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两人回到唐宁那里,就跟乔成的儿子乔永辉通了一次电话。
乔永辉和妻子同在东北一家大型国营石油公司工作,妻子本是南方人,退休之后分到了靠近原籍的职工安置小区,就在临近A市的一个小县级市里。几年前,他们的儿子也考到A市读大学,乔永辉便办了内退,带着老母亲,跟着老婆孩子搬到南方居住。虽然跟父亲乔成离得很近,但因为乔成的刻意疏远,两方面一直没有多少联系。直到三年前乔成落网,警方才辗转找到他们那里。
电话开了免提,唐宁先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说完之后,那边却静了许久。有那么一会儿,余白甚至以为是信号不好,线路断了。
“是有这么回事,”一阵静默之后,乔永辉终于开口,“我爸是1945年12月生的,我二叔比他小三岁,1948年10月生的。64年人口普查的时候,派出所把他俩的出生年月登记反了。那个时候,我爸已经进了林场工作。我爷奶想着二叔可以早三年参加工作,觉得搞错了也挺好的,所以就这样错了几十年,一直都没改回来。直到到现在,我爸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上写的出生年月都是1948年10月。”
余白一听,心裏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猜对了。乔成生于1945年12月,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满七十五周岁了。而死刑复核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不仅刑事诉讼法中没有明确的规定,就连最高人民法院也没有出过相关的司法解释。这个期限可以长,也可以短,一切视案件情况,由负责死刑复核的法官决定,但一般都很谨慎,不会出现斩立决的情形。也就是说,乔成是有可能逃过一死的。
忧的,是这件事恐怕很难找到确实的证明。
她已经查过相关的流程,搞错年龄这种事在农村并不少见,甚至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规范操作。需要先找到可靠的依据,比如出生证,老户口本,或者人口普查登记本,再到户口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提交申请。派出所受理之后,民警牵头,召开由村干部、邻居、接生婆组成的听证会,对申请人的真实出生情况进行陈述和听证,最后确认签字,才可以对申请人的年龄进行更改。
而乔成生在偏远的林区,又是在七十多年前,接生婆几乎不太可能还在人世,出生证也没有,户口本几经更换,1964年的人口普查登记本更是不知要到那里去寻回。
但唐宁却注意到了另一个细节,即刻向乔永辉求证:“那也就是说在林场职工档案里,您父亲的出生年月是正确的,1945年12月,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乔永辉想了想才回答,“九几年他下岗买断工龄,我那时候已经念高中了,记得还挺清楚,他的工龄是从1963年开始算起的,当时他就是在编职工。沿江林场是国营单位,要是算他1948年生人,63年只有15岁,还不可能被招工呢。”
唐宁和余白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件事的确是有希望弄清楚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国营单位的管理相对规范,乔成的职工档案在他下岗之后也应该被移交到村镇或者街道了。只要找到那份档案,便是他真实年龄的一个有力书证,也是申请更改出生年月的依据。
但除此之外,还需要人证。
“您二叔还在吗?”唐宁又问乔永辉。
“在啊,”乔永辉回答,“他原本也是林场的职工,一家人除了孩子考出去念书了,老人们还都在那个县城里住着呢。”
唐宁于是继续问下去:“要改出生年月,需要近亲属之外的证言,这件事你们邻居都知道吗?”
乔永辉答得却有些犹豫:“那时候一个职工小区才两百来户人家,互相都认识,兄弟排行也都知道。但是林场二十几年前就停了大规模的采伐,职工下岗的下岗,辞职的辞职,剩下的应该也都改制了。我们十好几年没回去过了,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留在那里。”
“这个没关系,”唐宁回答,“您跟您母亲只需要尽量回忆一下,有没有当时来往比较密切的邻居,还有村干部之类的,名字,住址,联系方式,随便什么都可以。”
“你要到那里去?”乔永辉只觉难以置信。
“是啊,”唐宁确认,“要改年龄,肯定得到原籍去。”
“你……真打算这么做?”乔永辉又问了一遍,显然不光是关于改年龄,还有那个死刑判决。
“是啊,”唐宁再次确认,但也没把话说死了,“除了这个之外,我们也会跟您父亲再谈谈,看有没有其他减刑的可能。”
乔永辉那边又静了半秒,这才道:“唐律师,我爸的二审判决下来之前,就是你主动找的我。我那时候也不想换律师,是因为前面那位律师跟我说,不会再代理死刑复核阶段,我才……我其实也只是想不留遗憾……”
乔永辉的话还没说完,余白却是心中一动,只因为其中的一句——是你主动找的我。
乔成的二审判决是不久之前才刚下来的,也就是说唐宁在遭遇车祸之前,就找过乔永辉了,表达过想要成为乔成辩护人的意愿。那时,余白和他之间还在冷战。后来,他也只是跟她说是乔成的家属找的他。现在看起来,他到底怎么跟乔永辉联系上的,又究竟是谁主动找的谁,他并没有跟她说实话。
有那么一会儿,她在一旁静静看着唐宁。
但唐宁却只是对着电话笑道:“这话您跟我说过,我都记着呢。您说不管他在外面做过些什么,但作为父亲和丈夫,他对你,对你母亲还是尽过责任的,你不想以后做梦见到了,觉得愧对了他。”
电话那边又静下来,余白觉得乔永辉是想拒绝的,他们这一行去沿江林场,势必得解释许多为什么,那里都是乔家的旧识,而乔成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唐宁的这几句话,又让乔永辉犹豫了。
“但是,这费用的问题……”乔永辉总算犹豫着开口,像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余白听出那言下之意,她猜唐宁是承诺了无偿代理的。而乔永辉原本认为死刑复核阶段只是往最高法递交一份律师意见而已,既然有人愿意无常代理,他也就答应了,但现在看起来,其间要付出的时间,精力,以及差旅费用,显然不仅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