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四月初四,庚子。
相州。
“似夫(韩肖胄字)此去林虑(今林县)招抚巡视,当要一路小心,勿使朕在城中多忧。”
“林虑距此区区五十里,微臣此去不过数日便可回返,陛下当无忧矣。陛下厚恩,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足报……”
西门之外,一对心怀各异的君臣正上演着长亭送晚、依依惜别的好戏。只看赵桓和韩肖胄两人的执手深情、君臣相得的模样,又有谁能想象,他们心中正转着永不相见的念头。
其实就算到了现在,赵桓对种师道的话仍是半信半疑,但惊弓之鸟的靖康皇帝,却决然不敢冒半点风险。
韩家在相州是数百年的世家,而韩肖胄这一支,从其曾祖韩琦之父韩国华开始,便一直都是高官显禄,再加上几十年来韩家又是四世守乡郡,这相州与其说姓赵。还不如说是姓韩。
韩肖胄若叛,相州城对赵桓来说就是龙潭虎穴,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一旦天津来的龙骑二营抵达相州城下,韩肖胄随即开城出降也是情理中事。就算能提早一步化妆潜逃,那也得韩肖胄不会向来敌泄露玄机。
所以要先遣了韩肖胄再去相州外围的县城巡视,至少三四天内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不论赵桓有什么举动,都不可能瞒过韩肖胄这条地头蛇。
早在昨日听闻韩肖胄有叛心之后,李纲便想当日就将他赶出城去。但韩肖胄再怎么说也是朝中重臣,又不是斥候哨探,听了命令就能说走就走的,好歹也要让他做些准备。更不能强催着出城,那反而会惹起韩肖胄的疑心。不得已,才拖了一天。也幸亏北面来敌走得很慢,估算着他们至少还有三天时间才会进抵相州,而轻骑逃亡,三天足以跑出八百里了。
送了韩肖胄出城后,种师道和李纲陪着赵桓亲自上城巡视了一圈。要证明皇帝尚在城中,一天巡视一圈已经够了。
在跟随赵桓巡视的队列之中,有一个身材与他相仿的士兵,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赵桓的举手投足。论相貌,他与赵桓大约只有三四分相似,但如果换上天子冕服,再有种师道在后随行,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身份。而他的任务期限也不过是三天;在天子面前敢于抬头的人,相州城中更是没有几人。
“就是他了!”李纲最后拍板定案。
下城之后,赵桓和李纲回昼锦堂暗做准备。而种师道也有自己的工作。回到临时的枢府,便传令召集众将。不移时,城中仅有的十几名大小将佐便陆续来到节堂中。
“大帅!”
种师道双眼扫过人群,却发现其中少了一人:“孔彦舟呢?!”他问。
没有人回答,来自四面八方的将领不可能有多好的交情,何况他们聚在一起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孔彦舟是相州本地人,却是带了三百马贼来投军,既与相州兵如同寇仇,也同其他名为‘义军’的乱匪们格格不入。但他的三百骑军在如今的相州城中却是战力排在最前面的几部人马,不但种师道不能无视于他,在赵桓面前也换来了一个前军统制的差遣。
久不见人答话,种师道正准备遣人出去寻找,门外的侍衞却在高声通名:“前军统制到!”
一名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将领应声进门。他相貌是一等一的英俊,只是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的点阴狠,嘴上的笑容中的几分流气,却破坏了他出色的外表给人带来的好感。
“末将孔彦舟,拜见枢相!”抱拳行了礼,也不等种师道说话,他便挤进了一旁将领班次中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这就是孔彦舟。日后强纳了亲生女儿为妾,在金史中被称为有禽兽行的角色。
其人为人暴横,不奉约束。相州本地人。出身林虑县。少年时横行乡里,是个泼皮无赖,后犯了法逃到了京中暂避,又设法混进了禁军。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在军中自然也是劣迹斑斑,最后却是犯法被囚。也亏了那时京营禁军已是军纪废弛了,花了点钱买通了看守,便很顺利逃出了东京。
犯法在逃,自是只有落草一途。回到相州后,便在林虑县西的隆虑山中起了杆子,召来一群没去处的马贼。自此以后,便是杀人放火,图个酒肉快活。不过,‘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这两句他是耳熟能详,一直都在等着一个被招安的机会。而赵桓在相州城中复辟的消息,便正是他等候已久的一个良机。
孔彦舟站在班列中,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脂粉香气,隔了近两丈,那股子桂花头油混着劣质香粉的味道,仍直往种师道的鼻子里钻。
老种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怒意,大敌将临,这贼头又是今日的值守,他竟然还在倚红偎翠!真当他种师道不敢杀人?!
正这么想着,种师道却又暗叹了口气,如今的确是杀不得。若是在过往,早把这干犯军纪的泼皮推出去斩首了,但如今却仍得留下来使唤。
也无意多说无谓的开场白。种师道第一个点起他准备使唤的家伙:“孔彦舟!”
“末将在!”
“昨闻南方伪帝兵侵衞州,你带上本部兵马去察看一下,若确有此时,便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孔彦舟低下了头,藏住了脸上的冷笑。
衞州?那不正是黄河北岸,绕过太行向关西去的唯一一条道路吗?哪是伪帝兵侵衞州,根本是为城中的天子鸣锣开道啊!
天子如今要逃,那他也没必要再守着。舟船将倾,船上的人换条船也是应该的……
种师道当然不会清楚孔彦舟在转着什么主意,也没心思去想,他一支接一支的点起麾下的部将,全是手握骑兵的将领。派发的任务无一例外,皆是去附近州县打探消息。
不过种师道对那些无谓的情报并无兴趣,他只求对手分兵。料敌从宽,不仅是从兵力上,还要从智力上——任何时候,都不要将敌人看得太蠢。而最近的一个教训,就是宗望宗翰的将计就计,就是张叔夜的河畔自裁。
种师道并不觉得掉包记能瞒得了多久,太宗这一脉天子的胆色,从真宗、道君那里天下人早看了个分明。任谁都知道,赵桓肯定会逃的。只是不知何时会逃。不过,只要领军南下的那名将领不能确定城中皇帝真假,定然要留一部来攻相州。
而他种师道又分出十余骑队向多个方向离城,孔彦舟带队向南去了衞州,相州内外皆知。而后一支支队伍,虽是分散出去,但每一支的去处也都有转往南行的支路。如果同样分兵去追,区区四千兵力肯定不敷使用,如果只追其中一两路,那就要看靖康天子是否真的有天命在身了。
入夜之后,又是一队骑兵从东门而出。蹄声重重,惊醒了东门内外的百姓。一天之内,老种相公放出去的游骑超过十支,几近千人。城中守军和百姓却已是见怪不怪。全没注意这次出动的不是普通的游骑,而是老种麾下的西军精锐,还有护衞天子的亲衞班直。
这一队骑兵,从东门外奔出十余里之后,便改往南行,蹄声急如雨打芭蕉,竟是惶惶而去。
※※※
磁州邯郸县。
县城之中,灯火辉煌。自从女真人自此北上,这座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城市,还是第一次亮起过如此多的灯光。
自昨日收到紧急军情,龙骑二营的四千大军,赶了两夜带一个白天,整整两百五十里路,终于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一夜。
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如今却是四百里争利,邓广达再自大,再瞧不起相州城中的军力,也不敢让自己的队伍再赶上一百五十里。
不过他也没有在城外扎营,而是直接进入城中休息。一旦在野地里扎营,至少要费上两个时辰来整治营盘,邓广达浪费不起那个时间和气力,也只能忽略城中遍地的尸骸和流民。
用食物引诱流民们帮着清出了一片可以驻扎的宅院,邓广达找来了一众部属。不是为了攻破相州,而是推测废帝赵桓到底会去哪里。因为他绝不相信,道君皇帝的儿子会有与相州共存亡的胆量。
龙骑二营原来的参谋长已被陈伍带去南京,新近调任过来的参谋长曹观却是个急脾气,还没坐定,便叫道:“哪还会有别的去处?!废帝的目标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关西!”
“究竟是哪条路!?”
“从相州往西去,路能有几条!?”
“……是老种当初渡河后的那条?”
“总不至于先南下渡河走开封道,又或是再从太原借道罢!”
当然不可能。从太原借道,赵桓和李纲做的蠢事已经传遍了军中,料想他们不会再蠢一次。而南下渡河,大河南面便是滑州和开封。那名退了位的皇弟尚有上万兵马盘踞在开封……
“谅废帝也没那个胆子去招惹!”
计议一定,邓广达便唤起骑兵指挥的指挥使,命他远远绕过相州城,而走西侧五十里的林虑县,轻骑追击,直插衞州。听着三百名骑兵带上上千匹战马,一阵轰隆隆的蹄声由近而远,奔雷一般的冲出磁州城,邓广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轻松的神色。
他相信自己的部下该知道怎么做。老种虽强,但他麾下的三千西军骑兵刚刚遭逢大败,听说只回来了一半,其中还多有伤亡。若是三百名一人三马的精锐轻骑兵,会跑不过一群马力消耗殆尽的败兵,那在躺在天津城外的京观里的那些女真人,怕是都会睡不安稳了。
不过三百骑兵虽去,邓广达仍是不能放心,相州往关西三条路。太原道废帝无论如何不会再走,衞州道也已派人去追,剩下的开封道,至少要派人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