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的一声响,韩四刚刚喝进嘴裏的一口热水全部喷了出来。阿燕躲闪不及,身上那条崭新的满地卷草四叶团花纹石榴裙顿时被溅湿了一大片。她忙不迭放下水杯,推着韩四的肩头笑骂了一声:“呆子!又不是我认了个美人做女儿,你激动个什么!”
韩四原本不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夫人真就人下了?”
阿燕低头抖着裙角,随口答道:“不然还能如何?不出三日,满长安的官家人只怕都会知道夫人多了这么个女儿!”
韩四忙问:“那阿郎怎么说?”
阿燕“扑哧”笑出了声:“阿郎还能怎么说?表扬夫人能耐呗,吃顿饭的工夫居然就儿女双全了!”今日夫人当着宾客倒是面不改色,可外人一走,脸立时拉得犹如积年的胡瓜,阿郎倒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笑间落井下石得不带丝毫烟尘气,不过夫人一抓狂,倒是没工夫犯愁了……韩四眨了眨眼睛,神色越发困惑:“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那什么赵娘子怎么突然想起要认夫人做义母?夫人和阿郎怎么就应了?”
阿燕一甩裙子坐了下来,瞅着他笑道:“我问你,若你是这位赵娘子,今日你会怎么办?”
韩四思量了好一会儿,还是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横竖是不能答应的,凭她是什么媵妾、有谁撑腰,留在府里跟夫人作对,那阿郎还不得……”他打了个寒战,摇头不语。
阿燕点头:“算你没呆到家!赵娘子自然也是看透了这点,大长公主们说得再动听,给的东西再丰厚,也不过是拿她做刀,要对阿郎、对夫人下手!此事若能成,她能得多少好处?若是败了,只怕连活路都难寻!苒说阿郎又不是糊涂好色的,在这后宅里,她再有手段,只要男人家不理她,她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更何况连皇后都是向着夫人的,她就算不知道阿郎的本事,还能不知道皇后?不管大长公主们能给她何等的富贵前程,也得先有命去消受不是?”
韩四恍然大悟:“可不是这个理!不过、不过……”
阿燕笑着接过了话头:“不过这赵娘子当真了得,那当口居然能想出认夫人做义母的法子,乍一听是有些匪夷所思,可细细想来,竟是周全得很。对夫人而言,此事是一劳永逸,既绝了大长公主们的念想,对圣人对外人也都好交代;而赵娘子自己父母双亡,前程婚姻与其让兄嫂摆布,还不如另寻靠山。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但凡明白些的人都不会亏待她,何况是咱家夫人?”
韩四点头:“那倒是,夫人原是一等一的明白人。”
“一等一的明白人?”阿燕怔了一下,摇头微笑起来,“夫人聪慧是极聪慧的,明白却未必有多明白。说起来,长安的贵人们认几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义子义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桩买卖罢了,也就是夫人才会如此烦恼!”
韩四愕然道:“这义子义女也是好买卖的?”
阿燕不由失笑:“你以为这长安城里,有几对义母义女是像于老夫人和夫人那样真有情分的?不过是一方藉着孝道的名义献上永世不得反悔的忠心,一方拿着慈爱的幌子给出名正言顺的依仗。夫人到底还是心太实,受不起虚名,又欠不得人情。这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对上大长公主们也就罢了,若对上的是赵娘子这般能屈能伸的人物,只怕最后是要吃亏的……不过府里横竖有阿郎呢,我看也没什么人能让娘子真的吃了亏去!”
韩四眼神多少有些茫然,显然还没有太明白这话里的弯弯绕绕,却依旧习惯性地用力点头:“嗯,嗯,正是,横竖有阿郎呢!”
阿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端起案几上的水杯要喝。韩四忙道:“说了这半日话,水只怕有些凉了,我在给你换一杯。”说着起身走到屋角熏笼边,拿起炉边温着的暖壶,重新倒了大半杯微微冒着热气的水,递到阿燕手里:“今日外头风大,你先暖暖手再喝。”
阿燕笑吟吟地捧住杯子,目光往屋里扫了扫。这间屋子原是他们的书房,因今年家里用度紧,不好每间屋子都烧炭,这才用重帘隔了大半间书房出来做暖室。儿子韩飞喜欢清静也就罢了,女儿七七和韩四却都是猫一般的习性,日日窝在这裏。这不,才半日没收拾,韩四平日盘踞的便榻上,那深青色褥子便已皱得波涛汹涌,几卷医书在被浪间载浮载沉,倒是熏笼边女儿常坐的地方……阿燕看着小案几上那明显不曾动过的整齐纸墨,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小七今日又是功课都没动就出去疯了?”
韩四眉毛跳了跳,笑着搓手:“没有没有!她原是要写字的,谁知隔壁的康家娘子大早上便让阿七过去帮她做些人胜,还说那几家小姊妹们都已经在那边了。我思量着这大过节的,拘着她一个人在家写字她也坐不稳,索性便让她再散一日……”
他平日话少,此时却是满脸笑容地一口气说了下去。阿燕并不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韩四的声音不由越来越小,终于肩头一垮,垂着眼皮低声道:“今日真是最后一日了,我明日便让她把这两天落下的功课都补上!”
阿燕沉默片刻,才淡然道:“你若觉得等阿七长大了,也和康家那些小娘子们般随便嫁个相熟人家就好,自有父兄族人一生一世帮她撑腰,那从今日起,我便把这些本子书册都收了,再不逼着阿七认字背药名,如何?”
韩四脸色更是汕讪的,连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求人不如求己,阿七虽是女儿家,也要学些本事才好。你莫急,阿七最像你,聪明得很,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横竖她现在还小,日后咱们抓紧些就是了。”
阿燕声音里顿时带上了两分薄怒:“九岁了,很小么?阿飞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药方都能默写多少了,你不还嫌着他底子打得不够扎实?女儿家能留在家里学本事的日子又短,她这样疯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入门?”
韩四不敢多说,半日才嘀咕了一句:“女儿家要学的原也少些……”
阿燕眉头一挑,正想开口,帘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脚步声,韩四忙站了起来,刚叫了声“阿七”,门外响起的却是小婢女呼哧带喘的声音:“外头有个何家的找阿郎,说是他家那位病人有些不好了!”
韩四怔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肃然,几步走到门后拿起了外袍,口中吩咐:“知道了,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到!”
阿燕转身从兽头柜拿出了药囊,上来帮韩四系上腰带,口中便问:“是哪个何家?我去叫阿飞赶紧换衣服!”
韩四摇头:“你不认识,是崇化坊那边新近找到我的一个商户,不用叫阿飞去了。”
阿燕吃了一惊:“新找到你的商户?难道那边又出了什么背时的行户?”他们这次回长安,依旧在安家药铺里当着坐堂医师。因为安家舅爷们如今已是西市几家行会的行老,有救济行中商户之责,这两年韩四也接过几次救急的活儿。只是商户们到了等救济的份上,多半都已病入膏肓,给他们看病,出力不挣钱也罢了,往往还有一堆麻烦,韩四偏偏又是个糊涂心软的,若不是去年连着“好心”了两回,这个冬天家里钱粮上又何至于如此紧张……韩四依然摇头,微微低着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如何,语速却比平日更快:“不是那些行户,回头我再跟你讲。”说完也没拾眼,转身就走。
阿燕心裏一沉,忙两步上前拉住了他:“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你可别再犯糊涂!”
韩四干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就是个寻常商户,既然过来找我了,总得去看看再说。这次绝不会有旁的事的,你放心吧。你们待会儿先吃,莫要等我!”说完竟是拉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阿燕追到门口,却见东厢房的门帘一动,却是韩飞挑帘走了出来。大约早已听到院里的动静,他身上的冬袍已穿得整整齐齐,迎头遇上韩四,叫了声:“阿爷!”
韩四冲他一摆手:“不用你去了!”脚下却是一步未停走得飞快,眨眼间身影便已消失在院门口。
韩飞呆了片刻,回头瞧见阿燕,几步走了过来:“娘,阿爷这是……”他今年还不到13岁,个子已快赶上阿燕了,眉目神态跟阿燕也有五六分相似,平日里看着比韩四还沉稳两分,只是此刻满脸迷茫,倒是添了几分孩子气。
阿燕忙问:“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跟着阿爷么?可去过崇化坊的什么何家?”
“崇化坊?何家?”韩飞想了片刻,断然摇头,“没去过,也没听阿爷说过。不过,这些日子阿爷有时会让儿子多跟后面的老师傅们学制药,倒不是次次出诊都会带儿子。”
制药?哪有学诊脉学到一半又去学制药的道理?阿燕看着院门的方向,眉头不由越皱越紧。韩飞一眼瞧见,眉毛一跳,脸上立刻拉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阿娘不用担心,阿爷这几个月来做事谨慎多了,不是相熟的人家相请都不会上门去给人看脉的,那些不好打发的人家如今都是曹掌柜出面接待的,阿爷只是心软些,吃了亏之后自然晓得有些事是吃力不落好,再不会乱花钱。”
阿燕疑惑地看了韩飞一眼,却见儿子脸上那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倒像是直接从丈夫脸上扒下来的,顿觉有些好笑,沉了沉脸才道:“你以为阿娘是舍不得钱么?我是怕你阿爷搭上诊费药费不算,又接下一个两个什么波斯孤女回鹊孤女的,要真是如此,横竖你也大了,索性也不用去求安家舅爷们送她们回乡了,直接留给你做媳妇,如何?”
韩飞缩着脖子嘿嘿两声,突然一拍脑门几步上前打起了帘子:“阿娘怎么没穿大衣裳就出来了?外头冷,快回屋暖暖吧!”
阿燕低头一看,顿时打了个寒战,忙转身回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儿子回屋温书了。”那小子竟是直接开溜。阿燕不由哑然失笑,只是想起韩四低着头的模样和走得格外匆忙的背影,笑意还未从唇边散去,眉心又多了个浅浅的“川”字。
眼见天色向晚,坊门已闭,韩四却是踪影全无,连口信都没传回来一个,阿燕心头不由越发惦念,连七七回来时都只随口说了几句便罢,倒让那兄妹俩好一通挤眉弄眼。而到了第二日晨食时分,韩四依旧没有音信,便是七七也觉得有些诧异了。韩飞几口吃完,忍不住便道:“阿爷只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崇化坊那边儿子也熟得很,不如这便去问问?”
阿燕眼皮都没抬:“你不用温书了么?若是实在闲得慌,便去教你妹妹认几味清肝明目的药!”
她这气场全开,韩飞顿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低低应了声“是”。兄妹俩束手束脚地退下,当真在暖房里老老实实地磨砚提笔,一个教一个学地用功起来。好容易熬了半个多时辰,外头才终于传来韩四的声音:“我回来了!”
兄妹俩忙起身往外走,刚到书房门口,就听阿燕淡淡地道:“那边病人如何?你可用过饭了?”
兄妹俩一个哆嗦都止住了脚步。七七略一犹豫,踮着脚走上两步,把门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往外看,只觉得头顶一动,却是阿兄也凑了过来。
堂屋里,韩四已放下药囊、脱了外袍,正揉着眼睛转过身来。他的衣裳头巾倒是难得的齐整,脸色却极为疲惫,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含糊了一句:“总算没事了,我在外头吃过了,去歇歇就好。”说完打着哈欠进了里屋。
阿燕怔了片刻,举步跟了进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穿上披风便出门而去。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声又急又重,瞬息间便去得远了。安静下来的堂屋里,听得见里屋传出的鼾声正在一阵阵的变得越来越响亮。
书房的门帘后,韩飞与七七相视无语,同时摇头长叹了一声,两张小脸上都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阿爷怎么越发没眼色了?
外头的倒座房里,刚刚进门的男仆阿石,瞧着阿燕的脸色,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小心:“小的没用,没寻见阿郎,也没打听到哪个何家有人生病,只听说有个何家新院落成,办了场好大的筵席,再就是有个破落户儿报了急病,不到半夜就死了……”
阿燕愣了愣:“你到四门上都问过了?”
阿石点头:“崇化坊四个门上的门吏小的都问过了,还问了几个闲人。小的也怕听岔了,还特意去那破落户的院子里看过一遍,人都被拉到城外乱葬岗去了,街坊们也从没见过阿郎。后来小的又去各门问了一遍,东边的门吏说刚刚见到阿郎家去了,因此小的才赶紧回来的,娘子若不放心,小的再去打探打探?”
既连门吏都问过,那便不大可能有什么遗漏了。阿燕想了半日实在不得要领,只能摇了摇头:“不必了,看来不是他说差了,就是我听错了,回头我再问他就是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阿石应诺一声,退下两步,阿燕一眼瞥见他走得满头热汗、头发蓬乱的模样,眼前突然晃过韩四那整齐的发髻,心裏突然莫名地一动,神使鬼差般问了句:“对了,你可问过,昨日办筵席的那何家是哪一家?”
阿石毕恭毕敬回道:“小的问过,就是那位有名的何家娘子。”
何家娘子?阿燕顿时怔住了。崇化坊的何娘子虽多,有名的却只有一个,听说她原是平康坊北里的红人,不知原名是什么,几年前嫁了一个姓何的大胡商,后来胡商回了西域,她却没跟去,倒是在东市和西市的边边角角盖了好些小院专门出租,靠着收租挣了万贯家财。据说这位何家娘子生得绝色,风月手段更是了得,加上出手大方、交游广阔,有人视之为活菩萨,也有人说她是狐狸精……阿燕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仿佛被挠了几下,她挥手让阿石退下,自己慢慢走回上房,在屋里转了两圈,到底还是在案几前立定脚步,伸手打开了韩四的药囊。
药囊的夹层里,她前两日放的半串铜钱依然整整齐齐地卷在那里,连绳头都没动过,只是上头却多了出了一块亮闪闪、金灿灿的东西。阿燕轻轻将它拿了出来,对着烛光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枚花式小金饼,大概有一两多光景,做得极为精致,仿佛花瓣上还带着股幽幽的清香……在她十几年行医遇到的形形色|色女子中,只有一种人,喜欢用这样的金饼来付账!
正月的日子过得最快,转眼便已近元宵,西市的店家大多已重新开张,连带着附近的里坊也都恢复了往曰的热闹。斜对着西市的崇化坊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十字大街和四面坊门附近,从早到晚都是车马喧闹,胡饼酒浆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崇化坊西门往南,绕过一棵枝条繁密的大柳树,眼前便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大概因为是坊中离西市最远的角落,巷子里倒是极为清净,尤其在这冬日的午后,静悄悄的人影都瞧不见半个,偌宽的路面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阿燕几步走进巷子,不由晃了晃神,身后的热闹和眼前的清净实在相差太远,让人恍然间竟有种身处异世的不真实感,而不远处那两扇漆色斑驳的大门和窄小陈旧的门楼,则让这种不真实感更强了几分——若不是她多方打听,又天天让人暗地里盯着韩四,谁能相信这种寒酸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位何家娘子的别宅?谁能相信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这裏的常客?
想到这十来天里,他毎隔一两天就悄悄来这裏待上半个多时辰的古怪行径,他任凭自己旁敲侧击都绝不开口的固执神情,以及没事居然会往胭脂首饰店里钻的反常习惯,阿燕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压住心头那油煎般的复杂滋味一她实在无法相信韩四真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但事到如今,眼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陌生,自己也不得不过来亲眼看一看……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看了好几眼,阿燕这才转身离开。在巷口的胡饼铺子里,她找了张能瞧见里头情况的高案坐下,又随口要了两个胡饼、一杯热浆。大约因为这时辰难得有人光顾,老板倒是格外殷勤,笑着送上了刚出炉的胡饼。那洒着白芝麻的饼子被烤得金黄香脆,香气四溢,只是吃在阿燕嘴裏,却是干草般没有半点滋味。
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十余丈外那两扇大门才悄无声息地开了半边。阿燕心头咚的一声跳,所有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一时连气息都堵住了。
从门里闪出的却并不是她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出门后便向巷口快步走了过来。阿燕一口气这才透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嫁女,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慢慢喝着早已变得冰凉的浆水,耳中听着那婢女笑嘻嘻地向老板买了十个胡饼,又脚下生风地回去了。
冬日的阳光将坊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那两扇门却再也没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