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满载雪花远去的冬天(2 / 2)

“张以时——”苏轻心尖声爬起,踉踉跄跄地跑到马路边。可她什么也看不清。张以时被车撞下去了,为了救她,他被大卡车撞下山坡了!

“小姐……”卡车司机忐忑地想要扶起苏轻心,却被苏轻心猛地推开。

司机惊讶地看着苏轻心不顾一切地朝山坡底下跑去,近似失去理智。

“小姐!”卡车司机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滚带摔地跑下去。

“张以时,张以时!”苏轻心失控地喊着张以时的名字,往山坡底下跑去。路灯照不见坡下的黑暗,更照不见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不要出事啊,张以时!

苏轻心裸|露在外的脸颊与手背被残枝荆棘刮伤,她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地在黑夜里无助地呼唤着张以时的名字。可是张以时没有回应她,连一句微弱的话和躲在风雨里的呼吸声都不给她。

“张以时,你在哪儿啊?张以时……”苏轻心绝望地哭着,伸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四下漆黑无光,她浑身颤抖不已。冬雨浸入骨髓,冻至血肉。

不远处,躺着气息奄奄的张以时,脸上不知是鲜血还是泥土,狼狈不已。他吃力地抬起手,伸向苏轻心的方向,含糊不清的名字从痛得麻木的唇齿间发出来。

“苏……轻心,轻……心。”他在叫着她的名字。

苏轻心趴在地上,不停地寻找着张以时。

张以时透过阻隔他跟苏轻心见面的风雨,将她的哭声听得真真切切。她父亲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焦急与害怕。

苏轻心啊,别哭了,别害怕……

张以时好想把这句话说给苏轻心听,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苏轻心总说是张以时拯救了绝望无助的她,其实苏轻心不知道,他在拯救她的同时,她也拯救了孤独无依的他。

张以时自小父母双亡,跟舅舅住在一起。舅舅待他并不好,他才逃离别人的屋檐出来谋生。

如果不是遇到苏轻心,他会一直无所依靠,无所挂念。是苏轻心给了他一颗能够牵挂别人的心。

在张以时孤苦的岁月里,苏轻心也拯救过他。

雨滴落在张以时的脸上,他连睁眼看看苏轻心都做不到了。听到苏轻心的哭声越来越近,他嘴角带着的微笑也慢慢消散。

当苏轻心在黑夜中抓到张以时的手时,他终归还是失去了呼吸与心跳。

“张以时!”苏轻心紧张地抱起张以时,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的余温还未褪去,她以为他还活着。

“张以时,你撑着,我马上打电话救你。我求你,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你一定要坚持住!”苏轻心惊慌失措地找着手机,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找不到。

手机早在张以时推开她时就落在了马路上。

苏轻心从来没有这么无望过。她抱紧张以时,悲恸地大喊:“救命啊——来人——求求你们,救救他——”

呼声被无情的夜雨吞没,整个世界,都无人回响苏轻心的求救。

救护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医生和警察找到苏轻心和张以时时,两个人的身体都变得冰凉。视线全然模糊的苏轻心因悲伤昏过去之前,还紧紧抓着救她之人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救救他……”

无人告诉她,张以时,救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仿佛是一场梦,一场坠进去再也无法醒来的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轻心渐渐醒了过来。她无从得知时辰,因为她明明睁开了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只听到有许多声音传来,它们全都在嘘寒问暖。

有魏然、有池越城、有朱盼盼和杨烨、有冯芮星和卢茜,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人。

他们呼唤她的声音显得空灵且遥远,苏轻心怎么都抓不住。

“张以时呢?”苏轻心颤声问,她现在只想听到张以时的声音。

无人回答她,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不好的情绪在苏轻心的心裏滋生,她哭喊着,声音里全是恐慌:“张以时呢?你们别把他藏起来,他呢……他在哪儿?”

空气里还有轻微的呜咽声。

苏轻心挣扎着爬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那人哄着她,说:“轻心,你别激动,我们一会儿带你去见张以时,好吗?”

“我想现在见他……”苏轻心仰着脸,她听得出这是池越城的声音。

池越城将苦涩咽下喉咙,却见苏轻心的手慢慢地抚上了他的脸庞。

苏轻心哭得五官扭曲,说:“可我……我好像见不到他了……”

手指在池越城的五官上摸索,滑过他的脸庞轮廓,她看不到了,任何人的模样,她现在都看不见了。

苏轻心忽然安静下来,她轻轻推开池越城,靠在病床上,说:“你们只告诉我,张以时还在不在,告诉我就可以了……”

没人说话,女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苏轻心已经猜到答案了,她只是不想认清事实而已。

“你们出去吧。”苏轻心神情冷静地说。

“轻心……”

“出去吧。”她的话语里已经有驱逐之意。

“轻心,不要太难过,你要惦记着自己的病情,不能让眼睛恶化到摘除眼球,知道吗?”池越城语重心长地叮嘱她。

真相随着张以时的离开,终于被捅破了。苏轻心没必要再瞒着他们,瞒得那么辛苦。

池越城他们都知道,安慰一个亲近之人去世的人,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之一了。但是活着的人为大,他们谁都不愿意苏轻心因为张以时的事情而导致双眼恶化摘除眼球。

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苏轻心安安静静地待在病房里。她的眼睛失明了,因为看不见这繁杂的世界,她心裏忽然清明了好多。

张以时在苏轻心心裏音容宛在,此刻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平日里张以时教训的话语,眼前也浮现出了那张痞里痞气却有着真诚眼神的脸庞。

可现在,张以时为了她就这么离开了,连一点儿念想都不曾留给她。

苏轻心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摸索着爬起来,打开病房门。门外的朱盼盼见她出来了,连忙走过来扶着她。

“你们都在吧?”苏轻心问。

朱盼盼不知她是何意,说:“池越城不在。”

“他在哪儿?”苏轻心忙问。

“医生办公室啊……”朱盼盼困惑不解。

“带我过去。”苏轻心抓着朱盼盼的手。朱盼盼不敢多问,只好带她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其他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只有魏然,他站在原地未动,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大家心裏想的是什么,更知道苏轻心心裏想的是什么。

苏轻心来到门口,果然听见池越城在跟医生商量张以时眼角膜一事。苏轻心愤怒地冲进去,道:“池越城!你什么意思?”

“轻心?”见苏轻心怒气冲冲找来,池越城有些手足无措。

“王医生!捐献眼角膜一定要征得本人同意,张以时已经去世,也要征得家人的同意!他的家人就是我,我现在不同意!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张以时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你们还想摧毁他完整的身躯吗?”苏轻心厉声呵斥着狭小空间中的两个人。

王医生解释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

“轻心,是我来找王医生商量这件事情的。”池越城站起来,说,“你想啊,如果张以时还活着,知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他也一定会同意死去时捐献出自己的眼角膜的。”

苏轻心听准声音,扬手就打了池越城一巴掌。

这一举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池越城。

“池越城,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私。你要取张以时的眼角膜,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我已经自责难过到无以复加,你还要去伤害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你是要我余生难安吗?”苏轻心叱责着池越城,空洞无光的眼睛里聚满了怒气,此刻的她已毫无理智。

谁也不能动张以时,谁都不能!

池越城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他是自私,可他都是为了苏轻心好,为了让她能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他知道张以时多么疼爱苏轻心,那种疼爱不比自己少,也不比魏然少,所以他才抛去所谓道德来请求医生。

“你们所有人,再敢打张以时的主意,这一辈子都不要来见我了!”苏轻心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推开众人,一个人磕磕碰碰地扶着墙离开。

他们全都缄默不言,也全都不敢再去谈论这件事情。

张以时的死,给苏轻心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的双眼失明,医生说除了移植健康的眼角膜,别无他法恢复。他们都以为苏轻心一定难以接受这样的双重打击,苏轻心却冷静得出奇。在提出出院的时候,在张以时的葬礼的时候,在她无法工作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与同情的时候,她都无比冷静。

苏轻心,你以后怎么办呢?

有一个声音在心裏这样问她。

以后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只想回海城,逃离这个给自己无限悲伤和折磨的地方。

这裏的所有人,都会引出她心中的伤痛,她谁也不想见了。

池越城他们会偶尔来看苏轻心,但是还没有进屋,便被舒凡默默地请走了。

舒凡知道,苏轻心谁也不想见,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可苏轻心天天待在屋子里,一会儿就会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在想念张以时,还是在想念其他。舒凡没见过苏轻心笑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晚上,外面的温度降到了零下,小区楼下的路灯越来越暗。可在路灯底下,舒凡没看到一直等在那里的魏然了。

“啊……那个一直站在窗户下等着的男孩,今天晚上好像没有来了呢。”她站在窗口,失神地呢喃。

“妈?”坐在一边喝粥的苏轻心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舒凡虽然帮她挡走了来看她的朋友,但是她一直都没有跟她讲过话。

舒凡浅笑着,脸上有遗憾,有悔恨。她说:“他一直站在下面,站在路灯下,有时候紧紧裹着衣服,他一定很冷。唉,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他以为你会回来,以为你会见他,于是一直等啊等,等到岁月流逝,慢慢长大。”

苏轻心连忙站起来,腿撞上桌子,上面的瓷碗差点儿摔了下来。

一双手扶住了苏轻心,苏轻心的哀痛与欣喜齐齐涌上心头。她难以置信地反抓住舒凡的手,确认道:“妈妈,你真的……你真的可以听到我说话了吗?”

舒凡心疼地将苏轻心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忏悔,说:“傻瓜,我配不上做你的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妈……我现在只有你,求你了,你别再不理我了……”苏轻心紧紧抱着舒凡,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她好压抑、好难过。

她怕他们担心,所以一直假装自己没事,她不管舒凡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做了什么,她只希望自己能在灰暗的生活里找寻到一点儿温暖,一点儿随意索求能让人心安的温暖。

舒凡很后悔,她因为无法得到自己的原谅而忍了这么久没有跟苏轻心坦诚,她希望时光还来得及,让她重新把她当成小公主一样来疼爱。

苏轻心趴在舒凡的肩头,眼泪流尽,声音干哑。

“妈妈,你带我回海城,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们说了好多次,要回去的……”

“好,妈妈带你回家。”

舒凡替苏轻心擦干眼泪,认真地回答。

第二天,舒凡就带着苏轻心踏上了回海城的列车。

那天一切都好,冬日里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苏轻心谁也没有告诉,就这样和舒凡一起回去了。

路途很漫长,她知道,她回不了头了。

列车从铁轨桥上轰隆隆地开过,魏然一抬头,目光便落在了那辆列车上。

他的世界又一次变得空荡,他等的人,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

回到海城,舒凡会隔三岔五带苏轻心去看一看双眼。

某一天,医生告诉苏轻心,有一个死者家属愿意捐献死者的眼角膜给苏轻心。

签好所有手续后,苏轻心躺上了手术台,完成了这次的眼角膜移植。

第二年二月的时候,苏轻心眼睛拆线,她重新看到了碧空白云、大千世界,重新看到了舒凡的脸。

而那个愿意捐献眼角膜的死者家属,苏轻心没有联系到。

海城一切如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变化,却又像是什么都变化了。

情人节这天,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据说这天全国各地都下雪了,魏然他们那里也一定下雪了吧?

苏轻心戴着毛茸茸的线织帽和手套,走过一排排雪落枝丫的油桐树。

她微微伸出手,接住飘落下来的雪花。这些雪花就像那时的油桐花一样美丽。

苏轻心驻足,抬头望着身前的小楼,小楼的二楼有一扇窗子,窗户微微打开。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推开窗户,衝着她灿烂地笑着。

这个冬天很好,可是少年不在身边。

花开五月,雪下寒冬,我有相思,不问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