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三月十二,戊寅。
扬子江上。
一艘修长的千料车船在宽阔的江面上疾速着,在船尾后的江水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船舷两侧的十只桨轮高速旋转,节奏轻快击水声连成一片,就像是大军得胜归来的脚步声,明快而又清脆。
这就是满载着功臣与战利品,从北方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东海王登基大典的战船。隔了数年,重新呼吸到南方湿润的空气,重新看到江南秀美的水光山色。远离故土,被调派到北方戍守的军官们无不兴奋异常。等到途径镇江,依例更换底舱踩踏轮桨的奴工时,一艘梭子舟载着信使登船,大王将会出城相迎的消息一下传开,那就更了不得了,船上到处都洋溢兴奋的气氛。
不过,甲板下的一间双人舱室中,却显得有些阴郁。
“大哥……还没到吗?”被岳飞扶起来喝了几口水,岳翻有气无力地问着。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并不是空话,岳翻这个北方人上船后,几乎如受刑一般。十天的海上颠簸,让岳翻整整瘦了一圈,嘴皮起着褶子,嘴角长着燎泡,脸皮蜡黄,双颊也深深的陷着两个坑。原本精壮英挺的一个后生,现在已是憔悴不堪。倒是安之若素的岳飞,却仿佛是个特例。
“快到了,就快到了!”
岳飞安慰着弟弟,服侍他躺。下来沉沉睡去。但现在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他也是不知晓。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在船上,每日固定的三次上甲板望风的时间,除此以外,必须留在甲板下,防着碍事。每天只能看着日头三次,岳飞也只知道船下从滔滔海浪变成了滚滚江水。
至于从扬子江入海口的秀州(今上海、嘉兴),到上游的江宁府到底需要几天,岳飞和岳翻这两个燕赵汉子,如何会知道。在船上,两人是外系,无亲无故,岳翻还病在床上,岳飞又是个傲上而不忍下的脾气,再加上两人还因某些缘故不受待见,最后在船上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现在到了何处。
不过岳飞在天津时,还是看过。几次天下舆图。尽管在新兵训练营中,从没学过如何使用东海制式的军用地图,可他也清楚秀州属于两浙路,江宁属于江东路,江东两浙靠在一起。想来也不会离得太远。自从秀州换船已经过了两天,论水程,从秀州到江宁总不会比往天津的海路还长,最多再一两天罢?
何况这车船好像要比海船快得多。在海上半日也。不见船在动,但在江中,就看着船哗哗的破开江水往上游走,两岸景物也嗖嗖的向后退,快得跟奔马一般。早前岳飞曾在天津看着这些车船来来往往,也知道船中是用人力踩着。不过天津的车船也只是用来巡海,三四个时辰便会换班,但两三天都用着轮桨驱船,人力的消耗也是够奢侈的。
如果用这样的船只来运兵,只需人力不缺,水路通。畅,一天就能行进两三百里,三五日就是一千里,且不受风向的阻碍。而骑兵行进‘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马力的极限,再快就要做好战马大批死去的心理准备。同时以粮草消耗来说,车船更少,从战力方面讲,坐船自然也比骑马更加能保持士兵的体力。
兵贵神速,拥有车船运送兵员,江河湖泊密集的。南方,东海可以轻而易举的席卷——虽说南方山岳丘陵也不少,但只有水路通畅的地方才会有名邑重镇,先掌控了战略要地,其下州县便可徐徐图之。何况东海军上陆后还有四轮大车输送,就算全军步行,强行军时也能做到一日百里。
行军机动如风。驰电掣,战场厮杀又无可匹敌,岳飞自问若有这样一万兵在手,直捣黄龙也只是等闲。不过,如果作为敌人,碰上这样的军队,却要怎样才能应付?
岳翻静静的睡着,胸口轻轻的起伏,而岳飞捻着下颌处刚刚长出的几茎虎须,已陷入沉思之中,一时间,只有轮桨啪啪的击水声还在舱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舱中的宁静。脚步在门外停下,重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岳飞!”门外跟着一声虎吼。
岳翻呼吸一停,猛然惊醒。岳飞也抬起头,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前面一个是一张如同喝醉酒后的红圆脸,后面一个左脸上有一条蜈蚣样的疤痕,从眉头直拖到下巴,两人面上都是不耐烦的神色,显得很急躁。
岳飞不知道两人名号,只知红脸汉子姓李,后面跟着的疤脸汉子姓周,都是校尉一级,上船后凡有事务,便是两人中的一人来通知岳飞。
“李校尉、周校尉!”岳飞叉手行礼。
红脸李校尉在门外向舱内张望了一下,看着病在床上的岳翻,眉头皱了皱,便盯回岳飞:“马上就要到江宁了。前面过镇江,岸上遣人报上信来,到了江宁府,大王会亲自出城相迎功臣。岳飞,你把军服找件好的穿上,若得过勋章也别上,打理的整齐一点。不要在大王面前丢了脸面。”
岳飞还没说话,岳翻就在裏面惊喜叫道:“大王会出城相迎?!”
李校尉冷着脸,隔着岳飞对舱内道:“岳家老二,你就不用去了。你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子,到了大王面前,没得丢了我们北方军的脸。”
“俺能走!俺精神好的很!”岳翻急急叫着,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可他卧床已久,刚站起,便一阵头晕,将一边架子上的杯盏什物碰翻了一地。
岳飞听着身后一阵乒乓乱响,忙回头扶着甚至还站不稳的弟弟。
后面的疤脸周校尉看着不耐烦了,“老李,还多说什么,马上就要进港了,没得再耽搁!”
转头又对岳飞兄弟道:“就凭你们俩的那点功劳,能推荐入武学就不错了。想面圣,也不看看资格够不够!”那汉子冷笑着,用力拍了拍胸口,胸襟上别着的十几枚勋章一阵摇晃,叮当作响,在灯火下幽幽发光。那可是他从军七八年来,为东海出生入死的凭证。
而岳飞和岳翻两人的胸前,却是光光的一片,连枚三等忠勤勋章都没有——只要能在军中待满两年,老老实实没犯过军纪,就能拿到一枚。比资历、比功勋,没一样比得上。虽然岳飞和岳翻今次立了些功劳,但请功文书还在兵部裏面打转,到了两人上船南行,也没有发来天津。
李校尉也有些不耐烦:“岳飞,能面圣也是你的运气。你家二哥尚病着,就算下去也会被拦着。你还是留你兄弟在这儿,自然会有人照顾。你自己快点收拾一下,赶快上甲板去,一辈子说不定也就这么一次。”
岳飞看了看弟弟,抬起头摇了摇:“如果下官兄弟去不了,下官也不会去的。”
“随你好了……”李校尉阴着脸,但也没在多话。舱口处已经隐隐传来入港时的号角,“某会帮你告病的。”
“不识抬举!”疤脸周校尉跟着丢下一句。
两人扬长而去,舱门在他们身后阖上,舱内的灯火也是一阵摇晃。
“大哥……”岳翻委屈得想哭。对于普通人来说,能面见天子,是一辈子的荣耀,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能拿够出来向孙子吹嘘的光荣。天子上应天命,牧守万民。无论天灾祥瑞,都是上天对皇帝所作所为的反应。在华夏子民的心目中,天子那就是半神的存在,士大夫们可以傲王侯,慢公卿,但在皇帝面前,也只能跪着站着。
赵瑜登基在即,已是天命在身,能得他一见,上辈子是烧了高香了。但有了机会,却又失去,岳翻哪能不失望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