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1 / 2)

等到风景都看透 云五 6628 字 2个月前

上班的间歇,陆茗眉发短信问时经纬:你不好奇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经纬的回答很简短: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陆茗眉心下释然,这倒真是时式回答。他己尽最大努力来平复她的心情,至于究竟发生什么事,那是她的隐私。她若不愿说,时经纬亦不会强求。

她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昨晚确曾发生过一些事情,远在澳洲的明爱华向来神通广大,她和程松坡藕断丝连的秘密,光靠时经纬打掩护是掩盖不住的。

她的母亲素来是这样强硬的,和十年前一样,不需要任何解释,无须任何缘由。

十年前明爱华要送程松坡出国读书,陆茗眉歇斯底里,以断绝母女关系相要挟。那时明爱华冷笑说:“你想要挟我?好,你信不信我让他永生永世在画坛一无所成?这个年代从来不缺少天才,怀才不遇的人多了,你以为没有我为他铺路,他可以一帆风顺走到现在?”

十年前陆茗眉哑口无言,老实说她不懂画画,对她而言,程松坡的画好,是因为那些画是程松坡画的。她也见过程松坡同学们的画作,真要她说其中有什么区别,也许程松坡是画得更好一些吧,但那“一些”究竟是多少?

陆茗眉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母亲所言非虚。

发光的也许确实多是明珠,然而蒙尘的也不在少数。

十年后程松坡己闻名海内外,没有人可以撼动他在画坛的地位,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母亲的势力范围。然而她的母亲,曾经在炮火声中穿过封锁线,拍下一辑又一辑珍贵资料的战地玫瑰,作为一个母亲时,仍是如此粗暴。

电话里明爱华一句话就击溃她所有的防线,“你以为他是为你回去的?你错了,他是为了他父亲回去的。不信你可以查查,他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什么时候决定回国的?他已经提交申请书,向缅甸政府索要他父亲的骨灰——她居然现在跑出来承认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你说,对他来说,你究竟算什么?”

陆茗眉忽然就觉得自己受够了,受够了母亲和程松坡永无止境的争斗。

一个说,我是你的母亲,我爱你,所以我要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另一个也说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你更不该利用我的爱作为要挟。

每个人都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陆茗眉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的母亲爱我,何至于十余年对我不闻不问?

程松坡,如果你爱我,何至于一去十年,视我如同弃屣?

时经纬说得很对,人是应该对自己好一些的。

她的母亲若爱她,便应当明白,她有权决定和谁共度一生,好也罢,坏也罢,那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人能代替她做决定。

程松坡若爱她,也应当明白,他的父亲怎么死的,她的母亲做过什么,都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这不是他用以伤害她的理由。

下班后去程松坡那里,他正在画布前冥想,见她进来也只笑笑,“你等我一下,晚点再吃饭。”

陆茗眉便坐在一旁等,程松坡却仿佛入定一般,迟迟未回过身。画布上是两三座铁反屋,陆茗眉知道,那是掸邦很古老又常见的民屋,不自觉地她就问出来:“松坡,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程松坡好像没听见似的,陆茗眉也就没重复,片刻后程松坡手一重,油彩在画布上碾出一抹异常的颜色。他楞楞地回过身,面带困惑,“怎么问起这个?”

耳边响起噗的一声,那是幼时向池塘里打水漂的声音,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两下,终归要沉下去。陆茗眉不是第一天认识程松坡,当然知道他这样的反应代表什么。她又不死心地问:“我曾经问你,如果我在佛罗伦萨没有遇到你,你会不会回来。你回答我说会,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说会,是说会为了我回来。”

程松坡面上静水无波,眸光却显出阴晴未定的闪烁,“现在呢?”

陆茗眉抿抿唇,话己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下去的?她是知道程松坡的,他说他不骗她,他就真的不会骗她,所以他说他会回来,那也是真的,至于究竟为了谁——叫也不会骗她,所以他也就不会回答。

她灰心丧气,这一回才是彻彻底底的死透;昨日明爱华的话不过是打成重伤,现在才是致命。她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从包里摸出程松坡这裏的钥匙,放在沙发上,再走出两步,方听到程松坡清冷的声音:“把话说清楚。”

陆茗眉捏住门把手,想摔门一走了之,终究不甘心,咬咬唇回头笑道:“你还想我说得怎么清楚?”

“谁和你说过什么?”

“谁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裏怎么想。”

“时经纬和你说了什么?”

程松坡眯起双眼,语音尖刻,“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

“时经纬不是外人!”

话一出口,陆茗眉便知这话不该说,可己经来不及了。程松坡一甩手,又一团浓重的油彩顿在画布上,光怪陆离的颜色,像张牙舞爪的恶魔。程松坡冷着一张脸,眼睛慢慢眯起来,怒容隐现,“不是外人——你和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不就是因为你已经相信他了么?你现在来问我,不就是为了给我定个罪,让你的选择显得心安理得是不是?”

“这根本是两码事,你能否认向缅旬政府要求取回你父亲的骨灰吗?你拿《湄公河之春》展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展出,你还说没问题,其实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松坡,你现在不是掸邦人,也不属于那个地方了,你有没育想过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挖掘出来,对你会有什么后果?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很希望你回到中国,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完成你父亲的心愿,让那些事情……就让他们过去呢?”

程松坡脸上肌肉微微搐动,死死她抿着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时经纬喜欢你。”

“我……”陆茗眉想要否认,却忽然涨红脸,在程松坡面前,她似乎永远没有办法像对时经纬那样理直气壮。她可以逼着时经纬说蜂窝煤是白的,却无法在程松坡面前肯定地说一句,她不知道。

只是装不知道罢了,一再地告诉时经纬她喜欢的是程松坡,也许不过是为了推卸自己身上的责住。这样日后即便有人说时经纬喜欢她,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告诉过他,她爱的是程松坡。

“这和这件事没关系。”

陆茗眉定下心神,不想把话题扯到时经纬那边,“你向缅甸政府要你父亲的骨灰,这种消息我不需要时经纬告诉我也能知道。至于你什么时候决定回国,什么时候和他们社商谈办画展的事,是我去问他的,”陆茗眉自嘲她笑笑,“其实在Uffizi我碰到你之前,你已经和他们签好合同,要回国办画展,对不对?松坡,我要求不高,你跟我说小时候的日子总担惊受怕,不知道哪一天能安安稳稳上学,哪一天又会打仗要搬家……现在你己经离开那里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程松坡眼里流露出很悲哀的神色,陆茗眉后悔起来,她知道那是程松坡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伤痛,她后悔去问他这样的问题,更后悔,后悔一些她根本无法掌控的事,好像有些什么东西,顺水漂远,再也无法回来。

“如果刚才那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是的话,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不要再见时经纬。”

陆茗眉恃然,末料到他提出的是这种要求。她忽而意识到程松坡是很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于是反问:“那你呢?”

她知道时常有美术系的女学生来找程松坡的,现在是什么情形她不知晓。

况且程松坡也说他“有过很长一段颓废而混乱的生活”,思及此处,她进一步问:“感情是对等的。如果我只许你跟我一个人在一起,不许你跟别的女人说话,不许你跟别的女人见面,看一眼也不行,你能做到吗?”

她以为,于程松坡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这样的要求,是断断不可能的。

原来他就是这样,不许她提她母亲,不许她问他父亲;至于他自己,则百无禁忌,拿种种寒凉入骨的话,肆无忌惮地刺伤她。

陆茗眉也觉悲哀,原来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像飞蛾一样,痴痴傻傻地往灯上撞,明明知道那火是要灼伤人的,还要替火开脱。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它本就是炽热伤人的,怨不得灯火,谁让飞蛾愿意呢?

曾经问时经纬,男人会因为岁月的流逝,变得对爱畏首畏尾么?会那样问,不过是因为发现,岁月已在自己的心上刻下深痕;因为发现,那样飞蛾扑火的勇气,自己已不再有了。

沉默有时便已是答案。

她伸出手,预备扭开门把手,不承想程松坡在她转身的刹那轻轻说:“可以。”

她身子微微一晃。

程松坡面色沉静,眸中伤痛之色却愈加浓重,“如果我可以,你呢?”

陆茗眉忽然发现她无法作答,她固然肯定自已并不是喜欢时经纬,然而——人总是要有期友的,为什么要无理取闹地断绝和某一个人的来往?其实这些年她的生活都是极封闭的,父亲那边没有许多心思花在她身上,母亲那边自然谈不上交心,别的朋友……大约是认识时经纬后她才发现,自已居然是没有朋友的。同学、同事都有许多,客户自然更不少,熟人许多,真正称得上朋友的,竟一个也没有。她在自己的眼前,放上一片叶子,从此之后,看不见世界。

要说为什么反感时经纬,也许是有嫉妒他的成分吧。嫉妒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嫉妒他有成冰席思永这样的朋友关心他,嫉妒有人把他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所有这些,她通通没有。

吃惯黄连的人,是不知道苦的滋味的,尝过甜头的人才知道。

“松坡,”她试图说服他,时经纬仅仅是朋友,如此而已。

他们不是十年前的少年,以为这世界上真有那么个地方,像武侠小说里说的那样“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世界上没有那样一个地方,现实社会能源越来越少,人却至多不过。

她还来不及开口,程松坡己截断她:“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最初的假设就不成立,我决定回来,不是因为你。”

时经纬过了两天才得空去陆茗眉住的小区取车,顺便就拨电话给她,问她方不万便出来吃消夜。谁知电话拨不通,打了几次都提示关机,只好发条短信说已经把车取走了。翌日正思量找个什么借口再找陆茗眉时,却接到明爱华的电话,心急火燎的,问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陆茗眉。时经纬发觉不对,赶到银行去打听,方知陆茗眉请了长假,同事也很诧异,“小陆请假没告诉你?我们还以为……你们……”陆茗眉的同事以为她请假是和男朋友出去旅游,时经纬追问陆茗眉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联系方式,才知陆茗眉也只是上班和大家交好,私下联系并不多。

再和明爱华通消息,明爱华并未责怪时经纬一直以来和陆茗眉联手忽悠她,只是忧心陆茗眉会出什么事,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来。倒是时经纬先镇定下来,安慰明爱华,“老师,我看这事你交给我吧,茗眉她……其实我看她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她只是性子比较倔。再说我看茗眉也不像没交代的人,她还记得跟银行请假,说明只是出去散散心……”明爱华突然截口问:“经纬,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时经纬末置可否,装作不知晓那天夜里陆茗眉和他说过的许多话,只轻轻笑道:“老师,其实茗眉也很在意你,我想她只是不懂怎么表达而已。”

明爱华沉默良久,忽又问道:“经纬,你……暂时也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明爱华声音里透着极明显的失望,时经纬一时哑然,不知作何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明爱华对撮合他和陆茗眉竟如此执着,汕笑两声后尴尬道:“老师,我看……我还是先联系一下程松坡,看看他有没有茗眉的消息吧。”

安慰好明爱华后时经纬即刻联系程松坡,谁知手机也打不通,他一时失色,查证程松坡的行程后才发现他正参加一场艺术研讨会。驱车赶到会场,发现程松坡正心不在焉地拿铅笔涂鸦,时经纬这才松下一口气。研讨会完毕后程松坡出来,见时经纬是来等他的,谈笑着点头,“有事吗?”

时经纬摇头笑笑,“没什么要紧的事,我记得好像后面还安排了几期专访,嗯……我想大家都这么熟了,就不必太拘泥形式了。前几天有朋友介绍了家赣菜馆,不如我请你和陆茗眉吃顿饭吧,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程松坡楞了楞,略微思索后,不动声色道:“我时间比较机动,不如你和她直接商量吧,让她告诉我时间就成。”

时经纬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却多少有些勉强——知道程松坡和明爱华之间这段恩怨后,和这几位高人交流起来实在太考验人的智商了。在明爱华面前他只能扮演被陆茗眉胁迫的死党,在程松坡面前又得表现得和陆茗眉保持距离,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那天陆茗眉酒后吐真言,显然是程松坡或明爱华中的一个又给她施压了;照今天程松坡的反应,或许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也说不定。如果程松坡知道陆茗眉的下落,当不至于把这个皮球又踢给时经纬,要他自行和陆茗眉商量时间。

那么,陆茗眉至少不是和程松坡私奔了。

他暗地里竟有些庆幸,却又高兴不起来——程松坡不知道陆茗眉的行踪,难道他时经纬就知道么?

心烦意乱之时居然接到成冰电话,原来成冰的丈夫,也就是时经纬昔年大学的死党席思永从非洲回来,邀他去喝酒。他们仨原是大学校友,时经纬年纪最长,和席思永一起搞过乐队,成冰的母亲颇看不上席思永,两人因此也分分合合闹过许多次。好在席思永如今也混出些名堂,和朋友在非洲搞房地产,因事业刚起步,能回上海的机会不多,是以时经纬听说他回来了,赶紧打起精神,赶到沙世酒吧和他们会合。

回酒吧时,席思永和成冰己先到了,在酒吧为他们预留的一隅向他招招手。时经纬拍拍席思永,“好小子,又黑了。”

席思永偏着头笑,“不耽误你约会吧?”

时经纬回头瞥成冰一眼,不消想定是这女人又吹过枕头风,招手叫酒保上酒,又问席思永:“这次回来多久?”

“两周吧,分你一天,叫上几个朋友,出去玩玩?”

“两周你就分我一天,你也好意思?”

时经纬颇鄙弃席思永这种在外摆着一张面瘫脸,回家就变妻管严的行径,“有什么计划?”

“要不……祟明岛?我听成冰说得蛮好玩的,好像有候鸟吧,有兴趣没?”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些许缓冲时间都不带的,时经纬耳边响起那天夜里陆茗眉睡眼迷蒙中的话:“候鸟每年有两次经过祟明岛,会驻足歇息,一次是南飞,一次是北归。”

后面还有一句,“他不在的这些年,我仍然会每年过去看看,可能是女孩子的幼稚幻想吧。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像候鸟那样,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回到我身边。”

他心情莫名地淤积起来,陆茗眉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想到候鸟只是在祟明岛歇脚,而不是永驻呢?他摇摇头叹气,朝席思永道:“得,看候鸟这种文艺令合的事情,不适合我。另外,现在不是最佳观鸟期,四月和十一月去最合适。”

席思永偏头饶育兴味地盯着他,半晌后阴侧侧地笑道,“成冰说你可能情感挫折了,我原来还不信呢,现在看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来,说说,谁有这么大能耐?”

时经纬不屑道:“你能不能别开口闭口都把你们家那位的话当圣旨好不好?以前挺明白的一人,怎么结婚之后就变这样了?我看老曹那句话没说错,不止女人结婚会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男人也会!”

席思永也不以为意,相当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嫉妒。”

“嫉妒个鸟!我坯真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当初怎么就那么不开窍,一抽风就跟太后私奔了?”

席思永喝了两杯酒,也生出些兴致,打算调戏调戏时经纬,“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

“和一个女人结婚其实很简单。”

“哪里简单了?麻烦事一堆,房子车子八字吉日婚纱酒席……”

“钱锺书曾对杨绎有一段评价,被后来人视为理想婚姻的典范:一,在遇到她以前,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席思永说到这裏顿了顿,时经纬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一边等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在心裏估算:“我以前现在将来都没想到结婚的事,和陆茗眉没关系!”

“二,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为妻;”时经纬更不以为然,像陆茗眉这种黑白不分还顽固至死的人,得有多强大宽广的心胸才能不后悔娶她呀!

“三,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

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结婚!时经纬更是得意,我压根就不需要婚姻嘛!

他心下大爽,松下一口气来,却隐隐有些失落,说不出来为什么。

席思永笑得颇意味深长,“对照这个标准,你有什么人选没有?”

时经纬宽下心来,不疾不徐地答道:“没有,都不合适。”

“哦……”席思永又眯起眼,笑得越发阴险,“经过一系列随机抽样调查的经验,我总结出了第四条。”

“哦?”

席思永朝他招招手,扒在他肩上低声耳语:“当我跟你讲前三条标准,而你在心裏条件反射地拿它和一个人进行对照,看她是否合适的时候,”他拍拍时经纬的肩开怀笑道,“兄弟,恭喜你,你己经中招了!”

时经纬一瞬间有把席思永灭口的冲动,肩膀一耸就甩掉席思永的手,“恭喜个鸟!我就没对照过!”

“阿时,我相信你。”

席思永回答得无比真挚,“就像我相信,你英文名叫Encore是因为你歌唱得好一样。”

时经纬很想掐死这个毒舌本色不减当年的兄弟。

抢白完时经纬后席思永颇得意,回头向自家老婆汇报战果,时经纬忽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们慢慢玩,我有点急事。”

不等席思永和成冰反应过来他己奔出酒吧,好在只喝了半瓶嘉士伯,还不至于不能开车。

时经纬想,他应该知道陆茗眉去了哪里。

七月的祟明岛,并没有候鸟成群掠过的壮观景象。

天幕低垂,夜空里有绰约隐现的星斗,阵阵的虫鸣蛙啼,犹如优美的小夜曲。

陆茗眉独自坐在木桥上,远远的是一望无际的茂盛草滩。曾经,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候鸟从南方迁徒而归。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几乎是贴着草滩而过,仿佛要和这裏的大地融为一体。

其实陆茗眉是不懂鸟的,第一次带她来这裏的是程松坡,他们就躺在这块木吊桥上,看着黑压压的候鸟从自己头顶飞过。

候鸟的迁徒,是一场伟大的飞翔。

许许多多的候鸟,来自不同的大陆,它们在这裏短暂的相逢,而这种相聚却是为了分开。

它们掠过澄蓝的湖面,穿过金色的麦田。面前有偶尔扬起浪花的水面,远处有海浪的呜咽,还有天空中,被它们的羽翼割开的声音,它们骄傲地穿过高山,跨过海洋,世间的凡尘纷扰,被它们挥挥翅膀,抖落身下。

程松坡说,候鸟的迁徒,只是一个回家的故事。

程松坡说,候鸟的迁徒,也是一个承诺的故事。

程松坡说,万里的行程,只为了和你相聚。

程松坡说,无论去哪里,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现在有夏日的晚风,却没有当初的诺言。

也许候鸟的相聚,也不过是为了最终的分离。

陆茗眉攀扶在木桥的栏杆上,这样的季节没有游人,没有人会看见她在流泪。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可笑,程松坡的祖父心心念念要回归故土;而程松坡的故土,已不再是他祖父朝思暮想的家园。

他的根深深扎在掸邦,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片盛开着霉菜花的土地。

他也曾万里迁徒,从金三角到上海,从上海到佛罗伦萨,现在又回到这裏歇脚。最终,最终他要回的家乡,不是他的故里。

这个伸入东海的孤岛,不过是他短暂的憩息地。

鸟儿飞去又飞回,草儿岁枯又岁荣,谁又知道这孤岛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