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牡丹甲天下。
上阳宫正是洛阳城里牡丹最多的所在,随着三月的春风渐暖,临江的巧蓉园里,牡丹次第盛开。直到四月暮春,那姹紫嫣红的硕大花朵依然绽放在枝头,将池畔的绿地铺陈得繁华浓丽,加上远处重檐碧瓦的华美亭台、近处翩然来往的丰润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图卷。
不过,当琉璃的目光掠过牡丹花圃,看到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个并不陌生的修长身影,心情却不由陡然低落了下来:又来了!
这一个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统共才进宫了三回,却依然会跟这位明崇俨明大夫上演这样的喜相逢。按理说,他正在主持芙蓉园的翻修,琉璃在此作画,会遇到他并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会过来彬彬有礼地跟琉璃寒暄几句也不算奇怪。然而这种偶遇、这种礼数,出现在明崇俨这位除了帝后之外对旁人几乎不假颜色的“真人”身上,却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眼见明崇俨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颌下的三缕长须在暮春的江风里飘飘摇摇,愈发显得飘逸无双,脸上也渐渐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淡远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里的铅条,缓缓站了起来。
明崇俨在离琉璃画案三四步远处停下了脚步,含笑抱手:“华阳夫人!”
琉璃点头:“回礼明大夫。”
明崇俨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刚刚起稿勾线的底稿,微微扬起了嘴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这图卷还未上色,已是颇见巧思了!”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说笑了。大夫博学多识,无所不能,妾身所长者,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明崇俨笑着摇头:“夫人风趣。”
你全家都风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头的不耐烦:“不敢与大夫相比!”不等明崇俨答话,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图纸,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这些图纸,如今妾身已用不着了,还要有劳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谊,妾身在此谢过。”说完便欠身行了一礼。
明崇俨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图纸上来回转了转,突然又笑了起来:“夫人不必客气。”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内侍:“这些图样甚是要紧,你带着她将图纸送去将作监,必要亲手交给当值的管事!”
琉璃吃了一惊,她还图纸,自然是打算不再进宫,躲开明崇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大剌剌地把人都支开!眼瞧着两位宫人毫不犹豫领命而去,长廊内外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她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明大夫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明崇俨在长廊里悠闲地踱了几步,曼声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转头瞧着琉璃,他笑得意味深长:“不瞒夫人说,自打无意中瞧见了夫人的大作,崇俨便喜出望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将夫人请来一叙。难得他乡遇故知,夫人又何必如此见外?”
原来是那扇屏风留下的后患!原来这次自己进宫作画果然是他的谋划!琉璃心头又是懊恼又是忌惮,抬头再瞧着明崇俨笃定的笑脸,不知为何竟是一阵腻味。
他乡遇故知,也要看是什么故知。比起自己来,明崇俨的确更像个穿越者,神通广大,无往不利,居然能哄得李治和武后对他言听计从,逼得太子李贤对他敢怒不敢言,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过于此!但那又如何?自己虽然怎么都瞧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他也别想拿自己再当一次垫脚石!
琉璃语气不由更淡了几分:“多谢明大夫厚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大夫志向远大,手段高明,令人佩服。可惜我一向疏懒,自知既无才干,亦无人脉,更无志向,连圣眷都没有半分,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过如此。又何必自不量力,拖累了明大夫?”
明崇俨仿佛压根没听出琉璃话里的拒绝之意,反而大笑起来:“华阳夫人太会说笑了!谁不晓得夫人手段了得,便是大长公主们在夫人这裏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谁不晓得夫人身份尊贵,不但是裴氏宗妇,还是侍郎夫人,这二十年来裴氏供养的子弟、十年来裴侍郎提拔的才俊,哪个不对夫人心怀感念?谁又不晓得夫人圣眷深厚,纵然开罪过天后,天后居然依旧是念念不忘。这样的本事,除了夫人,天下谁还能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瞧着琉璃,一字字轻声道:“夫人是明白人,我明崇俨既然敢把那些图纸给夫人,就没准备再孤军奋战!局势已是如此,我等是死是活,是前程无量,还是家破人亡,就看眼下这两年了!夫人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左右逢源,坐享其成?”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咬了咬牙才立住了脚跟,沉着脸道:“明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崇俨双手往后一背,神色重新变得悠然自若起来:“说到相人之能,世人皆知,裴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当今太子李贤福浅命薄,绝无继承大统之运;英王李显福运虽厚,却无寿数后运;唯相王李旦福泽深厚,子孙昌盛,才是我大唐的真命天子。此事夫人自然心裏有数,我么,只想让裴待郞也出来说句实话!”
琉璃吓了一跳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明崇俨仿佛并不意外,只是侧头瞧着琉璃微笑:“喔?夫人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去让裴侍郎说这样的话,还是裴侍郎绝不会答应说这样的话?”
琉璃自知此时半步也退不得,抬头直视着他:“都不可能。”别说裴行俭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做这种事,下场还不定是什么样呢!想到此处,她心裏忽然有线光亮一闪而过,待要抓住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明崇俨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夫人莫要断言过早,夫人和我一样清楚,太子殿下是决计没那个福分的,咱们不过是顺应天意,顺势而为,顺便让自己也能得些富贵前程罢了。这不是夫人早就做得轻车熟路的事么?
“想当年,夫人在攀上韩国夫人时是何等计谋百出、在万年宫救驾时又是何等的思虑缜密,怎么到了今日,却变得畏首畏尾了?莫不是觉得裴侍郎如今又得了圣眷,眼见着就要建功立业,夫人自然也能跟着坐享荣华富贵,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坐山观虎斗了?”
琉璃心裏好不厌烦,明崇俨到底是哪根神经短路了,自己没招他惹他,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必须得上他的船?他那条船很保险么?她耐着性子道:“明大夫误会了,我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雄心大志,也没兴趣看谁和谁斗,只想安稳度日。明大夫要大展宏图,我绝不敢阻拦,只望大夫高抬贵手,容我继续闲散下去。”
明崇俨轻轻摇头:“夫人何必如此不近人情?也罢,若是夫人不好说服裴侍郎,我也不敢让夫人太过为难。记得下月初五就是贵府两位公子的十岁生辰,崇俨想登门送上一份薄礼,也望夫人能礼尚往来。难得如此机缘,咱们两家原该亲近些,如此日后一旦有了什么事也好及时商议,夫人你看如何?”
两家常来常往?琉璃转念间猛然明白了他这几次屡屡找来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和他关系匪浅,接下来无论是借势借力,还是索性编些谣言安在裴行俭头上,自然都要容易得多。这个疯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好容易才按下怒气,缓声道:“多谢明大夫的高情厚谊,只是大夫也知道,天后交待的画卷我还未完成,这段日子自然要闭门谢客、全心作画。得罪之处,还望大夫体谅。”
明崇俨满脸遗憾地看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夫人或许也知道,您当年在万年宫的壮举,天后至今感念在心;便是贺兰庶人的事,也觉得不过是夫人心肠太软。你说我要是告诉天后,夫人其实身怀奇术,未卜先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却不知道天后又会如何作想了!
“还有,如今宫中传言,太子乃韩国夫人所出。圣人震怒,正在查找放出谣言的罪魁祸首。崇俨是不是也该告诉圣人一声,太子之所以深信这等无稽之谈,乃是因为会话之人身份尊贵,当日曾随侍皇后左右,跟韩国夫人更是交情深厚?”
琉璃越听越是惊心,脱口喝道:“你明说什么!”心底里却是一陈发寒,她毫不迟疑,这种事明崇俨津做得出来,而且武后和李治说不定真会相信他。那样的话,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明崇俨哈哈大笑起来,良久才止住了笑,挑眉斜睨着琉璃,眼神满满的全是恶毒与快意,就像狸猫看着脚爪中的老鼠:“夫人何必如此失态?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夫人的底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起来,咱们原该祸福与共。今日夫人若肯助崇俨一臂之力,来日崇俨的富贵自然也少不了夫人一份。”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夫人,你还在盛年,裴侍郎却已经大了,日子只怕也不多了,只要夫人肯听我一句,我是不会让夫人吃亏的!”
琉璃原本的确是又惊又惧,手脚都有些发凉,但听他这么说到裴行俭,一股怒气顿时“腾”地冲上,发根几乎都被烧得直立起来了:他把裴行俭当什么人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人了?难道他还真想……抬头看着明崇俨,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看来我还要多谢明大夫?”
明崇俨惬意地眯了眯眼:“夫人不必客……”话没说完,一道黑光闪过,随即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却是琉璃已抄起画案上的砚台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头上。
足有三寸多长的方正砚台里并没有墨水,不过整块雕镂的石头却也分量十足。明崇俨被砸得后退了一步,一道鲜血从额角缓缓流了下来。他晃了晃头,伸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的鲜血,脸色顿时变了,指着琉璃怒道:“你……”
琉璃顺手抓起了戒尺,“啪”的一声拍开明崇俨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寒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明崇俨脸上原本满是不敢置信的怒火,手指被戒尺一抽,嘴角顿时疼得一抽,再被琉璃这么冷眼盯着,眼神也有些闪烁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咬牙笑道:“好!好!今日这一下,我记住了,他日必十倍奉还!”
琉璃愤怒之中,脑子原是比平日转得更快,当即冷笑了回去“十倍奉还?好,那今日我这一下,不过是八年前那笔旧帐的一点利息!明崇俨,你也是明白人,今日我既敢砸你,就不怕你还,了不起同归于尽!姓明的,你有这个胆子吗?”
明崇俨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扭曲,再也维持不住那仙风道骨的模样,听见琉璃声音越来越高,不由心虚地四下看了几眼。不远处有些宫人内侍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边指指点点。明崇俨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跟你这疯婆子一般见识,咱们走着瞧。”
琉璃也瞧见了那些人,心裏一动,轻声道:“想走?晚了!”说完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东西,也不管是镇纸、笔筒、颜料罐,往明崇俨身上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缩头跳开,转身就跑。
琉璃高声喝道:“明崇俨,下次你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反正这几次见面都是明崇俨主动找过来的,今日的宫女也是他主动打发的,再加上自己这几句,谁都会相信,是明崇俨心怀不轨,言语轻薄,才挨了顿教训。他再想传裴行俭的谣言,告自己的黑状,难度总要大多了吧!
明崇俨跑出几步,似乎也回过味来,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瞪着琉璃,想走不甘心走,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只能戟指怒道:“你、你这不知死活的毒妇!”
不知死活?琉璃冷冷地睢着这个半脸鲜血、满脸扭曲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就这么一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仗着知道点大兄和那套鬼把戏,把满宫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着要把裴家、把天下士子都拖下水,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她正要反唇相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之前滑过的那点异样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崇明俨口口声声说太子继承不了大统,只有李旦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这话自然没错,可他要说服自己上他的贼船,最该解释清楚的,难道不是这一次他为什么不会横死么?不然的话,他凭什么说李贤就会按历史记载的那样下场凄惨,而他自己却可以改变命运?而且他这种折腾法,分明跟历史上没有任何区别!
再说自己跟他从未谋面,更无冤仇,他怎么会对自己怀着有那么深的恶意?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忍不住打量着明崇俨,一步步走了过去,明崇俨满脸警惕地退了两步,厉声道:“你还想作甚?”
琉璃心思急转间已有了些计较,当下仰起头来,冷冷地一笑:“我是过来瞧瞧你头上的血止住了没有,省得闹出人命!不过我倒是忘了,明大夫原是不用我操心的,横竖你是大夫不是?”
明崇俨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瞧着琉璃。琉璃心裏一沉,神色却是愈发傲慢:“也罢,瞧在你伤得可怜的份上,你若能就此悔改,我也就不跟你计较到底了,只要你在得月楼点上一席松鼠鳜鱼来赔罪,咱们的梁子就算揭过,如何?”
明崇俨脸上满是怒色,冷哼了一声才讥讽道:“夫人果然大人大量得很!”
琉璃心裏一片通透,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个人,虽然会些医术,却听不懂后世里大夫和医生的双关之意,虽然画出了似是而非的拙政园远香堂,却不晓得苏州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她的语气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嘲弄:“那是,想你明崇俨不过是我同乡手下的一颗棋子,还是一颗弃子,我却还打算救你一命,你说,我这不算大人大量,什么才算?”
明崇严脸色顿时大变,见鬼般地瞪着琉璃,说不出话来。
琉璃衝着他微微一笑:“明大夫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竟然不知道么,你明崇俨也是有名的人物,不然,我的那位同乡为何偏偏会找你?这些贵人日后的运数,都是他告诉你的吧?难道明大夫就没想过去问一问,你自己的命数又是如何?”
明崇彳严依然瞪着琉璃,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却紧紧咬着牙没有开口。
琉璃笑得越发轻松:“我明白了!这件事,他自然是不会告诉你的,他大概只指了条捷径给你走,让你青云直上,恩宠无边。可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从龙捷径如果真是那么容易走,为何他会让你来打这头阵,为何我又会连走都不敢去走?明大夫,荣华富贵固然都是好东西,却也要有命去享用!我今日言尽于此,明大夫回去好好想想,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