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开披肩,苏轻心凌乱的头发和滚烫的脸颊露出来。魏然伸出手背贴在她的脸上,才感觉到灼热的温度。看来是感冒引起的不适,才这样沉睡过去了。
“这位小姐是我朋友,她身体不适,我来背她出去。麻烦你们工作人员帮我们取一下行李,送到机场外的出租车上。”魏然说。
乘务员应道:“好的,先生。”
魏然小心地解了苏轻心的安全带,将她背在背上,再下机去。
来到机场外,魏然打了辆车去酒店,将苏轻心安排在一间舒适的大床房里,又去药店买了些药来。
魏然将房间暖气开得适宜,苏轻心醒来时,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酒店,摸到床头的手机时,也发现手机调成了静音,上面有池越城的三个未接电话、朱盼盼的两个未接电话、张以时的一条短信,短信内容是:到了回信。
苏轻心给张以时回了一条短信,又给池越城和朱盼盼报了平安。等一切弄完后,她静下来,敲了敲疼痛的脑袋,想回想起关于自己如何从飞机上来到了酒店的记忆,可就是想不起来。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还有一张纸,上面铺陈着几粒归纳好的药丸。苏轻心将药丸倒入手心,拿起纸张一看,上面写了一行字——
醒来记得吃药,我去给你买晚餐了。
落款是魏然。
苏轻心将药丸倒进嘴裏,和着水咽了下去,又起身往卧室外面走去。卧室外还有一个大客厅,什么家具都有。她走到沙发边,想坐下来休息,却在此时听见刷卡开门的声音。她一回头,就看见魏然手里提着两份粥和一些清淡的小菜进来了。
“你怎么起来了?”魏然见状,放下粥和菜,迎上去扶着苏轻心坐下,关切地问,“吃药了吗?睡了一觉会不会好些?”
苏轻心下意识地避开魏然亲密的动作,说:“我没事,小感冒未痊愈而已。”
魏然知她避他,便没有再多做什么。他将粥端来放在桌上,问:“饿吗?吃点儿东西吧。”
苏轻心没有答话,坐在原处未动。
魏然缓缓地坐在苏轻心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苏轻心双手撑着沙发,脑袋扭向右边,魏然看不太清她的脸。
屋子里十分静谧,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却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与心事。
良久后,魏然叹了口气。他站起来,说:“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叫我。”说完,他就出去了,步子和心情一样沉重,连自己的那份粥和菜都没有带走。
门刚关上,苏轻心长长的睫毛轻轻一合,便有一滴眼泪落下。
她赶紧抹去,迅速地端过清粥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头发垂下,掩盖住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一个人生病的时候,身体与心理都十分脆弱。她很怕在魏然面前展现这样的脆弱。再说,此时此刻,魏然是她的对手。
与北京公司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她必须休息好,然后全力以赴。
可是身体好疲惫,眼睛好累。
苏轻心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她裹着厚厚的外套,提着行李去前台将房间退了。她没有告诉魏然,也不想告诉。
苏轻心独自打车去了另一家酒店。因为奔波,她的身体越来越不适,在新酒店拿到房卡开门的时候,终于没能支撑住疲惫的身体,晕倒在门口。
同一楼道的住户吓得尖叫起来,连忙找来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拨打了120,将苏轻心送进了医院。
苏轻心被送进医院的同一时间段,魏然在酒店前台那儿得知了苏轻心退房的消息。他心裏又恼怒又担心,电话打过去想要质问时,却因为接电话的是医院护士而得知苏轻心住院的消息。魏然不敢怠慢,连忙赶去医院。
病房里,苏轻心睡得沉沉的,点滴液在透明软管里不急不缓地流动。
魏然赶到病房时,她还没醒过来,她的呼吸声很均匀,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生病了,可是她脸颊又烫得吓人。魏然问护士苏轻心有无大碍,护士告诉他,要等苏轻心醒来好进一步检查,现在只能初步检查出她的感冒十分严重。
魏然道了谢,然后留在了病房一直陪着苏轻心。
他跟苏轻心之间实在是太匆忙了,匆忙到他都没有时间好好地坐下来听苏轻心讲讲分开的这几年她是怎么过的。
魏然很怨苏轻心,怨她这么久都不肯给他半点儿消息,也怨她不肯将知心话告诉他。他更怨自己没有能力给苏轻心幸福、快乐。
苏轻心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不停地振动,全是池越城打来的。
过了一会儿,池越城发来微信,说:“你怎么不接电话?感冒好些了吗?明天我让盼盼过去看你。”
又过了一会儿,池越城再发来一条微信,说:“轻心,我想你。”
上面有好多短信、好多微信和未接来电,可魏然手机里除了覃如汐的问候,再无其他。
从大三到现在,已经两年了,他的爸爸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他,妈妈只在他每年生日的时候给他发一条短信。听别人说,妈妈好像跟开宝马的男人有了另外一个小孩儿。但是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爸爸的消息,就算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都没有半点儿。
这么多年来,唯一让魏然努力活下去的信念——苏轻心,也已经不属于他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今晚北京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昏暗无光。
晚上九点的时候,苏轻心醒了过来。
魏然撑着自己的脑袋,差点儿摔倒在床边。见苏轻心醒来,他慌乱地站起来,想问些什么,却又发现想问的太多,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
忙活半天,魏然才憋出一句:“饿吗?”
苏轻心往病房门外看了一眼,说:“我想……帮我叫一下护士吧。”
“好。”魏然忙按下床头的护士呼叫铃,又跑到门口去张望。
看着魏然手足无措的样子,苏轻心突然很想哭。
她想起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想起了那个时候的魏然,那个给过她无限温暖和期望的魏然。
护士过来的时候,苏轻心对她耳语了几句,护士便带着苏轻心出去了。
魏然不知道她们去做什么,隔了老远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跟着,直到跟到了女洗手间外,他才略显窘迫地回到病房去等待。
苏轻心回来的时候,对魏然说:“魏然,你能帮我去酒店拿一下行李吗?我的洗漱用品全在那儿,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
“好,我马上去。”魏然连忙应道。刚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将自己身上的身份证、银行卡全部放在苏轻心的手上,严肃地说:“你帮我看着这些,这次你不能再跑了,要不然我就报警将你抓回来。”
说完,魏然离开了病房。
苏轻心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证件、银行卡,又呆呆地看着魏然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魏然是在责怪她在酒店不告而别。
想到这裏,苏轻心忍不住笑了。
她不敢在魏然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只有在他转身之后才敢。
她打量着手中的身份证,上面那个少年还保留着十八岁的稚嫩,青葱且阳光。
苏轻心记得,因为高考需要身份证,四月油桐花初开的时候,魏然拉着她去办了身份证。
那天魏然在苏轻心的楼下喊她,她一打开窗户,就看见了楼下仰着头朝她奋力挥手的魏然。
“苏轻心!你快点儿下来,杨烨和盼盼在等咱们呢。”
苏轻心收拾好东西,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魏然说,身份证有效期是十年,一定要拍得好看。
那天,他们每个人在拍身份证照片的时候,其余三个人都会站在对面逗拍照的那个人。所以,全班的证件照里,只有他们四个人的最好看。
只是可惜苏轻心以前的身份证在冯家没有带出来,现在的身份证上的照片,苏轻心面无表情,连张以时都嫌弃,说从身份证的照片看,苏轻心比他还要老。
苏轻心握着魏然交给她的“宝贵”之物,躺在床上休憩起来。
去酒店拿行李的魏然也拿到了行李。在出租车上,他抱着苏轻心的背包,发现外面那层小包的拉链没有拉。他帮她拉上的时候,却被一样东西卡住了。
那是魏然曾送给她的红色手绳,很粗糙的那根手绳。
原来……原来她和他一样,这么多年了,都还好好地保存着这根手绳。
魏然挽起自己的袖子,右手手腕上就是苏轻心当年送给他的黑色手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戴着它,洗澡戴着,睡觉戴着,工作戴着,从未取下。
苏轻心还留着这条手绳,她心裏一定是还有着自己的,可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魏然不解。
这几年来,除了苏轻心说过的那几件事,她身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魏然越想越复杂,他将红色手绳塞进小包,把拉链拉好。
再到医院的时候,苏轻心已经睡着。
魏然没有打扰她,他看着她手里紧握的证件,不禁安慰地一笑。魏然伸出手去,温柔地握着苏轻心的手,说:“轻心,无论你发生过什么,无论你怎么待我,我余生都会好好地保护你,哪怕是搭上我这条性命。”
那天晚上,魏然陪着苏轻心度过。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陪在床旁。
第二天早上,苏轻心需要注射的点滴全部注射完毕,护士带她去医生那里复诊,魏然也早早地起来陪她。苏轻心跟着护士去了好多个门诊室,魏然也想跟过去,却被苏轻心婉拒。
一个小时后,苏轻心回了病房。
魏然看见她脸色不好,偷偷去问了医生苏轻心的情况。医生告诉他苏轻心无碍,但是这几天要保证别受寒,外面的天气太冷,不要让她吹冷风。
魏然答应下来,又回病房去看苏轻心。
苏轻心蜷缩着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枕头。
魏然站在床边,开口说:“轻心,医生说注意别再着凉了。”
“我知道。”苏轻心应道。
魏然俯下身去,将被子给苏轻心盖好。苏轻心眸子一动,欲言又止。
“我去给客户打电话,看能不能将签合同的时间推迟一下。”魏然又说。
苏轻心紧抱着枕头,说:“不用了,魏然,中午你直接去签合同吧,我不去了,这个合同我放弃。”
“你放弃?”魏然不明白。
苏轻心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说:“对,我放弃。回去之后顶多被上司骂一顿,扣些钱,我本来就生病了,处罚应该严重不到哪里去。你就不要为了我耽误签合同了,你去吧。”
“你真的决定放弃吗?”魏然微微皱眉,问。
苏轻心爬起来,冲魏然微笑道:“对啊,你不想我出去签个合同再惹一身病回来吧?再说,我的对手是你,我可不想最后打输了这场战还赔上自己的健康。”
见她这样说,魏然也不好再多言。他说:“那好吧,我先过去那边,回来再看你。”
苏轻心点点头。
魏然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打算先赶去约好见面的地方。
等魏然走后,苏轻心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订了下午两点回合肥的机票。
她有意支开魏然,魏然谈完合同还会跟客户吃饭,一定不会这么早回来的。既然已经瞒了魏然那么多事情了,再瞒一件,也无所谓吧?
苏轻心将背包里的红色手绳拿出来,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手腕上。
等到一点钟,苏轻心去办理了出院手续。就在她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却听见大厅里有人在询问“苏轻心在几号病房”。
问话的是一个送快递的男生。
还没等前台护士答话,苏轻心就走了过去,说:“我就是苏轻心。”
“苏小姐,你好。”快递小哥笑脸相迎,将手里的一份快递文件递给她,说,“这是魏然先生送你的,他说他现在抽不开身,无法亲自给你。”
“这是什么呀?”苏轻心接过来,好奇地问。
快递小哥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道:“我们要为客户保密的。苏小姐,再见。”说完,他就背着快递包跑了出去。
苏轻心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多看,将快递塞进行李箱最下面一层的袋子里,往机场赶去。
在飞机上,苏轻心拆开了那个包裹,裏面还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苏轻心耐心地拆完牛皮纸,发现原本厚厚的文件就只剩下薄薄的四页纸。
这四页纸正是苏轻心要和北京公司签的合同!上面已经签了名,还盖上了该公司的公章,现在只需要苏轻心带回去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华美的公章,这份合同就能成立了。
可是……可是这份文件不是在自己手里吗?为什么会被魏然带去?
一时间,苏轻心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以为她能对魏然瞒天过海,没想到自己却先掉进了魏然设置的圈套。他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偷偷从行李箱里找出合同,独自去赴约,舍弃了国康的利益,帮她签下了合同。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轻心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他这样做!
一滴泪落在合同上,将铅字的颜色晕染得更深。
苏轻心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机落了地,池越城在机场接她。她失神地走出去,没有看见池越城。池越城抓住她的肩膀,扳正她的身体,喊道:“苏轻心,你魂儿丢了?”
她魂儿没丢,她丢了自己,丢了过去。
“怎么了?”见去了一趟北京变得失魂落魄的苏轻心,池越城有些担心地问道。
苏轻心摇了摇头,轻轻牵着池越城的衣角,说:“我们回去吧,阿城。”
看着苏轻心这副模样,池越城没有多问,带着她上车,将她安全地送到了家里。
回到家,苏轻心拒绝了池越城的作陪,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即使外面的天色还亮着,屋子里也看不见一丝光线。
她躺在床上,太多的事情让她烦躁不堪,她不知道应该先解决哪一件。
今天上午医生给的病历本还摆放在书桌上,医生说的话也还萦绕在耳旁。
“苏轻心,你这次的感冒是病毒引起的,外加你个人情绪的影响。根据之前眼睛的疼痛感复发来看,我怀疑这次的感冒已经引起你的眼角膜发炎,你最好去眼科室看一看。”
“你的眼角膜是发炎了,平时不要用电脑和手机了,注意休息,保护好眼睛。”眼科室的医生说。
“那医生,角膜发炎,能控制吗?”苏轻心问。
“说不准,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失明,可能会摘除眼球。”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轻心仿佛遭到致命一击。她趔趄了几步,紧紧抓着手上的病历,又对医生请求道:“我知道了,医生,谢谢您。不过您能不能答应我,我的病情,不要告诉外面等我的那个男生,我不想让他担心。”
得到医生的应允后,苏轻心才从诊室里出去。
她心裏满是害怕、慌乱、迷茫,她怕魏然看出来,只能拼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真的会失明吗?到那时,她是不是就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了呢?包括想看的风景、想见的人。
苏轻心想到这裏,拉起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的。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都会整装待发,学着去接受。
回到公司后,苏轻心将那份合同交给了上司,上面没有签她的名字。她说:“所有的奖金算在我市场部每个成员的身上,接下来这个项目转交给其他人吧。我要辞职。”
苏轻心的决定震惊了公司所有人,她没有给出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却做得十分果决。
按照苏轻心的业绩,再在市场部做个两三年,肯定会升到更高的职位,可她就这样放弃了,还把刚刚到手的重要合同放弃了。
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轻心,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辞职啊?”朱盼盼不放心,等苏轻心从人事部出来后,便抓着她问道。
苏轻心疲惫地笑道:“没什么,就是最近挺累的,不想做了。”
“累的话请假休息休息不就好了吗?轻心,你要是不在这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工作了。”朱盼盼晃着苏轻心的手,一脸委屈。
苏轻心哄着她,说:“你以前来面试的时候也不知道我在这裏,那怎么来了?你不可能总依赖我吧?有工作上的烦恼,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只是离开公司,又不是离开你。”
“我就是不要嘛。”朱盼盼耍赖地抱着苏轻心不肯松手。
苏轻心无奈地拍拍她的背,说,“好啦,我还要回去呢,阿城在车上等我。”
没有办法,朱盼盼再不舍也只能让苏轻心走。
以前有苏轻心做她老大,就算做错了,苏轻心骂她,她也不会害怕,不会有压力,可是换作别人就不一样了。换作别人,她做每件事就必须得小心翼翼。
不知道为什么,朱盼盼觉得,苏轻心这次离开,让她心裏格外不安,像五年前那样莫名地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