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
清晨。
东面天空渐渐发白,江宁城中心处的钟楼上,又响起每日晨间惯例的钟声。
岳飞从五更…的晨钟中醒来,也不贪恋温暖的被窝,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便被春时清冷的空气激了个哆嗦。另一张床榻上,岳翻也睁开了眼睛。
赵瑜和枢密院对他们这些北地回来的功臣们十分的看重,特意在城中设法挤出一个兵营,将他们一百多人安置进来。不过再看重,也不会让一个寝室只睡两人。仅仅是为防疾疫传染,故而十几个病号都能一人一个单间。而岳飞要照顾弟弟,向上打了个报告,便自行搬了进来。
寝室中,面巾牙粉牙刷篦子等梳洗用具一应俱全,甚至准备了两套镀了层珐琅(注1)脸盆和口杯。岳飞早前还相州做骑兵指挥使的时候,曾在韩肖胄那里见过一套宝蓝底色、上面绘着松鹤降瑞花样的珐琅茶具,被相州知州拿来招待客人。却没想到在东海,这种珐琅用品竟是给士兵们用的洗漱用具。
虽然配发下来的珐琅脸盆没什么花样,都是简单的深褐色。但内胆却是铁或铜,用锡焊了边缝。比用铁箍或榫头打造的木盆,还有陶盆强上许多。结实耐用,份量也更轻便,甚至可以随身携带。东海军中有在强行军后,用热水洗脚的惯例。能随身携带脸盆,总比用头盔一只一只泡脚要方便。在岳飞眼里,可比韩肖胄的那套茶具强了不少。
但岳飞所不知道的,发给他们的这些器物在东海被称为搪瓷,以区别于向外贩售的高档珐琅器皿。台湾岛上,已经出现用工近百,年产十余万具搪瓷器具的大型工厂。虽然现在仅仅供给军中,但随着技术的扩散,工厂的扩张,这等低成本高耐用的器皿,必然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而民间的桶匠和瓷器民窑,便会一个接一个破产。一如早年的造船业、一如现今的铁器业,也一如刚刚开始破产进程的丝织业。
就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为大地的归属互相征战的时候。江山一角,工业化的进程已经悄然开始。在被台湾辐射下的江南,旧有的社会制度已经逐渐动摇。虽然被繁重的赋税和苛政所造成的人祸战乱所掩盖,但江南一带大批手工业者和小商贩的破产和消失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取代他们的新兴工厂主和商人们,正一步步走上历史的前台。
工业化的结果就在眼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的却几乎没有。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处在爆发阶段的战乱上,唯有引发这一切的那一人是个例外。
岳飞自然不会是例外,他也仅仅是习惯性赞叹了一番东海制造的精巧。便拿起搪瓷脸盆,去院外的水井边端来一盆水。服侍着弟弟梳洗过,才再拿着一应用具去外面打理自己。
尽管身子骨还有些虚弱,走不得路,但岳翻的气色已明显好转。只要下了船,很快便会变回那个生龙活虎的河北大汉。再过两天,却觐见东海大王也绝不会有问题。
与岳飞起床的同时,不大的营地中也喧闹起来。在这裏,没有起床号来催促,但他们一个个都习惯性了早起,先自觉地绕着营地跑了几圈,便拿起演武场中刀枪石锁打熬起筋骨来。
沉重的石锁上下翻飞,而两三尺外便有人将大刀舞成一团银球。望着演武场上拥挤的人群,岳飞本打算找根大枪练练手,现在也不得不打消了主意。射箭场倒是空着的,但岳飞没有将自家的四尺巨弓带来南方。南方湿气重,弓弩不易保养。岳飞的巨弓传承自他的外公,当然舍不得拿来南方让湿气朽坏,便转托了一个留在天津的亲信兄弟代为保管。
在营中转了两圈,岳飞只觉得无所事事。他待得气闷,又没有相与的能说话。便留着岳翻在房中睡觉,向营地参谋报了出外,拿了批条,出了营寨。打算先逛一逛江宁城,顺便再买几本书回去打发时间。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岳飞感觉有些茫然,不知向何处去。左右环顾,远处一片黛青色的山丘让他眼前一亮。他对酒楼那般喧闹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却是爱登高的性子。立于山巅,放眼远眺天地间的好山好水,便是岳飞的一大爱好。
还在汤阴老家的时候,西面三十里便是太行山,每到秋后雨水渐稀,岳飞便和乡里的小兄弟们一起骑着马去登高望远。冀中千里沃野,朝着东方平铺开去,大河条条支流,也向着一处蜿蜒汇聚。极目平陆山川,心胸便为之放诸四海。
不过这江宁府却没有什么高山,岳飞向周围的行人打听了一下。他方才看到的那片山丘,是城北的蒋山(今紫金山,也就是钟山),山势连绵,放在江东来说,并不算太低,但在岳飞看来,也不到崔嵬太行的三一。近一点的,城西北就有一座小山,号为清凉山。听说汉末三分时,大江就在清凉山脚下流过。吴主孙大帝便依山傍水,建起了一座石头城。
岳飞听了,当即就有了兴趣。大苏学士的大江东去,七岁孩童都能唱上一阕,何论岳飞?虽是没机会见到周郎纵火的赤壁,能一观石头城倒也不错。
顺着路,岳飞便向西走。但没走多远,便见着前面黑压压一片人头,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人群中,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向前张望着。岳飞不知前面出了何事,却不爱凑热闹却打听。换了方向,打算绕过了。可走过两条街,再往清凉山的方向拐去,却见前面还是满满当当的人群。
岳飞终于,皱着眉。看看左右,便走到街边的茶铺旁。问着茶铺的主人:“敢问老丈,前面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什么祭日,怎生如此多人?”
茶铺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老汉,正一边挥着蒲葵扇赶着铺中飞来飞去蚊蚋苍蝇,一边也伸着脖子,向清凉山方向望着。听见岳飞来问。他手上的蒲葵扇一停。上下一打量,便奇道:“军爷,这事你怎么不知?!那是在审朱勔那狗贼呐!若不是要在这裏守着铺子,俺也会去看个热闹。听说官家将太子都派出来了监审了!据说是官家要让那贼人死的心服口服,特意放开来公审,让天下给朱贼害过的人家都来告诉。
就是不知要审上几日?前日消息传出来,便有上千被朱贼害苦了的去清凉寺府衙递状子诉官!这还只是江宁城,若是往苏州那儿找去,好歹也有十万户仇家!真要一桩桩审下去,怕是要审上十年八年!”
老汉正说得口沫横飞,却听得前面轰的一声。却如八月十八的钱塘潮一般,一股声浪滚滚而来。
岳飞侧耳一听,却不知是几万张嘴在喊:“凌迟!凌迟!凌迟!”那声势,几乎要席卷全城,比起前日献俘时的万岁声,还要疯狂十倍。
啪,老汉蒲葵扇一拍,也跟着兴奋得大叫:“原来是凌迟啊!”
依汉制,施法贵少肉刑。到隋时,所定五刑,不过笞、杖、徒、流、死,而死刑,也不过斩、绞两种,根本没有切割肢体的刑罚。至于凌迟,则是古代的脔割,也即是晚唐五代后出现的剐刑,而名字,却是从辽国传来。凌迟一刑,不见正式刑典,宋刑统并无这一条,属于法外之刑。不过以朱勔之罪,就算碎割上千刀,也是难赎其万一。
岳飞是河北人,虽知六贼之恶,却没有切身体会,并不像那一片手舞足蹈的群人般兴奋,但也心知朱勔是罪有应得,对东海王打算还天下一个公道的做法,更是欣喜非常,这才是真天子!
不知为何,凌迟的呼声突然停了下来。岳飞奇怪的与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茶铺老汉对视了两眼。瞬间由喧腾到安静,他的耳中还在嗡嗡的叫着。
但下一刻,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声浪猛然掀起,无数人嘶声竭力的疯狂叫喊,以如今正安扎在清凉寺的江宁府衙为中心,一圈圈的扩散开来,在周围二十里的江宁城中回荡!
那是再真心诚意不过的万岁声。为朱勔的凌迟。为监审的太子,更为即将登基的东海王!
这下才是真的定刑了!
知道了奸贼的结局,岳飞也无意随着突然反向涌来的人流,去菜市口观看朱勔受刑。望了望无缘的石头城,嘴裏念着天道好还,他径自改向北门走去。岳飞方才也问过了。就在北门外的玄武湖旁,还有两座小山。两座山都不及百丈,矮一点的是鸡笼山(今北极阁),高一些的则是覆舟山(今九华山,上有玄奘塔)。
一路上避开多股疯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北门。不过这时的北门外,却被数百人团团围着,不停口的吵吵嚷嚷。守门的士兵一边苦口劝说,一边死死撑着被推得越来越后的鹿角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