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虽然被人小觑,但他也没有生气,因为李、周两校尉说的没错,他兄弟两人的确不够资格。
跟随陈五回来的众人,并不是按功劳大小为条件来挑选,而是那些官职、军衔和功绩到点了,需要去武学中走上一圈,镀一层金,出来后便要高陞的人。但岳飞心知,以他的功劳,抵过旧时的欠账已是勉强,却也不知为何能入武学。何论他的弟弟岳翻,都跟在他后面沾光,竟也被推荐进了士官学校。
真要按功劳大小来计算,官道上连续四日的鏖战、凌晨时内外呼应的夹击,接下来还有长达数百里的追杀,以及最后克复名邑、俘获虏酋的壮举,无论旅顺还是天津,有资格被挑选上的,排位在岳飞之前的,三五百人还是有的。相比下来,岳飞那点可怜的斩获,如何能比得上。
岳飞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细推想,自家上溯三代没出过一个官,自然没资格得恩荫,更与天津、旅顺的将军们毫无瓜葛,若说起在东海的门路来,也只有王贵一人。据说王贵如今是东海王身边亲信班直,侍衞头子,天天都能跟赵大王说上话,离金星也越来越近。若是为了讨王贵的好,也的确有可能让岳飞岳翻沾了光。
但岳飞知道,在天津军中,王贵的名声并不好。连带着岳飞和岳翻,一有传言说两人是王班直戚里,便被船上的其他军官给排斥了出去。
王贵当年的战功,外面传得神乎其神,但在天津、旅顺的军中却如何不知他的底细。看着一名小小的巡卒队正,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功劳,便得了大王的青眼,踩着云就飞上天了,还被吹捧成堪比关张的名将,这让北方军中深悉王贵老底的人们如何会甘心。比他能力强的,比他功劳大的,不论是天津还是旅顺,都是一抓一把!
在北方军中,王贵不过是个幸进之辈,看不起他的所在多有,而嫉妒他的运气的,更是多了去了。而似乎走了他门路的岳飞和岳翻,也一样仗着芝麻粒大的战功,将其他兄弟挤了出去。东海军的汉子都是直脾气,走门路的小人,哪会有人看得起。
岳飞苦笑摇头,这好处他当真是不想要啊!
岳翻看着岳飞笑的难看,以为岳飞是可惜了面圣的机会,劝说道:“大哥,俺有病上不得岸,但你没必要陪着俺。官家出宫来迎,这一辈子也难得一回,你还是上去罢!”
岳飞微微一笑:“东海大王迎的是破了燕山府的功臣,不是在天津城外拾麦子的军汉。日后自有让天子出迎的时候,今天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正说间,船身猛然一震,一下静了下来。听了数日的哗哗流水声,轮桨拍击声,突然间全都没了。
寂静中,一排号炮如惊雷炸开,瞬息后炮声又从云天间返回,如同虚空中亦一门门火炮在呼应。炮声隔着几层木板传入舱中,尤震得岳飞兄弟双耳嗡嗡作响。号炮一通接着一通,足足响了十八通,方才缓缓收止,但余音绕耳,恍惚间,甚至还觉得火炮仍在一声声鸣放。
鼓号紧接着震天响起,雄壮的军乐摄人心魄。鼓乐声中,夹着一阵阵极有节奏的踏步声。脚步踩着鼓点,由远及近,没有一丝杂乱。岳飞心知,那是至少千人以上的队列,正按着行进节拍正步走来。
正步声一直持续到港口边方才停下。脚步声消失,周围像是静了下来。但岳飞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响。声音隔着很远,很模糊,就像夏日雷暴,一旦雷声响成一片,传得过远,便再也听不分明。
但这声音越来越近,恍若海潮,从远到近,一波波,一浪浪的冲来,却让人立不住脚,侧耳静听,却是不知多少人在高呼着“万岁!”,东海王驾终于到了。
虽还没有称帝,但人人已将赵瑜视为天子。天子出巡,自是人人高呼万岁。
万岁声稍歇。
一个响亮的嗓门开始大吼:“献俘!”
“献俘!”又不知多少人在呼应。
岳飞还是在十二天前,听到同样的呼声。那在天津城外的竖立京观,斩杀了近千战俘,血祭亡魂的那天。那一天,天津城内城外,哭声惊天动地。天津自开端口以来,从未遭此大难,陈五、郭立斩杀两万,生俘数千,确是为天津百姓们报了仇雪了恨。
趁着冰雪解冻,天津军民一起上阵,连夜挖土堆了两座京观。兵将、战马做一堆堆了,下面是尸首,上面的则排了近两万颗首级。这是华夏几千年来的惯例,这是征服者的象征。不过,东海修建的京观尤其多。据说在交趾、在辽东、在日本、在南洋,被立起的京观林林总总有百余座之多,其下的亡魂,以百万计。
天津城西,原本就有一座。那是几年前完颜斜也来攻天津时所留下的,不过那裏面埋的都是被强逼来攻城的契丹人,女真铁骑据说只有八百。而现在,那座契丹京观终于有了两个邻居作陪。两座京观在城外北十里的地方,夹着官道对峙着。尸骨重重,警告着所有谋图再犯天津的敌酋。
这才是为将者的功勋所在,守则保境安民,攻则直捣敌穴。若能远涉万里,封狼居胥,岳飞自问,也不会再有什么追求了。
一阵呼声,惊醒了神思恍惚的岳飞。
万岁声此时再次响起,仿佛退潮,一波波、一浪浪的缓缓远去,如同来时翻版,却颠倒了过来。继而是鼓乐伴着正步,也渐渐消失在远方。
港口中重新喧闹起来,心知献俘、受功仪式已经结束,岳飞恍然若失,毕竟还是他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无法真的做到宠辱不惊。岳翻更是沉默,仰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水手们一个舱一个舱的叫着门。岳飞扶着岳翻开了门,一切仪式都结束,也可以上甲板透透气了。
其实在这条船上,因病不能上岸的也不独岳翻一个,还有七八个北地汉子也是一样水土不服病得不清,有一个还是骁骑营的副指挥使,亲手斩获了一名猛安千夫长的猛将,但照样被留在船上。等到连声价的万岁声从港边往城里传去,他们才被从舱室中放了出来。
凯旋式是为了夸功耀武,是让百姓们看着一群斩将夺旗的壮士,而不是一群歪歪倒倒的痨病鬼。一个个五劳七伤的走下船,到了东海王面前,话没两句就昏过去,这是夸功耀武呢,还是让人笑?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被留在船上众人又有哪个甘心。各个哭丧着脸,摇摇晃晃地走上了甲板,脖子伸得老长,远远向城门内望去。
一名军官突然从城内骑马出来,在码头上跳下马,急匆匆的上了船。他身穿宝蓝色军袍、下摆用金线绣着海浪,左臂袖章上也描着‘班直’二字,却是东海王身边班直侍衞。
那班直走上甲板,对着有些茫然众人径自道:“大王口谕,众人听宣!”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一个拉着一个,连着水手一起,跪满了甲板。
“大王口谕:诸卿因病难行,孤心中不安。待五日后,诸卿病愈,可另行安排觐见。望诸卿好生休养,勿负孤望。”
“当真!”岳翻一下跳起,惊喜大叫。
那个班直看起来脾气甚好,也不怪岳翻失礼,哈哈一笑:“大王口谕,谁敢作伪?!”
岳飞忙拉住岳翻再次跪下,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喜色,而众官更是喜笑颜开。一拜、再拜,万岁的呼声也再次在甲板上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