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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宫的紫宸殿里,李治倚坐在大绳床上,脸上倒是露出了近来难得一见的欣慰笑容:“裴卿不必多礼。”停了片刻,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叹息,“十年西域风霜,万里奔波劳碌,守约竟是風采不减当年!”
裴行俭缓缓站直了身子。其实他的眉宇间到底已有了岁月痕迹,原本温润的气度也被磨砺得多了几分峻朗疏阔,只是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清远,神色从容,整个人竟是安然得仿佛从来不曾离开。听得后面那句,他微笑着欠了欠身:“陛下过奖。”
他的目光在李治脸上微微一扫,进殿第一眼看见皇帝时的那份震惊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心底:“臣能重见天颜,幸何如之,又怎敢不抖擞精神?”
李治微笑着叹了口气。刚刚开始西斜的阳光在紫宸殿的窗纱上投下了婆娑的日影,也把这位至尊的苍白面孔映得愈发清晰。他的鬓边已颇有苍色,原本秀长的双眼被浮肿的眼睑遮住了一半,搭在绳床扶手上的手背更是青筋毕露,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位四十岁的盛年天子,唯有声音依旧醇和:“听闻守约昨日才到京。这几个月里,你携襁褓幼子跋涉数千里,想来十分辛苦,却不知路上可还顺遂?”
裴行俭的笑容依然沉稳:“托陛下洪福,一切顺利,何况此乃臣分内之事,‘辛苦’二字,实不敢当。”
李治似乎没料到裴行俭会答得如此四平八稳,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事裴卿或许还不知晓,朝廷刚刚收到消息,继往绝可汗六月底暴病而亡,他所辖的弩失毕五部如今已是大乱,依卿所见,朝廷该如何安置其后事才好?”
阿史那步真死了?裴行俭心头震动,思量半晌,沉声回道:“依臣之见,以今日之势,一动不如一静,朝廷还是以暂且观望为宜。”
李治“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疑惑:“朕怎么听闻,如今突厥的咄陆五部已是唯阿史那都支马首是瞻,此人的狼心野心早已毕露,若是听任弩失毕五部就此群雄无首,这乱局岂不是愈发难以收拾?”
裴行俭的语气依旧平稳:“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突厥之乱已非一日,朝廷若能派兵征讨,自是乱局可平,不知陛下如今可欲发兵西域?”
“如今高丽未平,民力不足……”李治微微摇头,没有说下去。
裴行俭沉稳地接住了话头:“既是如此,朝廷所能筹划者,无非是封与抚,上上之策自是能册封一位对我朝忠心耿耿又在突厥素有威望的可汗,统率突厥十姓,永绝后患。”
李治忙点了点头,眼中不由满是期待。
裴行俭却叹了口气:“然则臣适才想了一遍,如今西域只怕并无此等人选!”
“弩失毕五部这边,阿史那步真的威望原本有限,臣在西域时,五部酋长便已各有打算;至于五咄陆部,精英早在数年前已被诛杀一空。眼下整个西域,已无人能与阿史那都支抗衡。朝廷若封他人,不过是逼得都支早日反叛;若封都支为汗,虽暂时能安抚其一二,却会为日后留下大患!”
李治脸上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难不成朝廷当真便无人可用了?”
裴行俭抬头看着皇帝:“其实在长安倒还有一位人选。”
李治眼睛一亮:“谁?”
裴行俭温声道:“前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虽被诛多年,突厥人却至今还感念他的恩德,只是其子孙多已亡于苏大都护刀下,才令阿史那都支有机可乘。据臣所知,弥射尚有一子在长安为质。朝廷若封他为汗,或能与阿史那都支分庭抗礼,只是此子才干心性如何,倒是需要仔细考量……”
李治断然摇头:“此人不可用!他的父兄都死于苏海政之手,若放他归乡为汗,谁知他会不会起反心?何况要封他为汗,必要先为弥射翻案,这岂不是昭告天下,大唐当初是错杀了忠良?这让朝廷颜面何存!”
裴行俭心裏一声长叹,声音倒是平静如初:“如此,朝廷便只能静观其变。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阿史那都支虽有狼子野心,胆色与才干却均不足以统领十姓,久之必招怨望。朝廷可先封官爵,稍加安抚,待他反迹已着,人心尽失之时,臣愿领偏师一支,一举平定此獠!”
李治思量片刻,点头道:“也罢,日后若如裴卿所言,朕定会让你如愿!”
裴行俭长揖及地:“多谢陛下!”
李治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日后之事且不说他,守约,如今西域局势未定,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回京?”
裴行俭垂眸缓声回道:“臣不敢揣测。”
李治皱了皱眉,上下看了裴行俭一眼,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掂量。裴行俭安然地站在那里,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紫宸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还是李治叹了口气:“不知守约可还记得,当初你曾与朕说过,权臣只会左右朝廷一时风气,铨选则关乎大唐万年根基。这些年来,朕屡次命人整顿选制,他们却不是托言积重难返、无力整顿,便是乘机遍植党羽、谋私渔利。十年之中,何止换了十人,铨选之弊竟是愈演愈烈!”
大约想起此前种种,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怒容:“还有朕的宰相们,我几次三番让他们举才荐贤,他们倒是侃侃而谈,说什么无人荐贤,是因为朕不够心诚,以致被荐者尚未得用,荐人者已因结党之名获罪。如今朕倒是以诚相待了,给他们宰相之位,让他们虚怀纳才、放手荐贤,结果如何?一个个还不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
裴行俭只得欠身行礼:“陛下息怒!以大唐人才之盛,何愁无人为陛下分忧。”
李治“哼”了一声,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了无奈:“我大唐人才的确鼎盛,奈何德才兼备、胸中无私,又能识人之能者,卿可能替朕再找一个出来?”
不待裴行俭回话,他摇头一笑,脸上满是感慨:“当年你离开长安前与朕说的那番话,这些年里,朕常自回想,每每感慨万千。如今,太子尚是年少力单,朕却是病体缠绵,守约,朕问你,如今你可愿为社稷,为太子,革新选制,匡正干坤?”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几乎能听到余音在殿内袅袅回响。裴行俭心头一震,抬眼看了过去。却见一直低头站在绳床旁的宦官也猛地抬起了头来,对上自己的目光,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裴行俭已认出这张曾在王伏胜背后亦步亦趋的面孔,目光在宦官所穿的五品服色上一扫,埋在他心头多年的一个疑团顿时豁然而解。
他不由又看了看李治,皇帝的目光中分明满是殷殷期待,却让他嘴裏一阵发苦:圣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边用的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让臣子做的又是什么?
按住心底的叹息,裴行俭肃容长揖了一礼:“臣得蒙陛下赏识,便是肝脑涂地,亦不足报圣恩之万一。只是陛下之赞语,臣却受之有愧。臣在西域多年,未能令边境清平,已是惭愧无地!”
李治摇头叹道:“西疆之事,原是不能怪罪裴卿!”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沉肃:“多谢陛 谅。臣有自知之明,陛下所云革新选制,若是指拾遗补缺,重定章程,臣虽不才,亦愿勉力一试,万死不悔。只是‘匡正干坤’四字,臣却万万不敢当!”
李治眉头一皱:“裴卿何必自谦?”
裴行俭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一言之决,关乎万民,一念之忧,牵动四海。如今陛下春秋正盛,干坤清明,政通人和,虽有隐忧,尚不足为患。臣不敢越矩,还望陛下明察!”
李治怔了怔,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的意思是,天子自己年富力强,完全可以掌控天下,皇后不足为患,而做臣子的,也不敢插手天家事务!他苍白的面孔上顿时腾地燃起了两抹异样的红晕,咬牙半晌反而点头笑了起来:“好,好得很,如此说来,裴卿果然是长进了!不但有了自知之明,也晓得什么叫不足为患、不敢越矩了!”
这笑声里分明带着森森寒意,绳床边的窦宽一个哆嗦,身子不自觉地又缩了缩。裴行俭也退后一步,伏身行了一个大礼:“臣万死。臣虽愚钝,却从不敢以虚言搪塞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时迁事移,臣乃戴罪之身,若辅佐储君,难免令物议哗然,骨肉生隙,实非社稷之福。请陛下以储君为念,以社稷为重!”
李治面无表情地盯着裴行俭,原本一怒之下坐得笔直的腰杆慢慢塌了下来,嘴裏无声地重复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眼中的怒火渐渐变成了迷惘。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厌倦地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裴行俭再次顿首一拜,默然退身离去。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变得一片冷寂,连从窗外斜照进来阳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李治看着犹自飘荡的门帘,下意识地拢了拢了衣襟,胸口却依然一阵阵地发冷,他不由脱口叫了声“阿胜”。
回答他的是窦宽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李治一个寒战回过神来,慢慢闭上了双眼,低声道:“你去拿件披风过来。”
窦宽应了声“是”,快步走向内殿,却依稀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含糊的幽幽低叹:“变了,怎么转眼间就都变了……”
似乎有一股凉意随着那声音袭上了背脊,窦宽不由一个哆嗦,只觉得这紫宸殿的穿堂风里,竟是带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萧瑟。
秋风中,裴行俭在宫门外翻身上马。夕阳从他的斜后方照了过来,把他眉宇间的那点郁色染得越发沉重。直到走进永宁坊的宅子,他才一面听着门房的回报,一面揉了揉眉心,放松了神色大步走向内院上房。
迎接他的,是三郎响亮的嚎啕声,带着货真价实的痛楚。
裴行俭心头一紧,几步抢上台阶,掀开了门帘。
上房的西屋里,三郎正站在墙边,指着墙壁哇哇大哭。琉璃搂着他柔声安慰,一旁的乳娘则一面查看着三郎的额头,一面用力拍打墙面:“这墙太坏,乳娘帮三郎打他!”三郎顿时哭得更是响亮。
裴行俭微微皱眉,正想说话,却听琉璃煞有介事地“咦”了一声:“三郎三郎!你快看,这壁上是不是被三郎撞了个坑?阿娘怎么听见墙也在哭呢?”
三郎眨眨眼睛,哭声不由小了许多,回头便去看那墙壁。琉璃作势仔细察看,又贴在墙上倾听:“就在这儿,果真是有个坑呢。阿娘来听听,呀,他怎么没哭了?只怕是比三郎要勇敢些吧?”
三郎也不记得哭了,跟着过去摸了好几下。琉璃笑着抱住了他:“三郎也不哭了么?真真是乖孩子!你想想,刚才墙壁可有动过?是不是三郎自己不当心撞到墙上的?结果墙也疼哭了,三郎也疼哭了,以后咱们小心些,不跟壁面比头硬了好不好?”说完响亮地在三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三郎还疼不疼了,若是不疼了,咱们这就出去灶房让乳娘做糕糕给三郎吃!”
三郎喉头还有些抽噎,脸上却已露出了笑容,短短胖胖的手指往外一指,明确表达了自己化悲痛为食量的决心。
裴行俭不由摇头失笑,心头的那点郁结一时消散了大半。琉璃这才看见他,笑吟吟地捞起三郎迎了上来:“回来啦,宫里找你可是有什么事?”
裴行俭伸手接住扎手扎脚扑将过来的三郎,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阿史那步真前些日子突然死了,圣人召我问了问那边的情形。”
琉璃吃了一惊:“突然死了?怎么死的?”
裴行俭摇了摇头:“如今还不知晓!横竖不是暴病或是……”话未说完,三郎的小手已直奔他的幞头而去,他忙偏头避开,抓住那捣乱的小手挠了挠手心,三郎顿时嘎嘎地笑了起来。
琉璃又忙问:“圣人就问了西疆,没有说旁的事?”
裴行俭逗着三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才一日,圣人还能问我什么?”眼见琉璃满脸疑问的还要开口,他顺口便反问道:“听门房说你一进家门便问我回没回来,可是皇后说了什么?”
琉璃忙摇了摇头:“皇后不过是与我叙叙旧,谈谈天,问了些西域的风土而已。”
裴行俭挑起了眉头:“竟是问到了午后?”
琉璃笑道:“我是最后一个谒见的,因此被赏了碗冷淘。只是我说到要拜见长辈时,皇后倒是提了句,河东公已是病体沉重,让我们尽早拜见,莫失了礼数。”
裴行俭眉头微微一皱,沉吟片刻却是笑了起来:“无妨,我先去寻人打听一番再说!”低头亲了亲三郎,他把三郎递给了琉璃,“去跟阿娘吃糕糕吧。”说完转身便往东边的书房走去。
琉璃不由诧异道:“你这是忙什么?”
裴行俭已挑起了帘子,闻言回头笑道:“我去给子隆下张帖子!说来也巧,我今日入宫时正遇着他出来,你再想不到,他如今做的正是起居舍人!子隆与如琢交好多年,如今又是当着这份差事,想来对河东公府之事总比旁人知晓得清楚些。”
裴炎?他也当了起居舍人?琉璃奇道:“上回河东公府那般设计于他,他难道不会记恨?”
东屋里传来了裴行俭的笑声:“放心!子隆为人端方守礼,如琢待人外冷内热,当年之事子隆未必会迁怒于如琢,再说以他的性子,待亲近者或许太过严正,越是这种有过节的,倒是越会秉公而论,不会在人后搬弄是非……”
裴炎有这么君子?琉璃摇了摇头,抱着三郎走出门外,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正照在上房飞檐的鸱吻上,勾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琉璃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两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一阵不安蓦然兜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