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喧闹了一日的江宁府城终于安静下来。
江宁府衙数日前颁下法令,每日一更…暮鼓敲响,到次日五更…晨钟奏鸣,整整四个时辰,除了求医、生育和殡葬外,市民一概不许夜出家门。这本是从三代时便流传下来的法度,但在夜生活丰富的宋时已然废弛良久。不过由于赵瑜登基在即,为防意外,城中便开始实行了宵禁。
宵禁时,城中的主要街道都用栅栏封住,各个十字路口也安排下衙役、弓手。无故夜出之人被抓到后,便当先敲上十五板,然后再拖进狱中锁起,等到次日天明,受过一番审问,还得亲邻具结作保,才能被开释出狱。
虽然这让江宁城已经习惯了夜游的市民们感到不便,不过窃盗和赌博却因此而大大减少。由于赵文还调派了宪衞司下辖的宪兵们巡逻城中,市井也一起安靖了许多。
暮鼓敲响后的城市,现在就只能听见风声在呼啸。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城南的一处驿馆中,有一人在灯下长吁短叹。春来气候多变,这两日,城中劲吹西北风,到了夜间,使用多年的驿馆的客房房门便被西风吹的哗哗作响,房中的一盏油灯也是时暗时明。
“故京回首三千里,目断江南孤雁飞。”
那人长叹着,将笔管放下,一首思乡之辞就在纸上墨迹淋漓。且不论诗句如何,单看那俊秀飘逸的书法,已是一副难得的神品。
陋室之中,还立着一名老仆。老仆满脸皱纹,却一点胡须也无,乍看上去,分不清男女。老仆看着那人容色惨淡,双眼垂泪,不禁上前劝道:“上皇,还是早点安歇罢!”
能被唤作上皇的,天下也只有一。人。自从去岁腊月从东京城中出逃后,到如今不过过了区区数月,但在赵佶身上,时光却像走过了十年。五十出头的道君上皇,如今须发皆白,老态毕露。听见老内侍的规劝,便颤巍巍的站起,被扶着一步步的挪到了床榻边。
脱了外袍,赵佶躺上了床榻,下。面垫的褥子薄薄的几乎就只有两层布,而盖得被子,刚刚展开,一股霉味便扑鼻而来。服侍着赵佶睡下,老内侍轻轻吹灭了油灯。灯火一闪便灭,那股子浓厚呛人的烟味,更比不上延福宫中竟夜燃烧的龙涎香宝烛。
“那个逆贼!”赵佶入梦前,嘴裏还不住骂着。但声音细。如蚊蚋,深深藏在喉间,全然不敢稍大一点。
当初在镇江时,赵瑜对赵佶尚是以礼相待。不过等。到赵佶私下封官许愿、收买守衞之事事发,又查得上皇身边的几个亲信宦官用巫魇之术诅咒东海王一家,终于彻底惹怒了赵瑜。
在赵瑜的命令下,先当着赵佶一家的面,将施用。巫魇术的几名内侍,连着诅咒用的小草人一齐一把火全数活活烧死。又将赵佶和他的嫔妃子女隔离,只放了一名老迈不堪的宦官去服侍。
等到了江宁,东。海国的衙门一起从基隆搬了过来,空余的屋舍寺院不敷使用,道君上皇的寝宫就几经搬迁。先从城西的神霄宫搬到城东的毗卢寺,又从毗卢寺搬到了秦淮河畔的一处空着的河房中,可没过几日,宪衞司衙门看中了那处交通便利,便向上打了个报告,又将道君上皇赶了出来,迁到了如今的驿馆中。
虽然居住条件每况愈下,但道君上皇周围的看守却不见减少。一队班直镇守驿馆之内,一个都的近衞军则守住外围,比起汴梁城的大内皇宫还要森严几分。
赵佶不知他那个便宜侄儿究竟将会如何处置与他。但从赵瑜使人给他看的几条汴京消息,赵佶得知了尚留在东京城内的嫔妃子女们的遭遇。不论信与不信,他却得担心赵瑜如法施为。
“那个逆贼!”一点浊泪从眼角滑下,汴梁城的软红十丈,如今也只能在睡梦中追寻。
“上皇……上皇!”听着赵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老内侍却突然出声叫了两声。见赵佶沉沉睡着,老家伙的脸上露出一丝奸猾的笑容。走到书桌边,轻轻将刚刚收起的那张诗文抽出,然后就悄无声息闪出门去。
就在门外不远,另一处客房中灯火仍明。老内侍在院中班直的盯视下,小碎步的跑进那间客房。客房内,一名东海军官肃然正坐,手中还拿着一本兵书翻看。在灯光下,军官胸口处还有两点银光闪烁。
听见门口动静,那名校尉放下手中兵书,抬起头来沉声问着:“终于睡了?”
“启禀校尉,刚刚睡下。”老内侍满脸堆笑,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得像一朵菊花。
“那是什么?”校尉眼光一转,落到了老内侍手中的纸卷。
“回校尉的话,这是那昏君方才所写的反诗。”老内侍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赵佶刚刚做的那首七绝呈了上去,※※※
深夜。
月上中天。
赵瑜从宫宴上出来。依礼制酒过三巡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在坐下去。有他这个大王镇着,为北地功臣们庆功的宴席上的气氛就如冰窖一般,谁也喝不开心。赵瑜举杯,所有人跟着举杯,赵瑜动筷子,所有人跟着动筷子。一个个亦步亦趋,如同他的傀儡。
赵瑜倒很奇怪,他的那位便宜阿叔,是怎么让宫宴上的臣僚们玩得那般尽兴?蔡攸能脱|光衣服穿着犊鼻内裤跳舞,王黼还在伴着奏,唱着猥亵下流的黄段子。这么高的格调,就算普通人的宴席上也不多见。
陈五也跟了过来。他的情况也跟赵瑜一样尴尬。陈五在旅顺也是铁面无私,军纪森严着称,他不用板着脸,就能让一个都指挥使筛糠般的抖着。旅顺军中还流传着不少关于陈五治兵的笑话,赵瑜颇听说几个。
比如陈五出外夜巡,模模糊糊的发现营地外的树林里有个士兵夜不归营,陈督帅一番训斥后,命他第二天去宪衞司报到。第二天清早,就看见一头几千斤重黑熊一摇一摆到了宪衞司衙门口去领军棍什么的。
除了黑熊的段子外,还有主角换成老虎的,豹子的。虽然都是无稽的笑话,但陈五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君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院的书房中,国相陈正汇这时却还书房守着。依宋制,宰臣值日依例该是在政事堂中,不过江宁宫室未起,东海的衙门一个个把城里的寺观都占了,将和尚道士赶得满城乱跑。不过中枢的政事堂和枢密院不能离赵瑜的行宫太远,附近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只能暂且大家挤一挤,权变一下。
赵瑜酒量不算大,方才多喝了两杯,面皮便开始泛红。坐到位子上,先拿起摆在最上面的飞鱼衞密折。看了两眼,就笑了起来,藉着酒劲对陈正汇道:“‘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论文字比‘小楼昨夜又东风’差了不少,不过怨气倒不输。孤那位族叔看来怨言颇多啊。”
作为士大夫,身为宰辅,陈正汇对于飞鱼衞这种把目标放在家国内部的情报机关有着天然的反感,就如大宋的宰辅们厌恶皇城司和行人司一般。他直接低头回了八个字:“牢骚琐语,不足为虑。”
在宰相那里讨了个没趣,赵瑜转过来对陈五笑道:“五哥,你说说。等几天后,孤身登大宝后,给上皇封个什么爵比较好?陇西公还是违命侯?”
陈五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陈正汇在一旁却突然冷冷插话:“牵机药最好!”
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先被封为违命侯,继而被封陇西公。而他之死,相传便是因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亡于御赐的牵机药。陈正汇这么说当然不是建议,而是讽刺。
赵瑜给陈正汇冲得一咳嗽,干笑了两声:“孤不是赵光义,帐下也无贾德玄,金创药多的是,却无牵机药卖!”
贾德玄太祖时为医官正,其人精于用毒,向与赵光义交好,据传在烛影斧声的那一夜,他十分的活跃。当内侍都知王继隆违了孝章宋后的懿旨,不去找秦王赵德芳入宫即位,反而去找赵光义之前,贾德玄就已经坐在赵光义的府邸门前等消息了。
宋太宗收藏药方数千,毒药无算,最后传到了如今的道君上皇这裏,才想起帮他销毁。但南唐降王李煜、吴越降王钱弘俶,皆在生日时暴毙,传闻都死于牵机药,至于谁下的毒,天下人都知道。
这等宫闱秘史,在大宋流传甚广,就连司马光也不免卖弄些八卦。但赵瑜的宰相,却不是爱扯八卦的性格。
只见他脸色一板,走到赵瑜正面,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下,抬起头来,额头上已经见红。
赵瑜一惊,浑身的酒意都给吓醒了,连忙上前要扶他:“先生,你这是为何?!孤方才也只是玩笑罢了!”
陈正汇不理会赵瑜的搀扶,硬挺挺的跪着,言辞恳切的谏道:“微臣至此,不为上皇,只为陛下!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随,又有谁能轻忽视之,当玩笑看待?大王今日的话若传出去,上皇也只有自尽一途。天下人见识不明,当谓大王不能容人,岂知本为戏语?如此,恐伤大王盛德,有失士民之望!”
“孤知道了,先生还是起来说话!”
赵瑜在劝,陈正汇却还是硬跪着:“上皇惑于奸臣,聚敛无算,又好大喜功,以致生民涂炭,本当一死赎国。唯其享国已久,大王亦曾臣事之。今虽去国,但君臣之分毕竟有过。若亡于大王之手,臣恐后世有新莽之讥!”
“罢!罢!孤是怕了你了!”赵瑜摇头苦笑,王莽都出来了,他可从来没打算杀了道君上皇,留着他日后还可以让他与完颜吴起买一起打打马球。何况王莽是篡位,他可是堂堂正正打天下,自信心截然不同,“方才那是酒后浑话,先生、五哥你们就当没听到好了。”
陈正汇再拜起身。陈五却没说话,一双眼睛斜睨着赵瑜身侧。
回头顺着陈五的目光望去,赵瑜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心裏却着实吓了一跳。起居郎欧阳澈就如同幽灵似的,直直的站在墙角处,赵瑜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主殿中跟出来的。
起居郎的工作就是紧紧跟着皇帝,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以供日后修订帝王实录和国史之用。欧阳澈双手合在一起,用袖子掩着,袖口一阵阵的晃动,显是在忙着记录。作为跟在赵瑜身边的第一任起居郎,他当真是敬业的很。
赵瑜心中叫苦,方才的那一番话,欧阳澈肯定记录了下来。虽然这裏算是御书房,但还属于外廷,起居郎出现在这裏也不奇怪。上朝时,起居郎必须站在殿角记录,不过到了御书房这等私密殿阁,那起居郎则是可在可不在,毕竟有些谋划不仅不能外传,甚至不能有文字流于后世。不过,宫宴也属于朝堂政事的一部分,欧阳澈得跟着,但赵瑜出来后,是应该命他回去的。只是赵瑜醉酒,却忘了这件事。
书房中的空气如同被冻结了一般,仿佛降入了冰点。方才那一段,对赵瑜来说,可是酒后失德的行为,传到后世,确不会有什么好话。
赵瑜眯着眼狠狠盯住起居郎,但欧阳澈头微微垂下,谨遵臣礼,不与君上对视。但身子却是站得笔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陈正汇是当事人,却也不敢多说。
赵瑜瞪了他一阵,最后神色放松下来,一叹气,摆摆手:“罢了。孤终不能学唐太宗。你该怎么记就怎么记罢!”
陈正汇、欧阳澈身子一震,满脸的感动,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衷心赞道:“陛下圣明!”
若论三代礼制,史书并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献给上天,奉于宗庙的。等到孔子衍春秋,太史公着史记,史书才渐渐脱离了祭祀用途。但记录皇帝日常的起居注,皇帝本人还是没有资格翻看。不过到了唐太宗登位,由于其弑兄弑弟,凌逼君父,得国不正。为塞住后人悠悠之口,故而强行翻看起居注,并大加删改。
对于唐太宗,虽然史书中大加吹捧,赵瑜却不是太看得上眼。不过说实话,赵瑜倒真觉得他有几分亲切。李世民做过的事,赵瑜也不是没计划过,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让赵瑜坐享其成,不至于沦为弑亲之人。
至于李世民删改起居注,赵瑜倒也觉得没什么,史料是要为政治目的服务的。在史料中挑挑拣拣的事,汉司马干过,宋司马也干过,再往前,孔夫子笔削春秋,也是一样拿手。皇帝做一做其实也不打紧,总不能和尚摸得,道士却摸不得!
不过今天的事,却没必要强令删去。赵瑜刚才惊了一下,但细细一想,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也是明君诤臣的一段佳话,根本没必要抹去,留着也是件好事,自是要大方一点。
闹了一通,赵瑜的酒也彻底醒了。挥挥手让欧阳澈站回到墙角处。下面的事让他记录下来也无妨。
赐了陈正汇和陈五两人坐下,唤了门外的侍衞送来三碗参汤来醒酒,喝了两口,赵瑜放下碗道,“五哥!这几年你在北方却是辛苦了!”
陈五忙忙站起,恭声谢道:“为陛下戍边,份所应当,不敢称苦。”
自到了江宁,称赵瑜大王的少了,叫陛下的多了。连陈五也开始改口,赵瑜也渐渐听得习惯了。
“罢了,罢了。”赵瑜笑着,“多年兄弟,不必讲这些俗礼!没有五哥,还有下面的将士们奋勇杀贼,孤也打不下这么大的基业,父祖之仇也不知道何时能报!”
陈五哪敢当真,腰又弯下一点,口气更加谦卑:“陛下雄姿英发,天眷在身。上承太祖先王之德,下收士夫万民之心,纵无臣,亦可得天下,岂是臣的功劳。”
赵瑜摇摇头,陈五的回话真是耳熟。每每夸奖人,下面的就这么回上一段,虽然听得很舒服,但老是一个差不多的段子,终究也会腻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