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2)

从银行出来,任苒坚决不让祁家骏送她去机场,让他回去处理公司的事情。她乘出租车到机场,时间还早,她长长吁了口气,这时才觉得头痛,鼻子也有些堵塞不通了。

她知道恐怕是穿着单薄的衣服,受不了两地过大的温差着了凉。她先找到机场附设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吃下去,再找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碗汤面。换登机牌进去后,时间还早,她在登机口附近找张椅子坐下,将祁家骏的西装搭在身上,闭目养神。

广播里不时响起登机通知,她先还警惕着,后来药力发作,便有些听而不闻,打起盹来。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她,“到时间登机了。”

她慌忙睁开眼睛说谢谢,然而却马上吓得呆住,坐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陈华。他若无其事地替她捡起滑落下去的西装,交到她手里,然后站起了身,向登机口走去。

任苒脑袋昏昏沉沉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起了幻觉。她核对一下自己的登机牌,确实是这个登机口,广播也再次响起她这个航班的登机提示,陈华已经顾自走了进去。她无暇再想什么,提起背包走过去。

上飞机后,她一眼看到陈华在前排公务舱坐下,她装作没看见,向后面经济舱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系上安全带,再次合上眼睛,希望感冒药的余威犹在,可以避开对于飞行的恐慌。

可是见到陈华登上同一架飞机带来的冲击似乎让药力消散了。

随着飞机起飞,她仍然陷入了紧张得全身绷紧的状态,两只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到飞机爬升到一定高度开始平稳飞行,她仍然没法松弛下来。

一条毛巾轻轻覆到她额上,擦去了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她悚然睁开眼睛,发现飞机起飞时坐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陈华,他正倾过身体看着她,她退无可退,好在他马上坐正,拿开毛巾,递给她一瓶水。

“放松,喝点水。”

她接过去,大口喝着,放下水瓶后,心神不宁地问:“你去香港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坐在直飞香港的航班上,这当然是一句纯属多余的废话,可是陈华认真地点头,“对。还是害怕坐飞机吗?”

“一直怕,明知道这恐惧很病态,就是克服不了。如果不是赶时间回去上班,我情愿坐火车。”

“你现在在香港工作吗?”

“嗯,受银行派遣过去参加八个月的培训。”她实在太需要谈话转移注意力,哪怕谈话的对象是陈华,“你是去出差吗?”

“算是吧。你从澳洲回来就在北京工作吗?”

“对。”

“刚才和你一块过来的那位女士是祁家骏的妻子吗?”

“嗯,他们的儿子小宝今年三岁了,很可爱,你没见过吧?”

“没有。”

陈华简短回答,然后默然,似乎在凝神思忖着什么。这样的一问一答让任苒觉得怪异,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让谈话继续下去。她不喜欢这个沉默,但残存的理智提醒她,与他交谈下去,也许更可怕。不过有个认识的人坐在旁边,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恐惧感稍微淡去,开了阅读灯,抽出座椅前放的杂志信手翻开,连广告都仔细看着,终于再度催来一点睡意,重新开始打起盹来。

飞机平稳降落在香港机场,任苒走出出入境大厅,正要走向正前方月台,陈华拦住了她。

“我朋友的司机等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她的头仍然沉重,可是安全回到地面,便再没坐在飞机上的慌乱不安,平静地说:“谢谢,不用了,我坐机场快线再转地铁很方便。”

陈华点点头说:“那好,我陪你去坐地铁。”

她皱眉,可是实在再没力气与他争执,只默默走向月台,由得他站在她身边。

隔了几年时间,在这样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并肩站到一起,她看着延伸出去的铁轨,茫然地想,人生的聚合离散实在是怪异无常。

机场快线12分钟一班,很快便驶来新的一班。车厢内空空荡荡,她坐上去,到中环再转地铁去上环,两人一路保持着沉默,直到步行到了公司为非本地员工租住的公寓楼下。

“我到了,再见,陈先生。”

她转身准备走,陈华低沉的声音叫住她。

“任苒——”

她站住,长久以来一直收藏在心底的记忆突然之间争先恐后地翻涌起来,她的喉咙有一点哽住了。

他从认识她之初,就这样连名带姓喊她,哪怕在亲密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曾撒着娇让他叫“小苒”,他却只捏着她的鼻子,带着调侃说:“我叫你宝贝好了。”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然而他再开口,叫的仍是她的全名。

五年前,她从北海离开那天,没有让他送,跟着阿邦走出房门,他也在后面这样叫了她一声,她停住脚步,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她那时决心维持一个洒脱的姿态,站立几秒钟后,只轻轻再次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隔了将近五年时间,再次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凝视着她,时间飞逝得如此迅猛,又恍然静止凝固于这一刻。

任苒抬起头,四周全是耸立的高楼,只看得到一片狭长的微带暗红色的夜空,提醒她,这裏是香港。

“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也许我能生活得更快乐。”她缓缓转身,看着陈华,“我真的已经忘了你,偶尔碰面,转身走开,两不相扰。你何必又要刻意出现在我面前?”

隔着阑珊夜色,陈华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任苒依然年轻,一双眼睛澄澈如故,乌黑的直发及肩,白色衬衫配深灰色套装,丝|袜加7公分的高跟鞋,背着一个超大尺寸的Gucci,是他去香港出差时常常见到的标准白领女性打扮,一天下来,淡淡的妆容已经褪得七七八八,并没去刻意补妆,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再没有把所有喜怒哀乐坦然写在脸上给他看的意思,她现在有一张镇定的面孔,只在声音里透露出了少许的疲惫与无奈。

“可是我没能忘记你。”

“呀——我该感到荣幸吗?”任苒笑,用手拢住被夜风吹得飞扬的头发,“不过对不起,我想说的只是:Sowhat.”

陈华嘴角勾起,笑得没有什么温度,却显然丝毫不在意这个无礼。“这是我欠你的,你完全可以对我说得比这更狠,我是活该。”

“你欠我的,早用200万摆平了,我不贪心,从来没期望过比这更高的投资回报率,既然自己写下了委托书,肯定欣赏别人履约时的契约精神。所以,再见,我们不用再特意见面了。”

任苒回了公寓,匆匆洗澡,再吃一次药,然后将自己放倒在床上。空中往返奔波的劳累和药物作用让她直睡到第二天被闹钟吵醒,觉得全身酸痛不已,根本不想起床,却也只多躺了五分钟,照旧爬起来洗漱化妆,赶去上班。

她在进银行工作后,便开始留意打理自己的账户,来香港之前,预料到再无多少时间关注国内市场动态,除了留下流动资金外,其他全投入了稳妥的基金与债券,现在她全部赎回,等钱到账后,马上转到了祁家骏的账上。

祁家骏跟她恢复了联系,差不多隔一两天会跟她简短通话,谈一下他家公司的进展情况。

祁家钰已经由悉尼回来,然而出乎祁家骏的预料,她坚决站到了她父亲这一边,力主坚持下去,将私蓄投入公司,并开始主管财务运作。

陈华当天便离开了Z市,但让助手留下来,出乎大家意料的又提供了一笔流动资金借款——数目恰恰能让公司短期周转,却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祁家骏与父亲祁汉明负责恢复生产,供应商半信半疑,结算周期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工人人心浮动,流失极大;海外客户很不容易通融,因为延期而附加各种苛刻条款;官司仍在继续;赵晓越失踪的妹夫被警方正式通缉,受心情影响,她并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覆复极不乐观……

“我知道姐姐这么做是为了让妈妈安心,可怜妈妈一生要强,拼命维护我跟姐姐的利益,倒弄到今天这一步。”祁家骏苦笑,“你看,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好意思开口,也是被否决的少数派了。”

任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阿骏,你现在还在公司吗?不要做得太晚,还是要注意休息。”

“你不一样还在办公室吗?”

“这边银行工作就是这样的,没人早走,我已经习惯了。”

“小苒,我一向以为我能照顾你,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从来不抱怨,倒是我需要你来鼓励,甚至还要接受你的帮助。”

“这是什么话?阿骏,难道我要回忆当年你帮我的时候吗?我可是接受得很坦然的,甚至从来没跟你说谢谢。”任苒笑道,“而且千万别对着我检讨,我听着很害怕。不知道是应该拍下你的肩膀以示鼓励,还是繃着脸说继续努力。”

她轻松的语气让祁家骏也笑了,“你一个人在香港,要照顾好自己,上次看你,实在瘦了好多。”

“我知道,对了,不要再把报表发给我看了。我对这个行业不熟悉,提不出意见,家钰姐是澳洲持牌的会计师,她处理得肯定专业。”

“姐姐主张这样做啊,她说你现在是公司最大的债权人之一,我们当然有责任详细汇报。小苒,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会尽全力的。”

祁家姐弟的郑重其事,让任苒略微惆怅,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把一份感情和钱扯上关系,再蠢没有了。”

她与祁家骏之间的感情算什么?是她一向认为的友谊、亲情,还是祁家骏默默固执守着的爱?

祁家骏对她的爱,又有多少基于男女之情?

她与张志铭这样平淡的交往,算不算恋爱?

这些都是她不愿意去细想的问题。

更叫任苒困扰的是,陈华隔了一段时间,突然出现在香港。

他头一次打电话约她吃饭,她正在办公室里加班,尽管愕然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但马上谢绝了,“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时间。本来你来香港,我应该做东请你吃饭,不过我觉得我们勉强坐在一起未免会不消化,你也应该不缺饭局应酬,所以不会介意我失礼。希望你在香港玩得愉快,再见。”

他也并不多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她正和往常一样,坐在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四楼平台吃自制的三明治时,陈华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她身边。

浩荡的海风扑面而来,他穿着T恤与深色长裤,衣着明显比周围人随便,身形高大得十分醒目。

她在澳洲时,有时一个人独自去墨尔本海边,会回想起在双平的情景,心底存着自知不可能的奢望,期待他奇迹一般突然出现陪坐在自己身边,看向大海。然而此刻,同样对着大海,这个人意外地站到她的面前,她却只觉得荒谬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