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散伙(1 / 1)

我不让自己参加议会辩论的决心冷下去。这就是我正在烧热的许多铁块之一,也是我怀着值得赞扬的坚韧来烧热和锻打的许多铁块之一。我花了十先令六便士,买了一本有关那高雅的速记技能和秘诀的大部头书,然后就跳进了一个苦海,几个星期里我就丧失了理智。由那些点点构成的种种变化——在这种地位是一种意思,在另一种地位又是一种意思——,由圈儿演变成的奇特幻觉,由苍蝇腿一样的符号形成的不可思议的结果,由一条错了位的曲线导致的重大影响,等等都不仅在我醒着时困扰我,在我睡着时也浮现在我眼前。我终于昏头转向地摸索着度过这些难关,从而通晓了那些本身就合成了一座埃及神庙的字母时,又发现接连而至的是一连串新的所谓不规则符号,真令人心惊胆战,它们是我所见到的最横蛮无理的家伙了。比如,它们用刚结出的蛛网样的东西表示期待,用流星迸亮样的花样表示不便。当我把这些可恶的家伙送进我脑袋中安插下来后,我发现它们把其它的一切东西都从我脑袋里挤出去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一来,我又忘记了它们;当我把它们找回,其它那些符号又被丢失了。一句话,令人悲哀。如果没有朵拉,那一定令人悲哀至极了,朵拉是我那风雨飘摇的小舟的锚绳和铁锚。这速记体系中的每笔画都是艰难之株中一株树干多结节的大橡树,我就那么一精一神抖擞地一棵接一棵地往下砍。3、4个月后,我居然把我们博士院中一个演说专家来做实验了。可是我还没动手记,那个演说专家就走到另一端去了,结果我那愚蠢的铅笔在纸上跌跌绊绊,就像它一抽一疯了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情景。这是不行的,显而易见。我飞得太高,这就难以继续下去。于是我向特拉德尔请教,他建议我默写他的演说,这样就可以根据我那幼稚的程度决定快慢,并可随时停下来想。我接受了那建议,对这友好的帮助十分感激,于是我就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几乎每天晚上)地从博士家回后,就在白金汉街召开一个私人议会。我希望在任何其它地方看到这种议会!姨一奶一奶一和狄克先生代表zheng府或反对一党一——这要根据情形来定,特拉德尔则借助于《恩菲尔演讲术大全》或议会演讲记录来大声驳斥他们。他靠着桌子,手指揿着书页,右臂高举过头挥舞,像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谢里登先生,伯尔克先生,卡斯特里爵士,西德茂子爵或坎宁先生①那样,十分激烈地对我姨一奶一奶一和狄克先生的种种劣迹作有力抨击;我就坐在不远处,膝盖上放着速记本,竭尽全力来跟上他。特拉德尔在自相矛盾和语无伦次方面远远超过实际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政客。一个星期里,他提出了各种主张鼓吹各种政策,在他的桅杆上钉着各种旗号的旗子。姨一奶一奶一看上去很像一个无动于衷的财政大臣,只偶尔在正文需要时插一进一两声。“听,”或者“不!”,或者“哦”什么的,这时狄克先生(一个地地道道的乡绅)也往往同时用力发出同一信号。只是由于在这种议会生涯中,狄克先生因为总要受到那样的指责或要对那样可怕的事承担责任,他一精一神开始紧张起来。我相信,他开始真的害怕他确实蓄意破坏过宪法或危害过国家了。--------①上述人均为18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家,有的还兼剧作家、演说家。我们这种辩论常进行到时钟指示夜半时分、蜡尽灯灭之时。由于经过这么好的练习,我渐渐能跟上特拉德尔的快慢了,如果我知道哪怕一丁点我记的是什么,我也十分得意了。可是,记完后我再读我的笔记时,我觉得我写下的像是许多茶叶包一皮装盒上的中国方块字,或是药店里那些红红绿绿的瓶子上的金色*呢!只好再重新来,别无选择。这让人很难为情,但我还是怀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头重干起,又像蜗牛那样辛辛苦苦、循规蹈矩地重新在那令人厌倦的同一地域爬行;停下来认真地从各个方面来研读那艰涩的每一点划,我用了最坚决的意志使自己能无论在哪儿见到那些难以捉摸的符号都可辨认。我一直按时到事务所,也按时到博士家;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像拉车的马那样苦苦工作。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来到博士院时,看到门里站着斯宾罗先生,他样子极严肃还正在自言自语。由于他的脖子生得短,加上他又总把自己衣领浆得硬一梆一梆的(我相信这也是一个原因),他总叫头痛,所以我起初也以为他又在那方面不适了,不免有点吃惊。可他马上就解除了我的这种感觉。他不用惯有的那种热情回答我的“早上好吗,却用一种很疏远的冷漠神色*看我,冷冷地邀我和他一起去一家咖啡馆。那时,这家咖啡馆有一扇门直通博士院,刚好就在圣保罗教堂的小拱道内。我跟在他身后,忐忑不安,浑身发一热,好像我的忧虑正在发芽出土。由于路不宽,我让他走在前面一点,这时我看出他昂着头,那神气好不傲慢,令人绝望,我担心他已察觉了我和我的朵拉的事。就算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没这么猜,当我跟着他走到楼上一个房间里,看到那里的默德斯通小一姐时,我也会明白原因了。默德斯通小一姐靠在食器柜的后面,柜架上有几个倒过来放的无脚柠檬杯,还有两个四周稀奇古怪的盒子,它们通体都是棱角或供插刀叉用的凹槽。默德斯通小一姐把她那冰冷的手指伸给我,同时僵硬地坐在那里。斯宾罗先生关上门,叫我坐下,他自己却站在火炉前的那块地毯上。“默德斯通小一姐,”斯宾罗先生说道,“请你把你提包一皮内的东西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我相信,这正是和我小时候那同一个钢口铁牙的提包一皮,关起来时就像咬牙切齿一样。嘴像那提包一皮一样紧闭着的默德斯通小一姐把包一皮打开,同时也把嘴略略张开,从包一皮里拿出了我给朵拉最近写的那封充满热烈情话的信。“我相信,这是你的笔迹吧,科波菲尔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我发一热了。我说“是的,先生”时,我觉得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声音。“假如我没猜错,”斯宾罗先生说道,这时默德斯通小一姐又从她的包一皮里拿出一扎用极好看的蓝缎带捆着的信,“这也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我怀着再畏怯不过的感觉从她手上接过那些信来,看到在顶上面写着“从来就是我最亲一爱一的属于我的朵拉”,“我最一爱一的天使”,“我永远最珍一爱一的”等这类字样时,我的脸刷一下红了,并低下了头。当我机械地把信交还他时,斯宾罗先生冷冷地说道,“不必了,谢谢你!我不要夺走你的这些信。默德斯通小一姐,请往下说吧!”那个文雅的人沉思着看看地毯,很刻毒地说道:“我应当承认,在大卫·科波菲尔这件事上,我已对斯宾罗小一姐有过一些时候的怀疑了。斯宾罗小一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了他们;那时,我得到的印象是不佳的。人心的邪恶是那样——”“小一姐,”斯宾罗先生插一进来说道,“请你只说事实吧。”默德斯通小一姐垂下眼帘摇摇头,好像对这不客气的打岔抗议一样,然后苦着脸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道:“既要我只说事实,我就只好干巴巴地陈述了。也许应该讲这程序。我已说过,先生,在大卫·科波菲尔这件事上,我已经对斯宾罗小一姐有过一些时候的怀疑了。我时常想找到证实这些怀疑的证据,但没有结果。所以我忍住了,不曾对斯宾罗小一姐的父亲提过,”她这时严厉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在这类事上,对出自良知的忠实职责之行为,通常是很难予以欣赏的。”斯宾罗先生似乎完全被默德斯通小一姐那男一性一*化的严厉态度吓住了,便求和似地摆摆手,想让她那苛刻的神气缓和一点。“由于家弟的婚事,我请了一个时期的假;我回到诺伍德,”默德斯通小一姐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往下说道,“在斯宾罗小一姐看望她的朋友米尔斯小一姐回来时,我觉得斯宾罗小一姐的态度比以前更有理由让我怀疑,所以我严密地监视斯宾罗小一姐。”我亲一爱一的天真的小朵拉,一点也没觉察到这毒龙的眼光。“我一直找不到证据,”默德斯通小一姐又说道,“直到昨天夜晚为止。我觉得斯宾罗小一姐接到她的朋友米尔斯小一姐的信太多了;可是米尔斯小一姐是她父亲认为很好的闺友,”她又重重打击了斯宾罗先生一下,“我没有必要干涉。如果不允许我提到人一性一*中与生俱来的邪恶,至少也可以——应该——允许我提一提误予的信任。”斯宾罗先生歉疚地小声表示同意。“昨晚喝过茶以后,”默德斯通小一姐继续说道,“我看见那只小狗在客厅里又跳又滚又叫,咬着一个什么东西。我对斯宾罗小一姐说道:‘朵拉,狗咬着什么?那是纸呀!’斯宾罗小一姐马上把手伸进长袍,惊叫了一声。我拦住她说道:‘朵拉,我亲一爱一的,让我去办吧。’”哦,吉普,可恨的小狗,你这可恶的小东西,原来这都是你惹的呀!“斯宾罗小一姐,”默德斯通小一姐说道,“想使我心软,就用了亲一吻、针线盒、小件珠宝来收买我——我当然置之不理。我朝那只狗走去时,它缩到沙发下了。我费了很大的事,才用火箸把它从那儿赶了出来。它虽然被赶了出来,却依然把信咬住不放;我冒着被它咬的危险奋力去抢那些信,它就把它咬得那么紧,哪怕我把它提起来四脚悬空,它还是不肯放。终于我把信拿到了手。读完后,我就断定斯宾罗小一姐手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信;于是终于从她那儿拿到现在大卫·科波菲尔手中的那一札来。”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一面关上提包一皮,一面闭上她的嘴,显出不屈不挠的样子。“你已听到默德斯通小一姐的话了吧。”斯宾罗先生说道,“请问,科波菲尔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仿佛看到我那整夜哭泣的美丽的小宝贝——仿佛看到处在无援的可怜的孤独中的她——仿佛看到她那么恳切地哀求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仿佛看到她徒劳地亲一吻那女人,献上那针线盒、手饰——仿佛看到她完全是因了我而忍受那些难堪和苦恼——这样想象使我那本可以多少振作点的自尊心大大受挫。恐怕有那么一两分钟我浑身发一颤,虽说我想尽力掩饰。“我只能说,”我答道,“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朵拉——”“是斯宾罗小一姐,请你这样称呼她。”她父亲很严厉地说。“——受我的劝诱,”我吞下那比较生硬的称呼往下说道,“才答应把这事隐瞒起来,我很后悔。”“你太不应该了,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一面在火炉前的地毯上走来走去,由于他的领巾和背脊梁硬僵僵的,他只好用他整个身一体来代替点头以加重他的话:“你已经偷偷干了一件不合礼法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带一个上流人士到我家,不管他是19岁,29岁,或90岁,我总以信任之心以持。如果他滥用了我的信任,他就做了极不光彩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也那么认为,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回答道,“不过,我起先一点也没想到。说真心话,斯宾罗先生,我起先一点也没想到。我这样一爱一斯宾罗小一姐——”“呸!胡说!”斯宾罗先生脸都红了,“请你不要当我面说你一爱一我的女儿,科波菲尔先生!”“如果我不这么说,我能为我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很谦恭地说道。“如果那么说就能为你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斯宾罗先生突然一下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停下说道,“你考虑过你的年纪和她的年纪吗,科波菲尔先生?你考虑过破坏我女儿和我之间应有的彼此信任会意味着什么吗?你考虑我女儿的身份、我为她的进取拟定的计划、我要留给她的遗嘱吗?你有过什么考虑吗,科波菲尔先生?”“恐怕考虑得很少,先生,”我够恭敬地回答,感到很伤心,“可是请相信我,我已经考虑过我自己的处境。当我对你解释时,我们已经订婚了——”“我求你,”斯宾罗先生用力击掌说道——虽然我这时非常沮丧,我也不能不发现他比我认识他以来更像个小丑了——“不要对我说什么订婚,科波菲尔先生!”在一切其它事上都无动于衷的默德斯通小一姐轻蔑地发出短短笑声。“我向你说明我境况变化时,先生,”我不用那个不合他意思的表现方式,又重新开头说道,“这一隐秘行为——完全是我使得斯宾罗小一姐这么做的,我很抱歉——已经开始了。由于我已身处那变化了的境况,我已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用我一切力量,去改善这境况。我相信我一定能到时候改善它。你愿意给我时间吗——不管多久?我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呀,先生——”“你说得不错,”斯宾罗先生皱着眉头说道,“你们两个都很年轻。这全是胡闹。别再胡闹了。把这些信拿去,扔到火里吧。把斯宾罗小一姐的信给我,也扔到火里。我们将来的交往只以博士院为限,你知道,我们可以同意不再提过去的事了。就这样吧,科波菲尔先生,你不是一个糊涂人;只有这样办才合理。”不,我不能同意这办法。我很抱歉,但有一种东西比理一性一*更高。一爱一情超越于一切尘世的权衡,我一爱一朵拉,像崇拜偶像一样,朵拉也一爱一我。我没有这么直接了断地表述,而尽量说得很婉转。可我暗示出,在这方面我十分坚决。我认为我的行动并不可笑,我知道我是很坚决的。“很好,科波菲尔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那我就必须管教我的女儿了。”默德斯通小一姐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表示斯宾罗先生早就该那么办了。她那声音是一种拖得长长的呼吸,不是叹气也不是呻一吟,抑或二者兼是。“我必须,”斯宾罗先生在这声援下说道,“必须管教我的女儿了。你不肯收回那些吗,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已经把那些信放到桌上了。”是的,我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不肯从默德斯通小一姐手里拿回那些信而生我气。“也不肯从我手里收回吗?”斯宾罗先生说道。是的,我怀着深深的敬意说道,我也不肯从他手里收回。“很好!”斯宾罗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我没有下定去或留的决心。终于,我无声地向门口走去。并想说为了充分顾及他的感情,也许我应当离开了。这时,他把手伸到了衣服口袋里——他这么做是尽了最大力气的——一面以一种我可以看作十分虔诚的口气说道:“也许你知道,科波菲尔先生,我不是没有一点财产的,我女儿是我最近的也是最亲的亲属?”我忙回答说,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不顾一切去一爱一的失误,而认为我唯利是图。“我并没那么想,”斯宾罗先生说道,“如果你唯利是图,科波菲尔先生——我是说,如果你谨慎一些,少受一些年轻人胡闹的行为的影响,那么于你就更有益些,对我们大家也如此。不,我不过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说,你大概也知道我有些财产留给我的孩子吧?”我当然这么认为。“说到人们准备遗嘱,我们每天在博士院这里看到他们表现出各种不负责的孟一浪一行为——在这方面,人类的变化无常的天一性一*大概表现得最充分不过了——见过这么些以后,你大概不会认为我的遗嘱不会这样吧?”我低下头来表示同意。“我不会允许,”斯宾罗先生慢慢地摇摇头,踮换着他的脚尖和脚跟,并比先前显然更虔诚地说道,“我为我孩儿作的合适安排竟被现在这么一种胡闹行为影响,这完全是胡闹,完全没意思。没多久,就会比羽一毛一还轻。不过,如果这种胡闹行为不被彻底放弃,也许我——也许我在某种紧急时刻,不得不防守她,保护她,而避免任何愚蠢的婚姻会造成的后果。喏,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别一逼一得我去重新掀一开那部人生大书中已合上的书页(哪怕只掀一开一刻钟),别一逼一得我去改动那早已办妥的安排(哪怕只花一刻钟)。”他浑身有一种晚晴样平静从容的气氛,我被深深感动了。他那么安静,那么从容,显然,他把事务也安排得十分周密妥当,想到这一切真使人动容。我真切感到,我看到泪水从他对这一切的深切感受深处浮上了他的双眼。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放弃朵拉和我的一爱一。他告诉我最好用一个星期来考虑他刚才说过的一切时,我怎么能说我不愿接受,我怎么能说无论多少星期我的一爱一也不会变化的呢?“而且,和特洛伍德小一姐,或任何多少具有人生知识的人,商量一下。”斯宾罗先生整理着他的领巾说道,“答应用一个星期吧,科波菲尔先生。”我答应了;然后,我尽可能地在脸上表现出沮丧和坚定的表情走出了那个房间。默德斯通小一姐的浓眉跟着我到了门边——我宁愿说是她的眉而不说是她的眼,因为在她那张脸上,眉要重要得多——她那样严厉,就像当年她在布兰德斯通我们家客厅里每天早上时那样,使我依稀又感到我又交不上我的功课,也使我联想到我心头可怕的压力是那本旧的拼字课本,上面画着镜片那样的椭圆形木刻图画。我来到事务所,在我那专门的角落里的书桌旁坐下,用手把老提菲和其他人挡在视线外,想着这突发的地震,十分痛苦地诅咒吉普。我那时因为朵拉而陷入那么一种痛苦状态,我都奇怪我怎么不马上拿起帽子、疯疯癫癫地跑到诺伍德去。想到他们吓唬她,使她痛哭,想到我却不能在那里给她安慰,我好生难堪,于是我就给斯宾罗先生写了一封疯狂的信。我恳求他,千万别因为我的厄运而责备她,我哀求他,痛惜她的温柔,而不要把一朵娇一嫩的花折伤。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他说那一话的口气竟不像把他看成她的父亲,而把他看成了一个妖怪,或是那古诗中专吃少女的万特雷的毒龙。我封好信,在他还没回来时放到他的书桌上。我从他那房间半开的门中看到他回来后就拿起那信读。那整个上午,他没提起那信。但那天下午,在他离开之前,他把我叫了进去,对我说,我完全不必为她女儿的幸福感到什么不安。他说,他已对她指出了,这完全是胡闹;他再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他认为他是一个很放任孩子的父亲(事实也如此),我完全不用为她再挂念什么了。“如果你是愚蠢的,或固执的,科波菲尔先生,”他说道,“你会使我把女儿送到国外再生活一个学期;不过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我希望,几天以后你能变聪明些。至于默德斯通小一姐嘛,”因为我在信中提到过她,“我尊敬那位小一姐的警觉一性一*,并很感激她;可她被告知决不许提这话题。我所希望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就是忘记这件事。你所要做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就是忘记这件事。”一切!在我给米尔斯小一姐写的短信中,我很伤心引用这训诫。我要做的一切,我惨痛地自嘲说,是忘记朵拉。那就是一切了,可那又是什么呢?我请求米尔斯小一姐当晚接见我。如果得不到米尔斯先生允许,我求她在放了轧布机的那个后厨房里和我偷偷见一面。我告诉她,我的理智已快崩溃,只有她米尔斯小一姐才能使它保持原状。我自称是她的心绪已乱的朋友。在把信交给听差送出去前,我又读了一遍,我自己也感到它颇具米考伯先生的风格了呢。不过,我把信发出去了。晚上,我去米尔斯小一姐的那条街,在那儿徜徉。终于,米尔斯小一姐的女仆把我偷偷地从地下室引到了后厨房。我后来有理由相信,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从大门进并被引进客厅的,这只是因为米尔斯小一姐喜欢神秘传奇的意味而已。在后厨房里,,我只顾胡说一气。我相信,我到那儿只是自己招人笑,而且也的确做到了。米尔斯小一姐已经收到朵拉一封急信,告诉她一切都被发现了,并说,“哦,千万要到我这儿来,朱丽亚,千万,千万!”可是,米尔斯小一姐生怕去那里会不合那些长辈的意思,所以还没去,于是,我们便都被困在撒哈拉沙漠里了。米尔斯小一姐侃侃而谈,几乎把她的所思所知全讲了出来。于是我不禁觉得,尽管她和我一起流泪,她却在我们的苦难中得到一种可怕的乐趣。我可以这么说,她对我们的痛苦视若珍玩,并尽她可能地利用它们。她说,我和朵拉之间有一条深渊,一爱一情只能用它自己的长虹为桥方能越过这深渊。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一爱一情只能受苦难,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这不算什么,米尔斯小一姐说道。被蛛网缠束住的心最终会爆炸,那时一爱一情便复仇了。这算不上是安慰,可米尔斯小一姐不肯给予妄想的期待任何鼓舞。她使我更苦恼了,我觉得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朋友,我也怀着无比感谢的心情把这告诉了她。我们决定,她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朵拉,设法——用眼神或话语——让朵拉了解我的忠诚和痛苦。我们心情沉重悲伤地分别了,我觉得米尔斯小一姐似乎很满足。我回到家,把这一切告诉了姨一奶一奶一;尽管她尽可能对我说了许多,我仍心灰意懒地去上一床。我心灰意懒地起床,心灰意懒地出门。那是星期六早上,我径直去了博士院。我能看到我们事务所的门口了。我看到马车夫和搬运工都站在门外谈话,还有六、七个闲人朝关着的窗子张望,我见此不禁大吃一惊。我加快步子,揣测他们的神情,从他们中间穿过,急急忙忙走了进去。文书们都在那里,却没人在工作。老提菲正坐在别人的凳子上,我还是第一遭见他这样做呢,他也没把帽子挂起来。“这是可怕的灾难,科波菲尔先生,”我进去时,他说道。“怎么了?”我叫道,“什么事呀?”“你不知道?”提菲和走到我身边的其他人都一起叫了起来。“不知道呀!”我挨个看着他们的脸说道。“斯宾罗先生,”提菲说道。“他怎么了?”“死了!”我觉得事务所在晃动,而不是我在晃动。一个文书把我扶住。他们把我扶到一张椅子那儿坐下,解一开我的领巾,拿来些凉水。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死了?”我说道。“昨天他在城里吃晚饭后,亲自赶车回去,”提菲说道,“他把他的车夫先打发回家了,过去他也这样做过几次,你知道的——”“嗯?”“车到了家,他却不在车上。马就在马房前停下,马车夫打着灯笼出来,却发现车上没人。”“马受惊了?”“马并没很热,”提菲戴上眼镜说道:“照我看也不比通常热一些。缰绳在地上拖着,已经断了。全家人立刻吃惊了,有三个人沿着大路走去。在离家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他。”“是一英里多呢,提菲先生,”一个青年人插嘴说道。“是吗?我想你说得对,”提菲说道——“在1英里多路的地方,就离教堂不远,他脸朝下躺在那里,一半身一子在路边,一半在人行道上。没人知道他是在发痫时摔出来的,还是在发痫前觉得难受走下车的呢——那时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当然,无疑他已经失去知觉了。就算他能呼吸,他肯定也说不出话了。尽可能找了医疗的救助,却毫无用处了。“我无法形容这消息把我投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这件事这样突然地发生,而且发生在一个与我意见相左的人身上——他不久前还在这房间里(他的桌椅似乎在等着他,他昨天留下的笔迹像鬼魂),现在这房间里剩下一片虚空——这引起震惊,还有他和事务所不能分离的朦胧感觉,还有门一打开就仿佛他会走进来的感觉,以及事务所里闲下的寂静和似乎放假了的气氛加上同事们对这事的津津乐道、还有终日出入来打听这事的人群,这一切的感受都是任何人也能领会的。我不能形容的是,在我内心最深处,我怀有暗中对死的妒忌。我觉得,死的力量会把我在朵拉心中的位置**。我说不出地忌妒她的悲哀,想到她对别人哭泣或受到别人安慰,我都不安。我有种贪婪的愿望,我希望能在那最不恰当时,她忘掉了一切人;只想念着我。在这种心情的纷扰下——我希望,不仅仅我能理解,其他人也能理解——我当晚就去了诺伍德。我在门口探问时,从一个仆人那儿得知米尔斯小一姐也在那里。我便以我姨一奶一奶一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她,我十分诚恳地痛悼斯宾罗先生的早逝,还流了泪。我求她,如果朵拉肯听,就告诉她说斯宾罗先生曾以绝对仁慈和体谅的态度和我谈话;斯宾罗先生提到朵拉时只有慈一爱一而无半句责备。我知道我这样做自私,因为我只想让我的名字能当她面被提及;可我想使自己相信,我这么做也是他死后对他的一种公平评论。也许我真的就相信了。第二天,姨一奶一奶一收到一封简短的回信,信封上写的是姨一奶一奶一的名字收,信却是写给我的。朵拉非常悲哀,当她的朋友问要不要向我致意时,她只是哭个不停地说:“哦,亲一爱一的爸爸!哦,可怜的爸爸!”可她并没说不要。于是,我便尽情把这一点想得很美好。约金斯先生出事以来一直在诺伍德,几天后才来到事务所。他和提菲关起门密谈了一会儿后,提菲就打开门往外看,向我招手,叫我进去。“哦!”约金斯先生说道,“科波菲尔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正在检点死者的书桌、一抽一屉,以及其它类似放东西的地方,想把他的私人文件封存起,也想找一张遗嘱。我们在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却一点踪迹也没发现。如果你愿意,不妨帮我们找找。”我正很想知道,对于我的朵拉是如何安排的——比方由谁监护,等等——而这正是探知那问题的一个好办法。于是我们马上开始寻找。约金斯先生打开了所有的一抽一屉和书桌,我们拿出了所有的文件。我们把事务所的文件放在一边,把私人的文件放在另一边,后者并不太多。我们的态度很严肃;每看到一件小的日常饰物,或笔盒、或戒指、或任何令我们马上想起斯宾罗先生的小物品时,我们就放低了说话的声音。我们已经封了几个包一皮裹,仍然安安静静地在扬起的灰尘中工作。这时,约金斯先生用一点也没变的口气谈起他已故的合伙人道:“要让斯宾罗先生脱离常轨行一事可不容易。你们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认为他就没有立过遗嘱。”“哦,我知道他立过!”我说道。他们俩都停下来看着我。“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我说道,“他告诉我他曾立过,而且早就安排好了。”约金斯先生和老提菲都摇摇头。“这好像没希望了。”提菲说道。“完全没希望了。”约金斯先生说道。“你们当然不会怀疑——”我开始说道。“我的好科波菲尔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胳膊上,一面闭着眼摇着头说道,“如果你在博士院的时间和我的一样久,你就知道,人们在这问题上是这么变化无常,这么不可信。”“哈,天哪,他也说过这句话!”我固执地说道。“我敢说这是个定论。”提菲说道,“我的意思是——没有遗嘱。”我觉得这似乎不可思议,但事实证明没有遗嘱。根据他的文件来判断,他也没想过要立遗嘱;因为没有任何表示有立遗嘱意向的备忘或草案。几乎同样让我吃惊的是他的业务已陷入极其混乱的状态。我听说,想弄清他欠下的、已付的和留下的都很困难。据推测,若干年来,他自己在上述问题方面就没有清楚的概念。渐渐地还发现博士院当时是最讲排场和面子的,他在各方面争风头所花的多于他的薪水收入(该收入并不多),所以弄得他自己的财产(也不算多)亏空得很厉害了。诺伍德卖了一次家俱和租赁权;提菲还告诉我,还清除死者正当债务,扣除事务所的倒帐和疑帐,剩下的遗产据他估计不到一千镑。提菲还不知道我在这故事中也有很大关系呢。这事拖了六个星期。这期间我受尽了折磨。米尔斯小一姐向我报告时依然说,我那伤心的小朵拉在提到我时除了说“哦,我可怜的爸爸!哦,我可怜的爸爸”!什么也不说。我听了这话真想让自己毁了。我还听说,除了两个姑一妈一(斯宾罗先生的这两个姐姐从没出嫁),朵拉再没什么亲戚了。这两个姑一妈一住在帕特尼,多年来很少和她们的弟弟通信。这倒并非因他们有过什么争吵(米尔斯小一姐告诉我),不过因为在庆祝朵拉命名时,她们自认为有资格被请去吃晚饭,不料只被请去喝茶,于是,她们就发表了书面意见,她们写道:“为了大家的幸福”,她们应当离席。从那以后,她们和弟弟就不往来了。现在,这两位小一姐从她们的隐居处冒了出来,提出要带朵拉去帕特尼住。朵拉抱住她们哭道,“哦,是呀,姑姑!请带朱丽亚·米尔斯和我还有吉普去帕特尼吧!”于是,葬礼后不久,他们就去了那儿。我怎么还能有时间去帕特尼?我想我肯定闹不明白。可我千方百计去那儿,在那儿徘徊。为了郑重地尽友谊的责任,米尔斯小一姐开始记日记。她常常来到那儿公共地点和我见面,并把那日记带来读或借给我读(如果她没时间的话)。我把那日记摘录一部分在此,我是多么难忘它们哪!“星期一,我可一爱一的朵依然苦闷。头痛。要她注意到吉的漂亮光泽。朵一爱一抚吉。于是勾起了联想。忧伤之门又开了。悲痛由衷而生。(泪乃心之露珠吗?朱·密。)“星期二,朵软弱而且敏一感。苍白的美。(从月亮中,我们看到的不也是这种美吗?朱·密。)朵和朱·密及吉乘车出游。吉望窗外,朝清道工狂吠不已,朵竟为之微笑。(生命之链乃以如此细微之环而结成!朱·密。)星期三,朵大见好转。夜眠稍安,颊始现淡红。决定提大·科之名。于出游时谨慎提出。朵即感伤。哦,亲一爱一的朱丽亚!‘哦,我曾是一个不乖不孝的孩子!’予以一爱一抚和安慰。说明大·科已很难过。朵再次感伤。‘哦,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哦,带我去什么地方吧!’恐慌万状。朵发晕,从酒店取水解晕。(如诗。门柱标志光影交错,人之生涯变幻无穷。唉!朱·密。)星期五,发生事故之日。一个带蓝提包一皮的人来到厨房里,来换女靴的后掌。厨子答说并无人叫。那人坚持说有,厨子便去询问,留下那人和吉在原地。厨子回时,那人依然说有人叫过,但终于离开。吉失踪,朵发狂。报警。根据大鼻子和桥柱腿特征找人。各方搜寻。吉不见。朵痛哭,无法安一抚。用一幼羚代替。无效。傍晚,陌生孩子登门。入客厅。虽鼻子硕一大,无桥柱腿。称知狗所在,索价1镑。虽加一逼一迫,不说。朵拿出1镑后,厨子被带到一小房子,吉在房内,独自被拴于一桌腿上,看吉吃饭,朵欢喜,竟围绕其舞之。在这喜事鼓励下,又提起大·科。朵又哭,悲号,‘哦,不要,不要,不要。不想爸爸,却想别的,太不应该了!’抱吉哭着睡去。(大·科难道不应把自己缚在时间的宽羽之上吗?朱·密。)”米尔斯小一姐和她的日记是我这时期唯一的安慰。看看刚见过朵拉的她,在她那饱含同情的日记里找到朵拉的简称,并被她弄得越来越痛苦,这一切就是我那时所有的慰藉了。我觉得,我仿佛曾住在一座用纸牌搭成的宫殿里,这宫殿倒了,只剩下米尔斯小一姐和我在一片废墟残垣中。好像残酷的术士在我心中那天真的女神周围画了道魔圈,除了能把那么多人都托着飞过那种远大距离的有力宽羽,没任何东西可以载我飞入那圈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