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慢慢坐倒在案几后面。这是裴行俭平日最常坐的地方,他在这裏坐着的时候,背后的烛台会把他的影子清楚地照在窗棂上。多少个黄昏和深夜,自己曾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这个影子,却根本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她觉得自己心裏很苦很沉,而现在她才知道,那种苦涩,已是她这一生,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守约说过,那是他的报应,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因为她太胆小也太贪心,胆小到一旦发现他的行动可能危及自己危及全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最决绝的方法阻断了他的道路,贪心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会为他的坚持而丢下自己,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从来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消息,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琉璃看着那扇此刻空白一片的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柔软,神色宁静,原已瘦得脱了形的面孔,在这一笑之间,看去竟比平日更显温婉平和。
整个屋子的人心裏却都是一阵剧寒,就连武承嗣都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参玄更是低着头,后退一步,拿拳头柢住了背后的墙壁,才死死压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
阿燕红着眼圈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娘子?”
琉璃缓缓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突然看见参玄,眼神便是一凝——她原本是想保住他们,也留住他们的父亲的,没想到,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提前尝到了丧父之痛,还要日夜担心自己,世上最混账的母亲,就是她了吧?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参玄,轻轻点了点头:“三郎,你放心,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
参玄猛地抬头看着琉璃,眼神渐渐从惊愕变成了惊喜,脸上的神色像哭又点像笑,突然用力抹了把脸:“阿娘能保重自己就好!”
武承嗣“咳”了一声,抱手道:“华阳夫人,圣人得知噩耗,甚感悲痛,因素日便最喜尚书墨迹,特命在下前来收集一些尚书的笔墨,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回头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琉璃这才发现各处都已被人翻动过,眼见着两个内侍上来要把裴行俭那一整箱书稿搬走,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是拙夫留给几个孩子的东西,也要拿走?”
武承嗣脸色沉郁:“皇命在身,不敢不从,请华阳夫人体谅一二!”
皇命,皇命!皇命已经让他的人一去不返,如今,竟是连他的心血也要夺去!琉璃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看着门口同样满脸愤怒不甘的参玄,却不得不咬紧牙根按下怒火:“请便!”
武承嗣挥手让人抬走竹箱,瞧瞧这屋子里的确再无遗漏,又抱了抱手:“在下告辞,夫人节哀。”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渐行渐远。参玄走上几步,瞧着这空荡凌乱的房间,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声“阿娘”,眼泪便淌了下来。
琉璃站了起来,忍泪轻声道:“三郎,对不住,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伤心了,以后阿娘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
参玄压制着嗓子里的抽噎,拼命点头。
琉璃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还未递过去,就停外面有人叫道:“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正是刘氏的声音。
她来做什么?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打起了帘子,却见刘氏和慕容仪都已经进了院子,赵幺娘陪在一旁。看见琉璃,几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幺娘便道:“好叫母亲得知,两位夫人都是从洛阳远道而来,十分担心母亲的身子。”
琉璃的目光在慕容仪身上一转,感激地欠了欠身:“多谢盛情。”
慕容仪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有些感叹,敛袂还礼:“夫人节哀,家中儿郎还要靠夫人照抚,还望夫人多多保重身子。”
刘氏却是几步走了过来,拉住琉璃的手:“哎哟,我的夫人,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慕容仪晓得刘氏多半有话要说,不好多留,行礼告辞:“妾身就先不打扰夫人了。”
琉璃自然也瞧出来了,只得吩咐幺娘去送慕容仪,又让参玄和韩四夫妇先回灵堂,这才请了刘氏进屋,问道:“却不知天后有何吩咐?”
刘氏原本正在滔滔不绝地感慨抹泪,听到这一问,顿时哭不下去了,抬头看看琉璃平静无波的面孔,清了几下嗓子才道:“天后听闻噩耗,也十分惦念夫人,让夫人保重身子。裴尚书先前开罪了皇帝,天后也是无可奈何,不过眼下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跟天后提。天后说,她怎么样也会护住你,不让那些什么宰相将军的,欺负到你们孤儿寡母头上去!”
那些宰相、将军,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可不是由她调度?她这话是关心,还是威胁?琉璃心裏冷笑,淡淡地低头行了一礼:“多谢天后隆恩。”
刘氏目光担忧更甚,嘴裏忙感叹道:“可不是隆恩,不是我卖弄,我在天后身边也有好几个年头,经过些事情了,可真还没瞧见殿下这么惦记过旁人呢!”
惦记?琉璃只觉得怀里的布条仿佛又熊熊燃烧起来,那股炙热,足以烫得人痛入骨髓。武后惦不惦记她,她不知道,但这么些年来,武后定然一直都在“惦记”着裴行俭。有她的运筹帷幄,有那位最会迁怒的皇帝,有伺机而动的十三娘,有心怀嫉妒的裴炎,有忘恩负义的程务挺,再加上她这个只求偷生、自作聪明又胆大妄为的妻子,他这样一个人,也终于被逼到了今天这一步,连死都没法死得心安理得!
刘氏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天后还说了,夫人若是愿意,无论如何,她那宫里,都有夫人的一个位置!夫人,您可千万得把握机会,您看您家这几个孩子,三郎虽是恩袭了县公,到底能抵什么事?您若是去了天后身边,那谁还敢对他们说个不字?孩子们的前程更是再不用愁了……便是那些欺负过您、坑害过尚书的小人,您也自有一千种法子慢慢收拾他们!”
她抬头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是期待。
琉璃慢慢垂下了眼帘,目光落在了案几旁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那几条旧帕子上,那暗红色的血迹仿佛变得越来越大,将整间屋子渐渐染成了一片血色。
他说过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她可以原谅,可以忘记,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些害了他的人呢?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们是不是就会逍遥自在地继续享受着害了他所换来的权势荣华?
若是如此,就算身处地狱,万劫不复,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他们得到报应,一定要让他们就像自己一样得到报应!
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轰然倒塌,化为灰烬,又从灰烬里生出妖艳的剧毒的荆棘,琉璃伸手紧紧按住了心口,低咳两声,轻声应道:“若天后不嫌不详,琉璃愿办完丧事之后,便入宫伺候。”
刘氏顿时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夫人英明!”
琉璃垂眸淡淡一笑,没有作声,那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隔开了整个世界,也掩住了她渐渐变得血红的双眸。
书房的院外,赵幺娘已将慕容仪送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出了裴府大门,顺着门外大街走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车夫左顾右盼了几眼,笑道:“夫人,郡公看来还没有出府,要不,咱们在这裏多等一等?”
慕容仪点头应了声“好”,自己挑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停车处就在古池之畔,隔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裴府的花园清晰可见,那亭台水榭、花木奇石,依旧优美如画,只是灯笼帘幕都换成了白色,看去便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凄凉,就像……库狄夫人。她叹了口气,正想放下帘子,就听车边有人犹疑道:“仪娘?”
慕容仪身子一震,险些没脱手甩下车帘,忙又一把紧紧攥住,停了片刻,才缓缓回头看去。
马车旁,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勒马看了过来,身上虽是穿着件紫色绫袍,却依然显得雄壮威武,锐气逼人,正是多年不见的程务挺。慕容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淡淡地点了点头:“大郎一向安好。”
程务挺瞧着她身上的素色衣裳,眉头皱了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我还以为自己瞧错了人,原来……看不出你家郡公还有这分心思!”
他的神色虽是竭力镇定,嘴角还带着点不屑的冷笑,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烦躁,整个人的气势似乎也变得有些阴郁。慕容仪瞧着他的神色,只觉得说不出的碍眼,忍不住道:“大郎今日不也过来了么?又何必说这种话!”
程务挺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慕容仪:“你知道什么!我那天不就让人跟你说清楚了么,程某人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今日也不过是公务在身,偶然路过此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慕容仪怔怔地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带着她一眼就能瞧破的虚张声势的怒气,一股失望不可抑制地漫上心头。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你说得对,果然是我想错了。”
程务挺怔了一下,扭头看着远处,嘴角撇了下来:“你们女人家又知道些什么!”
慕容仪突然觉得眼前的面孔是如此陌生,自己一直刻在心底的、那个曾在虎口下飞马救过她的邻家兄长、那个阳光般爽朗干净、雄鹰般正直高傲的英武少年,原来早已泯灭在时光的长河里,已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然却根本不敢正视这一切的俗世男子。而她,为了这个错觉,到底付出了什么?
她嘴角微翘,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透骨的凉意:“是啊,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程务挺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拨马就走。车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这不是平原郡公程将军么?”
麹崇裕不知何时已带马来到车后,身上一袭雪白的袍子把他清冷的面孔映衬得皎然生寒,此时瞧着程务挺,虽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却分明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屑”二字。
程务挺脸色更是难看,昂首道:“麹郡公!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麹崇裕点了点头:“程将军自然是军务繁忙的,所以听闻昔日长官去世,定然要回来看看才放心。如今将军不但如愿以偿,而且永绝后患,自然要锦衣骏马,前来巡视一番,才会让人晓得将军的威风!”
程务挺原本已拨转马头,听到这些话,脸色渐渐铁青,回头怒道:“无知鼠辈,也敢胡说八道!”
麹崇裕神色依然平淡:“麹某不敢与将军比胆,自然只敢说说而已,那种忘恩负义、让家族蒙羞、让天下不齿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做的。”
慕容仪看着两人,心裏一阵混乱。麹崇裕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原是慕容仪最不喜欢的模样。她出身将门,从来都觉得男儿就该豪爽英武、快言快语,这成天风流自赏、阴阳怪气的,又算什么大丈夫?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神情散漫,却自有风骨的丈夫,再看看怒目圆睁,却色厉内荏的程务挺,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许错得比想象得还要离谱。
程务挺咬牙怒道:“裴尚书他首鼠两端,心术不正,原该如此下场。至于你,程务挺做了什么,还轮不到你这趋炎附势的兔儿爷来评说!”
慕容仪顿时脸上变色,站起来斥道:“程务挺!”
程务挺“哼”了一声,回头挥鞭就走。慕容仪担心地回头看着麹崇裕,却见他脸上不但没有怒色,反而渐渐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心裏不由“咯灯”一下,忙叫了声:“玉郎!”
“放心,我只是还欠着裴守约一顿酒,眼下终于想到该拿什么来还上这账了。”麹崇裕抬眼瞧着程务挺远去的背影,微笑着一字字道,“总有一日,我会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