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年之殇(1 / 2)

苏轻心跟在自己身后,张以时是知道的,所以,他特意拐了好几个弯。看到苏轻心埋着头傻乎乎地跟着自己绕圈,他忍不住窃笑两声。

夜空里又劈开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滚滚雷声。苏轻心被吓得加快脚步,紧跟着张以时。

张以时躲到公交站牌下,大雨哗哗而至。

苏轻心也躲进公交站,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能清晰地感觉到雨夜的凉意。

张以时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儿,自言自语道:“从来只见过猥琐大叔跟踪纯情女生的,没见过纯情女生尾随猥琐大叔。”

苏轻心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紧紧捏着衣角。

张以时打量了一下她,头发蓬乱,身穿睡衣,还打着赤脚,多半是跟家里人吵了架跑出来的。

“喂,我说。”张以时靠着站牌,说道,“你这样跟着我解决不了什么事,要不你告诉我你家里的地址,叔叔送你回家?”说着,他低下头看着苏轻心,一脸坏笑的模样。

苏轻心往旁边让了一步,看着他说:“我不回家。”

“那你不怕我吃了你啊?”张以时吓唬她。

苏轻心的眼眶又湿了起来。她也怕啊,可是这个人给过自己面包和矿泉水,在这么落魄的时候,她只能迫使自己去相信他。

张以时故作凶狠的样子看着苏轻心,苏轻心内心一咯噔,不知所措起来。

半晌后,苏轻心吸了吸鼻子,默默转身,往雨中走去。

张以时见状,伸手一把将苏轻心拉了回来。苏轻心的刘海被雨水打湿,黏在一起,像一根粗壮的麻绳。

“这么大的雨,你就这样出去啊?”张以时瞪着眼睛问苏轻心。

苏轻心看着张以时,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眼看着苏轻心就要哭出来了,张以时连忙阻止道:“得得得,别哭别哭。”

说着,他不耐烦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身份证,在苏轻心面前晃了晃,说:“拿着,这是我的身份证。看你可怜,带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送你回家。记住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啊,等我把你卖了你好报警。”

苏轻心看着身份证上正儿八经的张以时的头像,又看了看他的个人信息。

他叫张以时,比她大七岁。

她记住了。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张以时将苏轻心领回了家。

张以时蜗居在一个单间里,家里特别乱,脏衣服和干净衣服都散在沙发上和地上,还有一些吃完的零食袋与翻烂了的书,房间里还充斥着泡面的味道。

苏轻心皱了皱眉,面色不好看。

张以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嗤道:“嫌弃我就回去啊。”

苏轻心摇了摇头,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张以时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用脚在地面划拉出一块空地,说:“你睡床上吧。”

苏轻心点点头,上床之前还偷偷将张以时扔在一边的水果刀揣在怀里。她已经想好了,只要张以时敢不老实,她就用它自衞。

不过,一整夜张以时都很老实,除了呼噜声大一点儿,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一直提心吊胆的苏轻心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渐渐熟睡了过去。

苏轻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她的衣服还完好地穿在身上,水果刀却不见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寻找,却看见桌上摆放着水果刀和一份清淡的小米粥。

苏轻心把水果刀拿起来,下面压着张字条。

张以时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你这小姑娘是不是准备拿水果刀对付我?亏我这么好心收留你。吃完早餐滚吧,别太想我。

苏轻心看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她才不会走。

是的,她不会走,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苏轻心一直在张以时的家里待到了晚上。张以时下班回来,透过门缝看见屋裏面的灯亮着,正骂骂咧咧地想要冲进去把苏轻心揪出来,却在开门后,整个人都震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他走错了地方吗?

他看看门牌上的号码,又看看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苏轻心,并没有走错啊!

房间已经变得一尘不染,地板被擦得锃亮,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台外面挂满了他的衣服。

“行啊。”张以时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走到阳台,佩服地道,“你连我的内裤都洗了。”

苏轻心沉默不语。

张以时走进屋子,坐在床上看着苏轻心,喊道:“哎,哎!”

苏轻心看向他。

张以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轻心。”

“苏轻心?”张以时细细咀嚼这三个字,然后频频点头,“好听,本来想赶你走的,你不走的话我就不为难你了,嘿嘿。哎,苏轻心,叔叔带你去吃火锅吧?犒劳你!”

苏轻心摇摇头,说:“我不出去。”说完,她又抬起头,“别自称叔叔,你见过十八岁的人管二十五岁的人叫叔叔吗?”

“哟,学会讨价还价了。”张以时站起来,抖抖肩膀,道,“不出去拉倒,叔一个人去。”说完,他果断地关门离开。

不过,两个小时后,张以时又带了一份外卖回来。

他说自己生性善良,不忍心亏待小姑娘。

苏轻心暗想,就当他生性善良吧。

张以时没有再赶苏轻心走,他每天回家时,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做好的香喷喷的晚餐吃。苏轻心不出门,他就给她买了两件衣服。

苏轻心拿着张以时通过目测买来的内衣内裤,羞得满脸通红。

张以时倒是见惯大风大浪,像个无赖一样轻嗤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

时间过去三天,苏轻心白天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就会趴在阳台上想魏然,想朱盼盼,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可是魏然怎么会想她呢,他想的一定是覃如汐吧?

苏轻心眨眨眼,睫毛湿润了。

苏轻心已经三天没有去学校了。魏然问了老师,老师说她没有请过假,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说她生病了。

魏然不放心,和杨烨、朱盼盼结伴去冯家找苏轻心。

冯家门口,魏然按了很久的门铃,舒凡才过来开门。舒凡穿着棉质的有明显汗味儿的睡衣,精神萎靡。

“你们找谁啊?”

魏然看得触目惊心,心裏不好的感觉愈来愈浓烈。他小心地开口:“阿姨,我们找苏轻心。”

一听到女儿的名字,舒凡的眼泪立马滚了下来。她摇着头,近乎失去理智一样说:“轻心走了,轻心走了。别来了,你们别来了。”

“那她去哪儿了?”魏然连忙阻拦舒凡要关门的动作,急切地道,“阿姨,苏轻心已经三天没来学校了,我们很担心她。”

“跑了!跟着男人跑了!”屋子里传出一个愤怒的男声,冯强从裏面冲出来,指着魏然他们大骂,“小小年纪不知道检点,跟着男人跑了!”

“你胡说八道!”听着这明显侮辱苏轻心的话语,魏然情绪激动,冲上去就想揍冯强。杨烨和朱盼盼急忙拉住他。

“我胡说八道?我亲眼看见的!”冯强指着舒凡,道,“你看看那丫头把她妈逼成什么样子了?她在火车站跟着男人跑了,不回来了。你们回去吧!”说着,冯强将舒凡拉进去,一把将门关上反锁。

魏然气急败坏地敲着大门,嚷道:“你胡说!都是你们冯家对她不好!你们把苏轻心还给我!”

杨烨拉过魏然,劝道:“魏然,你冷静点儿。我们先去其他轻心有可能去的地方找找,找不到我们就报警!”

“就是,如果冯家敢欺负轻心,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朱盼盼也附和着。

有可能去的地方?

魏然轻轻咬着嘴唇,恐惧感从他的内心传遍全身。他疯了似的跑向自己和苏轻心的秘密基地,没有人,牛肉馆也没有人,冷饮店也没有人,整个桐城都找不到人。

魏然瞪大眼睛,不想用泪水来提醒自己心裏的恐慌有多浓烈。他愤怒地把拳头砸在油桐树上。五月的油桐花很脆弱,轻轻一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一朵油桐花落在魏然的刘海上,又轻旋着掉到了地上。魏然紧紧地盯着它,想起初见时的苏轻心,被人欺负的苏轻心,在他面前很温柔很温柔的苏轻心。

魏然身子一软,栽倒在油桐树旁。

苏轻心到底怎么了?遇到困难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说好的一定要找他啊!

想到这裏,魏然忽然记起了什么,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苏轻心是三天前不见的,而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和覃如汐待在秘密基地。

苏轻心一定是来找过他了,她一定看到了覃如汐在那里,或许也听到了自己那些违心的话。

魏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一只手的指甲死死地抠着另一只手。他说他会好好保护苏轻心,可他到底是怎么保护她的?

他弄丢了她,弄丢了年少时深爱的她。

魏然再回到学校时,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每次上课的时候,他都会看着苏轻心空空的座位,发呆一整节课。

苏轻心消失的第五天,舒凡来学校给苏轻心办了退学手续。

魏然得知这件事情之后,跑去办公室想阻止,结果在过道上碰见了舒凡。

舒凡一天比一天憔悴,她看见魏然时眼睛一亮,朝他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给她退学?”魏然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和目光一样冷。

舒凡看向别处,伸手抹了抹连绵不断的泪水,沙哑地道:“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轻心,你告诉她,我不配做她母亲。”

“你一点儿都不配。”魏然语气冷冷的,却字字重音,刺到了舒凡内心深处。

舒凡吸了口气,笑着对魏然说:“我是个贫困的命,离不开金钱离不开冯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待轻心是真心的,一个是她爸爸,一个是你。她很有可能想方设法回海城去了。”

魏然逼近了舒凡一步,说:“我不会替你转达的,因为你一点儿都不配做她的母亲。”说完,魏然转身愤怒地回了教室。

舒凡听着魏然的话,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杨烨和朱盼盼劝魏然高考完后再去海城,魏然明白,他会好好备考。

如果他不考试,苏轻心一定不会原谅他。

如果他不过得好好的,苏轻心一定一辈子都不会理他。

他想要苏轻心理他,想得不得了。

岁月很漫长,时光成永殇。

苏轻心在张以时家里待了半个月,张以时终于忍不住了,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着苏轻心的碗沿,问:“丫头啊,你该不会想在叔叔这裏住一辈子吧?”

苏轻心只顾吃饭,用摇头的方式回答他。

张以时又说:“你看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就这样跑出来,要是你家里人报了警,警察找到我,定个贩卖儿童……贩卖少女的罪……”

“他们不会报警的,要是报警早就报了。”苏轻心嘴裏塞着一团米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也是。”张以时啧啧几声,大义凛然地说,“那我就做件好事,报警把你送回去吧。”

苏轻心看着张以时掏出手机要拨打电话,连忙按住他的手,惊叫道:“不要,我求你了!”苏轻心用力过猛,掰着张以时的手一下子打到了桌上的餐碗,将餐碗打翻。

张以时看着苏轻心紧张的样子,又看了看被打翻的餐碗,抽回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不可能一直莫名其妙地收留你,你总归要回去的。”

苏轻心抓着桌沿,垂着头,不停地摇头。

张以时叹了口气,站起来拿着手机准备出去打电话。

“不要——”苏轻心忽然恐慌地喊道,她抬起头,瞳孔渐渐缩小,她哭喊道,“不要……回去的话,继父会强|暴我的……”

张以时一怔,手上按键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扭头看过去,苏轻心瘦削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浑身都在颤抖。当时蹲在进站口旁的她都没有表现得这么害怕。张以时的心裏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苏轻心那张充满恐惧的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曾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当他得知父母死于大巴坠崖时,一个人窝在墙角,被不情愿收养他的舅舅拖走的时候,他也这么恐惧过。

张以时怔了许久,然后坐回去,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覆盖住苏轻心攥成拳头的手,说:“发生了什么,你全告诉我。你放心,我不送你回去了。你需要什么,也告诉我。”

像是隐忍了许久的难过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苏轻心的喉咙口酸痛到不能忍受。她抽噎着,有些语无伦次:“哥哥……我想去海城找爸爸。继父回家后趁我睡着想欺负我,我好害怕,我喊了好久的‘救命’,都没人听见。我跑了出来,我不能去魏然那里,我也不敢回家。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只想回海城找爸爸……我求你了,你不要送我回去。”

苏轻心被张以时握在手心裏的手变得冰凉,张以时紧紧抓着她,问:“所以那天晚上你才会出现在火车站,你是想坐火车去海城,但身上没有钱,是吗?”

苏轻心点点头,身子蜷成了一团。

张以时举起手,抚上苏轻心的脸庞。他给她擦干眼泪,霸气地说:“我带你去!”

苏轻心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当年隔着腾腾雾气的魏然的脸。

魏然跟她说:“我陪你一起去海城看你爸爸,好吗?”

苏轻心紧紧闭着眼睛,压抑着涌上来的难过,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以时早早地回了家,将两张火车票甩在了桌上,说:“幸好我当了两个月特勤,帮你弄了张火车票来,你没身份证可真是个难事。”

苏轻心像是做梦一样,拿着两张火车票看了很久。

看着她欣喜的模样,张以时笑着命令她:“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苏轻心点点头,收拾起了两人的衣物。

当天晚上,张以时把苏轻心带到了火车站。

张以时的同事看到张以时,笑着打趣:“哟,小张,辞了工作为的就是陪小姑娘出去玩啊?”

“就你多事!”张以时狠狠地瞪了同事一眼。同事嬉笑着离开。

苏轻心抬头问:“你辞了工作?”

“嗯。”张以时板着脸,无所谓地道,“一份工作而已,我不在乎。”

苏轻心被张以时牵着手,她微微用力,抓住张以时的手掌,轻声说:“谢谢。”

“走吧。”张以时没有理会苏轻心的感谢,带着她进了候车室。

苏轻心回头,桐城的灯光和夜空在她身后慢慢后退。她要离开桐城,离开魏然了。

她在桐城生活了三年多,她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城市,走的时候却格外惆怅。是因为人吗?这裏有她牵挂的人。

可是,那也只是曾经牵挂的人。

走了,就该断了。

苏轻心觉得该断了,可真的断得了吗?

火车行驶了两天两夜。在火车上,苏轻心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张以时。

张以时知道了她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爸爸,有一个想忘记的少年。

第三天的下午,张以时和苏轻心到了海城。一到海城,苏轻心整个人都活跃起来,她指给张以时看,哪里是她念小学的地方,哪里是她经常玩的地方,哪里是她爸爸带她去买裙子的地方。

张以时听着,嘴上不屑地应着,眼睛里却充满了暖人的笑意。

苏轻心不适合待在桐城,适合待在海城。

苏轻心拉着张以时,一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巷,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家的房子。

她扳正张以时,问:“你看我脸上有没有弄花?衣服脏不脏?头发乱不乱?”

张以时无奈,嘲笑道:“你是来见爸爸的,不是来见男朋友的。”

苏轻心打了一下张以时,说:“我爸爸最疼我了,我可是他的小公主,捧在手上怕摔了的那种!”

“不花不脏也不乱!”张以时赶紧敷衍道。

苏轻心白了他一眼,转而敲门。

敲了好几下,爸爸都没有来开门,反而是最后太过用力的几声敲在门上,门自己开了。院子里很安静,不像有生命迹象。

张以时用手挥开墙上的蜘蛛网,嫌弃地道:“苏轻心,这真的是你的家吗?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苏轻心环顾四周,内心升起疑虑。忽然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了好几下。她慌忙跑到屋里,喊道:“爸!”

可是屋里哪里有人?屋子里满是灰尘,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