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觉得热。
她看他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就好像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把他看清楚似的。
雨夜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渗入这个狭小的空间,车窗上起了一层雾,两个人交缠的手指按上去,留下一个又一个形状难辨的印子,水珠从指尖滑落。
他看到她身上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藉着窗外的一点微亮,仿佛撒上了一把细碎的闪粉,包裹着温柔的光芒。他吻上去,爱抚着,一寸都舍不得错过,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裂,一次一次,一波一波。
他想说:余白,我爱你。
感觉是不是太快了?
还想说:我们再做一次。
又怀疑会不会太猥琐?
结果,还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临别时拉着她的手,以为她肯定可以感觉到他满手的依依不舍。
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他身体倦极了,脑子却特别清醒。回忆再加上憧憬,反反覆复。他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挨到天亮。
“起来了吗?”他给她发去一条短信,一瞬不眨地看着屏幕,等着她回复。
……
唐宁觉得冷。
紧裹着被子躺在急诊室的床上,蚕蛹似的。
“醒了?”眼前出现一张脸,从模糊到清晰,是跟他合用一个办公室的陈锐。
他说不出话,只是腹诽,都看见我睁眼了,可不就是醒了么。
“我帮你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吧?”陈锐把手机拿到他眼前。
他摇头,不用。
“那叫你女朋友来?”陈锐又问。
他还是摇头,没有。
“就上次来所里找你那个。”陈锐补充。
他知道这是在说林飞扬。
自从知道他是怎么进的至呈,又看到林飞扬开着一辆豪车来找他,陈锐就在办公室里阴阳怪气地感叹:现在这个社会,都是强强联合,有钱人终成眷属!
“分手了?”此刻这家伙却是笑了,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唐宁不予置评,仍旧紧裹被子躺着,丝毫不打算破茧而出。
进至呈是唐律师的意思,去相亲也是唐律师的意思,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叫他在雪地里脱|光了裸奔,他大概也会照做。反正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回想毕业之前,他去法院实习,在一次公开庭审中看到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辩护,甚至连律师那一口不太标准的浙普都无损于这种完美,反而更增加过耳难忘的个人风格。
那个律师就是锺占飞。
锺占飞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喜欢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路,目不斜视,神抖抖,一米六五的身高能走出一米八五的气场来。
结束法院的实习之后,他就去锺教授那里应聘,进了一家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事务所,在那里正式开始了他的实习期。
锺占飞答应收他为徒,标志着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已经开始。
余白对他说,我喜欢你好久了,你喜不喜欢我?这份快乐便攀上了顶峰。
又在第二天一早他收到她的回复之后,从顶峰自由坠落。
但这事又没法说理,他是男,她是女,难道控诉她欺负了他还不负责?
十四块三毛七,他气得两夜没睡着。
不止两夜。
那段时间,他总是跟着锺占飞全国跑。火车上,小旅馆里,半夜睡下去,或者凌晨突然醒来,他总是会想起那个雨夜,被催眠了似地,捕捉到其中越来越多的细节。
突然有一天,他就想通了。
依靠朴素的推理判断,余白分明就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那样看着他,那么主动地吻他,她的身体为他打开得那么好。
至于她第二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给他十四块三毛七,他觉得这事也怨他。他不是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吗?
那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东拉西拉地策划了那次同学聚会,又在席散之后一路跟着她走。她果然攒了好多话跟他说,就像他一样。都是工作上的事,跟他做的案子太不一样,而且他的神经元全都忙着盘算一会儿怎么跟她开口,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记得她好几次提到同一个名字——吴东元。他没在意,要是换了他说起那段时间做的案子,锺占飞的名字出现的频率只会更高。
Now or never!走出那个公园之前,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好想你啊,你想不想我?”暗夜中,他总算说出来。
而她果然点了头。
松了口气似的,他只觉这一段时间积聚的郁闷和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他吻了她,她也回吻了他,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又有点失控。
谁能料到她这样一个好学生,不怎么会打扮,嘴还不饶人,在那回事上居然会这么野,动不动就劈头盖脸地亲人呢?!
总算这一次他早有准备,理论上的,工具上的。
事后,他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而她只是感谢他的倾情演出,给了他十五块,说不用找了。
他又气得两夜没睡着,直到想明白问题就出在“工具”上。他去找她解释,她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但又好像没所谓。
你不认真,我也不认真——于是,他也这么恶狠狠地想。她要炮|友,他奉陪就好了。 这种事要是换了别人可能巴不得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不接受。而且,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一直存着一种幻想,总有一天事情会有一点不一样。
后来那段时间,他们抬杠,上床,在床上抬杠,简直百玩不厌。
可是每次看到她在他面前解开发绳,长发散落在肩上,便会让他联想到海的波光,一颗心也跟着涌动起来,根本无法控制似的。
还有每次做到最后,她微微睁开的双眼,脸上带着那种沉迷似的表情,在他耳边轻轻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也就纷纷碎成了渣渣。
他觉得自己准是没救了。
那时,他已经过了实习期,开始独立做案子。从前拿不准,不敢做,或者做不好的事,他现在都能做了,甚至还被锺占飞批评过在法庭上太凶,可他偏偏就是拿她没辙。
有时候,他会冷她一阵,甚至存心做些恶心她的事,一点也不温柔。
但等到她主动来找他,笑起来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他又只剩下满心的委屈,想起他们多久没在一起了。
我多好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有无数次,他都想这么问。
转念又觉得这句话毫无根基,自己也想对自己说:你好像也没有多好,人家凭什么喜欢你?
而她也真的对他说过:唐宁,我搞不太懂你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不止说过一次。
每一次,他都没能给她一个解释。
他这个人,说了太多的话,但就是不太爱讲心事。
其实,他是想跟她好好谈谈的,对她说:余白,我不想再那样了。要么我们别再做了,不对,也不是说永远不做了,就是暂时不做了。好好地约会,从吃饭看电影,过马路拉个手开始。
他不知道这番话说出口会得到她怎样的反应,但无非就是如下几个结果:
Scenario1. 她也喜欢他,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Scenario2. 她不喜欢他,跟他说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Scenario3. 她不喜欢他,但是色令智昏,还是打算继续欺负他。
从过去一段时间的行为模式来分析,“她不喜欢他,跟他说对不起”的可能性好像更高一点。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继续给她欺负的。他不想冒这个不再被她欺负的险,一点都不想。
话他没说出口,但计划是实施了的。
他请她去吃饭,她倒是去了,坐在餐桌边接到老板的电话,当即拿出电脑来,一边打着 con call,一边改底稿。他又一次听到“吴东元”这个名字。
他请她去看电影,她倒是也去了,看到一半睡着了。仰着头张着嘴的那种睡法,甚至都没靠在他肩上。
他放弃了,又回到抬杠加上床的模式上,把原因归结于两个人都太忙,男女之间这种事似乎也没有倒带键。彼此高潮什么样都见过了,还怎么在吃饭看电影过马路的时候维持羞涩的形象?
而且,也是他不争气。他甚至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到底想要做什么。放在古时候,这已经是个成家立业的年纪,但他却什么都没想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锺占飞接了生物研究所的案子。他担任第二辩护人,再加上手上其他的案子,一时间又忙得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