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收到她的消息,她告诉他打算去美国读书了。
“什么时候走?”他问。
“明天。”她回答。
只是一瞬,他就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空气。
也是在同一天,锺占飞告诉他,已经准备注销执业证,不再做律师了。散伙分行李一般,师父给他推荐了几个去处,让他自己选择。
那天晚上,他去 Show box 找她,是想要她留下,或者干脆他跟她一起走。她要是抱抱他,他说不定会趴在她肩膀上哭出来。
然而,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他却看到舞台灯光下的她正欠身与吴东元拥抱。男人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笑起来,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
就是在那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夜里那样看着他,那么主动地吻他,身体为什么打开得那么好。
是因为,她有她喜欢的人。
继十三岁那一次之后,世界又崩塌了一遍。
他自觉跌到谷底,也许这还不是底,只是他已经闷得透不过气了。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去送机。
锺占飞隐退,他便从了唐律师,去至呈工作。
那段日子,他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挪去上班。工作到深更半夜摸回家,瘫倒在沙发上打 candy crush,直到实在累极了,眼睛一闭就睡过去。第二天天亮,起来冲个澡,又开始一天的轮回。
就连难得一见的唐律师都看出来他不对劲,让他加了一个微信,叫他去相亲。
对方就是林飞扬,正被家里催着结婚。
那个时候,他还真这么自暴自弃地想过,要么就结婚算了。只可惜那时的他就连自暴自弃都没资格。
林飞扬说几句,他嗯一声。
直到人家忍无可忍,直接问他:“你要不要去看看病?”
“嗯,好。”他回答。
“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病!”林飞扬重复。
他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吵架的心思,只说了声:“对不起。”
“唐宁,”林飞扬看着他,倒是推心置腹,“我们也算是从小就认识的,你要是不想敷衍我,不来就是了,没必要这样。”
“不是你,是我的问题。”他实话实说。
“你别是刚失恋吧?”林飞扬笑了。
他也笑,答:“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失恋。”
“暗恋啊?”林飞扬又问。
他又笑,在心裏说,他跟余白之间的那种关系,算不算得上暗恋都不一定。
林飞扬睨他一眼,说:“没想到你这种人还会玩暗恋这一套。”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么纯情的人。”他笨重地开着玩笑。
“你?”林飞扬却是真的觉得好笑,“中学里撩了多少女同学你忘了?”
他看着林飞扬,像是忽然明白了余白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他从来没有好好地追求过她,不敢站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情窦初开一般赤诚的内心,怕她又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一笑而过。
但等到他再一次说服自己,又发信息过去找她,却发现对话框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她已经把他拉黑了。
这一次,是跌到底了。
所幸,唐律师听说相亲没有结果,又送给他一个案子——中央批示、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跟着朱丰然做。
合用一间办公室的陈锐因此百般看他不顺眼,他知道,却根本无意辩解。
送他案子显然比介绍相亲对象更加适合。那段日子,他沉迷工作,无法自拔。
十一名被告人,再加上涉案的两家银行,遍布三个省市,横跨全国。
案卷总共一百多本,光是在法院阅卷,拍照复印就用去好几天。
在至呈,这种庶务大多由律师助理代劳,但唐宁还记得锺占飞对他说过的话——作为律师,亲眼看到、亲手摸到案卷,和坐在办公室里浏览电子文档是不一样的。整个案子的关键很有可能就藏在某一张散落的内页上,或是角落里的一个铅笔批注,甚至笔录签字旁边几点干涸的水迹。
于是,他每天都守在阅卷室里,看着四台复印机一同工作,浑身抖动发出轰然的声响,好像马上就要变身的机器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硒鼓的味道。
随后做阅卷笔录,组织专家论证研讨,又是一整个月的通宵达旦。他家都不回,连朱丰然都看不下去,打发他回去睡觉。但他只是洗个澡换身衣服,又出现在办公室里。
直到这一天,他被救护车从办公室送进医院急诊室。
“医生说是急性会厌炎,再晚来一会儿,你这条命就交代了。”陈锐解释。
他听着,没太明白。发病的时候,他只是觉得窒息。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像余白跟他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一样。
“你这个人吧,其实也挺拼的。”陈锐又道。
他轻笑一声,心裏说:也就一般吧。
此刻打了针,他又能喘气了,但高烧还是没退,他还是觉得冷。
余白,他闭上眼自言自语,我这么惨,你心裏会不会有点痛啊?
再睁开眼,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落在床上。
唐宁是被冻醒的,被子被身边一个人抢走了,紧裹在身上,像一条蚕宝宝。
那人睡得好香,梦中抿抿嘴,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
他看得笑出来,轻轻起身去拉窗帘,想让她再睡一会儿。
可他一动,她倒是醒了,睁眼看着他,眼神尚有些懵懂,却已经松开被子,把他包进去,伸手搂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
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淡香,又联想到海的波光,心像是跟着涌动起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在想事。”她贴着他说,气息扫过他胸口。
“想什么事啊?”他暗自好笑,心想这人昨晚明明沾枕头就着。
她撑起脑袋看着他道:“我打算工作到生之前,等孩子生下来,我也是要继续工作的。”
这下轮到他懵懂点头,这人还真是考虑了一晚上。
“还有,”她继续,“孩子我们得自己养。”
“那当然。”他给她说得也认真起来。
她觉得他没懂,补充:“我是说我妈肯定会提出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不想那样。”
“好……啊……”这个他倒是没想到,赶紧又解释,“我不是不想自己带,但是你看过小孩儿吗?刚生出来的那种,就那么一点大,像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我怕给我弄坏了。”
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她无语,是亲生的吗?
他涎脸笑,真的觉得有点像。
她不跟他计较,言归正传:“我妈也就弄过我一个,而且三十几年没弄了,你觉得她会比我们俩好多少?而且她洗澡特别疼,我到现在还记得,搓萝卜似的。”
“我以为你会想让你妈帮着带。”他实话实说。
“我妈来了,我爸肯定也会来,我不希望你每天下了班宁愿坐在车里听歌不想回家。”
“我不会坐在车里听歌的。”他保证。
她看着他,等着他下半句。
果然是有的:“最多深呼吸一次再进来。”
她摊手,你看是吧。
“所以你说怎么办?我想了一晚上没睡着。”她一头栽下去,又投入他的怀抱,继续烦躁。
而他只是抱着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笑得心满意足。
这个梦,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