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2 / 2)

等到风景都看透 云五 6628 字 2个月前

据说有一种鸟,一生只有两次迁徒,丁次从南至北,一次由北而南。

孤岛和它的相聚,一生只有两次。

它以为它只是在天空中拍拍翅膀,却不曾想它低头时的一次回顾,将在湖水心中投影至永世永生。

陆茗眉哭到整个心肺部要从身体里迸裂出来,因为她知道可放纵的日子不多。她不是那只北去南归的候鸟,她只能苦苦守候在这裏,春去秋来,岁枯岁荣。

她终究没有能够洒脱到叛离父母,背井离乡。

木桥上当初刻下的誓言,早已在风雨的磨砾下,腐烂殆尽。

夏夜的暴雨声如黄钟大吕般奔腾而下,伴着隆隆的雷声,雨水淋漓酣畅地喷泼下来。

陆茗眉忽然想起有一首歌,名字似乎叫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歌词己不记得,更加想不起调子。

只是记得那一句,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

今天的天空,是在为她掉眼泪么?

那真是何其幸运,苍天居然也知道她有伤心的一天。

身上早已淋得湿透,她却只觉得畅快,原来整个人被这无可抗拒的天意生吞活剥,是这样快意的事情。

却又忍不住要想,候鸟南归的时候,还会记得曾有孤岛上的湖泊,曾倒影出它的翅羽么?

阿茶,阿茶,有人曾在这裏这样唤着她,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迫近,仿佛犹在耳旁。

阿茶,阿茶,有人又在耳边这样唤着她,霄声阵阵,雨声沥沥,连人都生出幻觉来了。

阿茶,阿茶,我知道你在这裏。

你走开,她无力地叫嚷,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走早了。

阿茶,候鸟的迁徙,只是为了回家。

这裏不是你的家。

阿茶,候鸟的迁徒,只为兑现承诺。

承诺已经兑现,你可以走了。

阿茶,万里的行程,只为和你相聚。

相聚也只是为了分离。

阿茶,无论去娜里,我终会回到你身边。

我终会回到你身边。

昏昏沉沉,忽冷忽热,头痛欲裂。

醒来的时候居然是在医院,一颗头埋在雪白的床褥旁,陆茗眉伸手摸摸那一根根如尖刺般硬挺的头发,程松坡猛抬起头来,“你醒了?”

程松坡双目血丝,下巴上有刚探出头来的微青胡茬,一夜都没睡好的模样。见她醒过来,张张嘴,却说不出一旬话来,怔仲许久后才猛然伸出双臂,把她的头紧紧搂入怀中,像生怕她会转瞬间消失于天地之间。陆茗眉张嘴要说话,喉咙却嘶哑得厉害,又干又痛,只能哆嚏着用最简短的字眼说:“水。”

她连说好几遍,程松坡才醒过来似的,猛放开她去倒水,怕自己力道过大,忙又伸手去扶她。他手忙脚乱,无措得厉害,先倒了热水,把自己烫着,倒掉换冷水,端过来又觉得不妥,再倒掉一半加热水。如此反覆再三,才端来一杯温水来递给她,他捧着水杯,仿佛捧着的是什么甘露琼浆,颤抖得厉害,又珍惜到无以复加。

程松坡弓着身子,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弦,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喝完整杯水。陆茗眉把杯子递给他,他捏着杯子问:“还要不要?”

陆茗眉摇摇头,他立刻就坐下来,如长臂猿似的,把她整团身子都圈到怀里。

陆茗眉忽然就笑出来,印象中她从未见过程松坡如此慌乱的模样。

即便面对她的母亲,他也是剑拔弩张,绝没有一丝半毫的惮意。现在他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神情,仿佛他怀里是全世上最易碎的瓷珍。

“阿茶,”他又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急惶惶地捞着她的脸,生恐晚一秒就要错过什么,“我不是要离开你。”

“上次我气昏了头,口不择言。”

“我昨天……我昨天……”他仍是前言不搭后语,尚未从昨天夜里那种心悸中平复过来,惶急地想把所有要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我答应你,等爸爸的骨灰要回来,过去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理,我都不理。”

“我保证什么都忘掉。”

“我不会再找你妈妈的麻烦了,我保证。”

“你不要做傻事。”

“我去找你,看到时经纬的车泊在你楼下,等到半夜,他都没有出来,我——我气昏头,所以才跟你说那些胡话。”

“阿茶。”

“这是最后一件事,我想把爸爸葬回江西。”

“除了这个,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理了。”

“阿茶,我……我也怕。”

他的手掐得入骨,陆茗眉却不觉疼痛,热度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像给她注入了新的生机。

“松坡。”

“嗯?”

程松坡又低下头来吻她,他嘴唇干裂,擦在唇上有些微的痛感,不过,感觉很好。陆茗眉歪倚在他怀里,他还欲言又止的不知从何说起,好久后突然问出一句:“你饿不饿?”

“嗯。”

“要吃什么,我给你买。”

“粥。”

“好。”

程松坡放下她,走出两步又回过脚步,“什么粥?”

“海鲜虾仁。”

“好,我这就去。”

他刚转过身,陆茗眉又叫住他:“松坡。”

“嗯?”

“你还没换衣服。”

程松坡还穿着病号服,大概是昨夜淋了雨,医院临时给换的,他的衬衣西裤都搭在窗台上,地上残留着一小摊水迹。他居然直接拿起那些衣服往身上套,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又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似的,手足无措。

“找护士从外面去买点就好了,”陆茗眉为他的傻气笑起来,忍不住又加了旬,“傻瓜。”

程松坡也就跟着她笑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笑得和孩子一样。

医生进来做复诊,确证只有高烧,并无其他并发症,打了点滴后即可出院。

程松坡说回他那里,陆茗眉只哪着嘴说句不好,他立刻乖乖送她回她住的小区。

她说要喝奶茶,程松坡马上在厨房叮叮梆梆地捣鼓起来。

从床头柜里摸出手机,开机,果然有无数的末接电话,还有几条短信,都是时经纬的,说自己己经把车开走了,后面儿条是要她回电话。陆茗眉回拨过去,那头时经纬鼻音浓重,陆茗眉忍不住好笑,“哟,Superman也生病啊?”

时经纬嗯了一声,说出门采访逢上暴雨,陆茗眉嘱咐他保重身体,他回答说自己己经在休病假了。听上去时经纬状态十分萎靡,落病的老虎不如猫,今天难得的不哆唆。陆茗眉摇头笑笑,收线后又给明爱华发条短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毋须担心。

程松坡调配的奶茶比例很差劲,喝起来有股诡异的涩味,陆茗眉嗔怪问:“你做的东西真难喝,在外面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松坡不答,半蹲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笑,“那你做啊。”

“我做的很难吃。”

“做成什么样我都吃。”

“真的?”

“真的。”

程松坡挪到床头坐下,左手仍撰着她,右手拂过她耳边,将她儿丝鬃发理到耳后。粒粒轻吻落在她耳垂边,脖颈上,激起阵阵酥麻,他微含着半粒耳珠轻喃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茗眉转过脸来,“什么都答应?”

他双眸温融,蕴藏的风暴似沸动探海,“嗯。”

“如果……”陆茗眉狡黠一笑,“不要你画画呢?”

他微微一怔,旋即笑起来,封住她稍嫌苍白的唇瓣,柔柔软软的湿润触感,辗转反覆,“那就不画,反正现在也够你吃一辈子的了。”

原来程松坡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陆茗眉感觉如在梦里,他拥住她,只觉得浑身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不踏实。

程松坡寸步不离地照料了陆茗眉三天,直到陆茗眉坚持身体己经恢复要去上班,程松坡便很认真且郑重地向她提议:“你可以不用上班的。”

“你养我啊?”

“有问题吗?”

陆茗眉楞过神后摇头,“没问题。”

“那不就得了?”

“我不会做家庭主妇,”陆茗眉这番不光身体恢复,连带着气势都恢复过来,知道程松坡紧张她,立刻蹬鼻子上脸,嬉皮笑脸道,“除了用洗衣机洗衣服,别的什么都不会。”

程松坡经受住她两天舌燥,居然也很习惯她的颐指气使,知道她要一次性把十几年积攒的娇都撒出来,也无可奈何。陆茗眉见他不搭理自己,略嫌没趣后又横生枝节,“你将来喜新厌旧怎么办?”

程松坡扶额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陆茗眉喜滋滋地凑上来,“我听说徐悲鸿原来和蒋碧薇私奔,婚后又有新欢,蒋碧薇忍无可忍和他闹离婚,不过要了一百幅画当分手费!一百幅徐悲鸿的画啊,价值连城呢!”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些野史八卦?”

“我……”陆茗眉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勤学好问!”

其实都是时经纬刚知道她和程松坡在一起时故意来泼她凉水的,清仓大甩卖似的兜售了一箩筐画坛巨匠们的风流韵事。徐悲鸿如何和蒋碧薇复合不成半个月内另娶新欢,张大千又怎么抛弃有救命之恩的三大人,至于罗丹和卡米耶更不用说。总结起来都逃不出喜新厌旧忘恩负义八个大字,不过——这可不能告诉他是时经纬说的。

“这么说……我得先画一百幅画给你做聘礼?”

陆茗眉小鸡啄米般地猛点头,程松坡凉凉道:“等我画完一百幅,你都成老姑娘了。”

原来陆茗眉是顶厌烦银行这份工作的,从早到晚应付各式各样的客户,还得时刻紧盯经济形势,每日里犹如在砧板上打滚,最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中五百万大奖便不必在银行做马仔。如今真有机会放在眼前,陆茗眉却迟疑起来。倒不是她有多么喜欢理财师这份工作,也不是对程松坡不放心,不过是做惯朝九晚五的日子,连这几日程松坡陪着养病,她都嫌太无所事事,非得找点什么事来做才好。

程松坡屡屡明言暗示,也有不耐烦应付各色琐事的原因画展办完后,各色琐事纷至杏来,约访谈的、约稿的、约画的、请题字的……原本只和少数人联系的手机号码不知怎么也传了出去,常有人打来电话,约他去讲座剪彩。还有些莫名其妙附庸风雅的富商名流,一副“请你画画是看得起你”的嘴脸,甚至连邮箱里也常多出些附有照片的邮件,种种奇闻逸事,不一而足。程松坡原是喜清静的人,性子又有些倔傲,越来越不耐烦这些,便和陆茗眉商量买房置业。他的意思是找山明水秀、恬静淡雅的地万,适合修身养性,又无闲人惊扰,能让他净心作画。依据这样的标准,自是离上海越远越好,程松坡甚至提出去江西婺源的乡下,寻一僻静的村落长居。

陆茗眉早已习惯上海的生活,和同事私下来往虽不多,却好歹也是几年攒下来的交情,她又不是程松坡那种能离群索居的人,连辞职都嫌无聊,更何况去江西乡下?程松坡提了几次,见陆茗眉推脱,便明了她的心意,只好转而考虑在上海长居。

在网上查到祟明岛有房产商开发独栋的临海别墅,程松坡又动了心思,陆茗眉见他肯放下遗世独立的念头,便想能退而求其次也是好的。

程松坡看中的别墅依山临海,推窗便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简约朴素又不失野趣,观景台的角度也极好,正是观乌的好地方。陆茗眉也颇中意,赞不绝口,明明是程松坡先看中的,到后来反而是她更迫大及待,出来的路上还在考虑哪间房做什么用途。正说得高兴,迎面走来两个人,朝陆茗眉挥着手,陆茗眉定睛一看,却是成冰。

成冰兴冲冲地走过来,等看清陆茗眉身边的人,却迟疑起来。她颇不解地望着陆茗眉,陆茗眉心知她一直误会自己和时经纬交往,此刻撞了个正着,也不好解释,只介绍说:“程松坡,我男朋友;成冰,她前些天来看过你画展的。”

成冰疑惑归疑惑,却很快收敛情绪,向陆茗眉介绍,“我老公,席思永,你们来看房子?”

陆茗眉点头,“你们呢?”

“我们是过来玩的,他想看看这边的房子,你们看中哪套?”

陆茗眉指给成冰看,席思永膘两眼便道:“风水不好。”

程松坡淡淡道:“我不信风水。”

席思永微楞后笑道:“这裏刚刚动工的时候我就来考察过,我怀疑它墙面的涂料容易脱落,不如你再跟我进裏面看看?”

程松坡将信将疑,又随席思永进去,成冰刻意拖后两步,低声问陆茗眉:“你……阿时这几天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他跟我说他在休假,”陆茗眉思付如何能简单明了地向成冰解释清楚,“其实……时经纬一直在帮我打掩护,他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的。”

成冰仍神色迟疑,婉转问道:“你前些天都不见人影,我去银行没有找到你。”

陆茗眉不疑有他,笑道:“哦,我请假出去玩了几天,手机落家里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业务要办吗?”

成冰摇摇头,良久后才勉强笑道:“没有,前两天我打电话给阿时,本来我们约着三个人一块来祟明岛的,他说他病了。”

“我回来后给他回过电话,”陆茗眉想起时经纬那浓重的鼻音,还忍不住幸灾乐祸,“我突然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部幻灭了。”

“啊?”

“你不觉得他以前像超人吗?”

陆茗眉好笑道,“好像什么都懂,还会修电脑哦!我听他社里那个小赵说,他有一回通宵开完会早上突然发现有位拉美的黑人女爵士乐歌手到上海,一边联系一边做功课,撑着做完专访还陪人逛了一圈南京路!”

成冰汕笑两声,“你觉得阿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陆茗眉歪头思索许久,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摇头叹道,“说不好,不过我很佩服他,他心理素质真好,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倒他,好像你们认识他比较久,就没有碰到过什么事是他搞不定的吗?”

“我认识他没多久他就毕业了,”成冰笑笑,陆茗眉觉得她笑容中别有深意,一时又摸索不透。成冰继续道,“他和思永认识比较久。嗯……你知不知道他英文名叫Encore?”

“知道啊,他说他唱歌唱得倍儿牛逼,一上台大家就开始喊Encore!”

成冰大笑起来,“我认识他大概几个月他就毕业了,不过之前吃过几次饭,我问他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英文名,就跟演唱会结尾大家叫安可似的。他很自恋,跟我说:因为我唱歌唱得好呀,只要我一上台,下面的人就会狂喊Encore,Encore!当年我年幼无知,差点就相信了呢,后来问思永,才知道他最早是个破锣嗓子,靠吉他弹得好所以在我们乐队做主音。但是他特别想做主唱,就给自己取名Encore来激励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在他的舞台下,有人山人海高呼Encore。”

听起来倒是很符合时经纬的性格,他下决心办好的事,一定会勇往直前、九死不悔,只是……陆茗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的评论换了个转折词。以前她觉得时经纬虽然成功,但是不择手段;现在她居然会认为,时经纬值得成功,虽然有些不择手段。

就像时经纬常挂在口边的那句话一样:“You deserve it”,时经纬曾说,语言是一门博大精探的学问,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句“You deserve it”可适用多种情形。比如他给朋友的杂志写情感专栏,常有些在欲海情天里死去活来偏不肯退步抽身的傻姐,写信来倾诉被欺骗被背叛,时经纬往往就送她们一句“You deserve it”,意思是“你们活该”!也有例外的,极少数历经风雨苫尽甘来的情侣,时经纬也送他们一句“You deserve it”,意思是“你值得拥有”。

陆茗眉觉得这句话若放到时经纬身上,大概两种意思兼而有之吧。她颇觉好笑,便问:“那那后来呢,他有没有做成主唱?”

“听说有机会,可是事到临头,他让给别人了。”

陆茗眉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成冰。说时经纬苦练三年终成主唱她相信,说时经纬事到临头拱手让人,她是万难相信的。

如时经纬这样的人,怎可能让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成冰耸耸肩,“具体情况不知道,也许他觉得别人更合适吧。”

陆茗眉摇摇头,仍不敢相信,时经纬肯拼命她是知道的,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肯拼百分之三百的努力去搏。

这一点,和她母亲明爱华像得十足十。那又有什么可能,会让时经纬放掉唾手可得的成果?

比如明爱华,一心要搏名位,丈夫女儿不要也罢了,连生死之际的恩人都可以出卖,陆茗眉摇头苦笑,也许不是恩人,说情人更恰当才对。

成冰却突然又笑道:“刚认识的时候挺讨厌他的,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后来才觉得……时经纬是内心真正正直而无私的人。他讨厌那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私下坏事做绝,所以刻意要表现得和他们不一样。可能大家都习惯了做好人好事的应该低调,所以很难接受一个彪悍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