼今天被吓糊涂了,“要去也该去燕京啊?我们现在是大宋地臣子!”
“如果有平州在手。大帅莫说去燕京。就算去东京,也能成为紫宸殿中地座上宾。但现在平州已失,我们对宋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收留我们只会引来金人的大军,大帅你就算逃到燕京,也会被送还给女真人。”
张觉摇头道:“翰林多虑了,大宋哪会如此?”
“大帅。南人绝不可信!”
“我知道!但我想他们应该足够聪明。有郭药师和常胜军在,宋人总得顾虑着。北地人心犹未稳。若宋人真的把我绑回给女真,幽燕之地民心他们还要不要了?难道他们就不怕郭药师和常胜军兔死狐悲?!……绝不至于如此!”
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转瞬而逝,张觉带着手下又上马西行。行不过数里,一个亲兵突然叫起:“大帅,李翰林不见了。”
张觉大惊勒马,环顾四周,的确。队伍中已经不见李安弼的身影。张觉怒意上涌,但立刻就又平息下来,树倒猢狲散,也不能怪他。“算了……不管他了,走,我们去燕京!”
远远地,望着滚滚尘烟西去,李安弼黯然一叹。张觉这一去,就别想再活着回来。掉转马头,故辽翰林学士单人孤骑转向南方行去。
天津在平州西南,两地相距约两百里。今年开春后,东海便开始修筑连接平州和天津的官道。天津人、财、物皆不缺,卢克忠动用府库存粮。以工代赈,很快便征招到上万衣食无着地难民。而为了与东海联系起来,张觉也下令全力配合。不过半年时间,一条宽达三丈的通衢大道便出现在天津与平州的旷野中。
当然,修筑速度如此之快,也跟天津与平州之间的地势有关。这裏本就是一片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坦荒原,即不需开山,也不须穿林,只要在地图上画上一条直线,堆起土。夯实便可。
平州往天津的官道是东北、西南走向。而今日早间李安弼随张觉向西逃了近百里。所以只要一直向南,很快便能走上官道。只要上了官道。李安弼就不用再担心在荒野中迷路的问题。
十一月地寒夜中,李安弼一人一马踽踽独行。身上冷如寒冰,肚子也空空如也。张觉向西逃,沿路还能遇上市镇,而李安弼走的这个方向,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是偶尔能在周围看到一对或几对闪着绿光的眼睛。
李安弼的心提了起来,他南逃天津是不想去燕京送死,可不是为了把自己送进狼肚子里。原本预备稍事休息的打算无影无踪,一夹马腹,加紧向南方赶去。跨下爱马的速度越来越慢,李安弼也清楚坐骑不知何时就会倒地毙命,但为了性命着想,也顾不得那么多。
从繁星初上一直走到旭日东升,李安弼的坐骑出人意料的坚持了下来。藉着晨曦地微光,一条宽阔平坦如同玉带的道路就出现在李安弼的眼前,还附带一座供行人休息的凉亭。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紧张和彻夜未眠带来的疲倦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李安弼看了看周围,枯黄地衰草丛中已看不到危险的野兽。‘休息一下好了,应该没问题。’他这样想着,从马背上跳下,走进凉亭中,把坐骑拴在柱子上,就自顾自的躺了下来。
本想着只是稍作休息,但躺下去后,李安弼却转眼间便沉沉睡去。当他在大腿上的一阵剧痛中再次醒来,已是日照当空,而他的四周正围着八九个士兵。但让李安弼松下一口气的是,围在周围的士兵都身穿着东海军服。他曾听闻官道建起之后,天津镇内的守军便把巡逻防线拓展到离城百里的地方,这些个应该就是天津的巡逻队罢?也正好是十个人地样子。
“你是何人?”一个看起来头领模样地军士问道,问话的同时,还用抓在手上地连鞘腰刀用力捣了一下李安弼的大腿。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李安弼身子猛得一抽搐。终于知道刚才他是怎么被叫醒。他看了看说话的东海士兵地胸口,东海军特有的红色胸牌上是两朵银白色的云。李安弼对东海军制稍有了解,红色的胸牌代表了镇戍军的身份,但银白色的云又是什么标志,不应该是武官的金星、银月、铜日再加上代表士兵地条条折杠吗?
李安弼这一愣神,忘了回话,军士脸色变得不善起来。右手一动,提刀作势。又要戳将上去。
李安弼连忙翻身爬起,虽然他穿着方心曲领的大宋官袍,但东海上下是有名地只认赵瑜,目无余子的脾气,莫说大宋官儿,就是大金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企弓),还不因为一言不合。给郭立郭将军一刀给砍了吗?眼下,这些东海兵是得罪不得的。
“我是大宋徽猷阁侍制,故辽翰林学士,是你家郭将军的故人!”
军士上下打量了李安弼一阵,看起来半信不信的样子,但至少把腰刀收回去了:“宋国、辽国的学士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听你地口音却像是平州人啊!”
李安弼惨然一笑:“平州昨日已经被完颜宗望带兵攻下,张大帅孤身投了燕京,平州已经完了。”
军士的脸色变了。周围的士兵也一阵哗然:“平州丢了?!你可有什么凭据?”
李安弼指了指身上的官袍,又举了举腰间的金鱼袋:“在下这身衣物做不得假,这金鱼袋想必卢监镇也有配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