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们都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
苏轻心回到冯家的时候,看到冯强让冯芮星跪在客厅里,因为他的语文考了个鸭蛋。
冯强把成绩单甩到冯芮星的脸上,骂道:“老子天天给你吃好的用好的,你看看你给我考的什么玩意儿!”
舒凡把冯芮星抱在怀里护着,说:“行了,冯强,孩子又不是你打一顿骂一顿就能考好的,咱们不是该找找原因吗?”
“找什么原因?就是给惯的!”冯强怒不可遏,他又指着站在一旁的苏轻心,说,“看人家轻心就不像他!人家刚转学过来升高中就考了个全班第二,哪像这小兔崽子!”
“第二又怎样?还不是有个第一压着!”冯芮星不服气,歪理一大堆。
冯强气得脱掉脚上的拖鞋就朝冯芮星扔了过去。
舒凡见状,挡在了冯芮星面前,拖鞋打在了她的身上。
苏轻心看着觉得讽刺,忙叹气说:“行了,冯叔叔。”说着,苏轻心的目光停在舒凡的身上,“假期我帮小星补下课吧,就不至于让你们这么操心了。”
冯芮星一听,连忙叫道:“我不要你补课!不要!”
“闭嘴!小兔崽子!”冯强吼道。
苏轻心揉了揉眉心,独自回了房间,关门时,还能听见客厅里冯芮星的哭闹声。
苏轻心虽然把话说了出来,但是给冯芮星补课真的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因为他压根儿就不会听。
“冯芮星,你不想你爸揍你吧,不想挨揍就给我起来好好学习!”苏轻心站在冯芮星的卧室里,看着床上抱着棉被睡得安逸的小少爷说道。
“人要睡满八小时才算正常睡眠,像我这种正在长身体的人,要睡满两个八小时,你先退下吧。”冯芮星迷迷糊糊地应道,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了整个身体。
苏轻心转身走到门边,喊道:“冯叔叔……”
“苏轻心!”冯芮星立即嚷道,“学学学!你可真够烦的。”
冯芮星一边埋怨,一边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可是他虽然嘴上说得乖巧,行动倒是蛮实诚,将他懒到极致的性格出卖得体无完肤。
苏轻心第二十三次拿着书敲在冯芮星的脑袋上,冯芮星身体里的瞌睡虫悉数飞得干净,他蹦起来,嚷道:“苏轻心,你能不能不打人了?你别以为我不敢还手!”
“那你倒是还手啊!我看是你揍我揍得赢,还是揍你爸揍得赢。”苏轻心有了冯强这么个靠山,倒也不怕冯芮星会乱来。
冯芮星指着苏轻心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你有种别拿我爸当挡箭牌!我答应让你辅导我,你别真的以为自己了不起。怎么,你还想上天不成?”
“这话你跟你爸去说,只要你爸说一声不让我辅导,我立马就不辅导。”苏轻心说。
冯芮星一拍桌子,凶道:“只要是个人都可以给我辅导,我去告诉爸爸,就说我宁愿请家教,也不要你给我辅导!”说着,冯芮星穿着拖鞋“蹬蹬蹬”地往外面跑去。
苏轻心慢悠悠地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出去。
冯芮星性子急,步子也急,穿着比他的脚大一码的拖鞋跑下楼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从上面栽了下去。
苏轻心见状,惯性地尖叫了一声。
冯芮星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吓得哇哇大叫。
苏轻心连忙跑下去,查看着冯芮星的伤势。
冯芮星一把推开她,哭着吼道:“你滚开!”
听见声音的冯强和舒凡也从工作间跑了出来,一看见冯芮星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大哭,慌忙赶上去询问。
冯芮星抓着冯强的袖子,哭闹道:“爸爸,我不要苏姐姐给我补功课,我不要!”
舒凡一听,扭头责备地看着苏轻心,问:“怎么回事?”
“他不小心摔的。”苏轻心连忙解释。
冯芮星急忙叫了起来:“你胡说!我就是想跟爸爸说我要请家教不要你教我,你怕我告状就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爸,我不要苏姐姐教我,不要她教我!”
冯强只有这么个宝贝儿子,他急不可耐地将冯芮星抱起来,匆匆忙忙地将他塞进车里去往医院。
舒凡训了苏轻心一句,也急忙跟了上去。
苏轻心心裏委屈翻涌,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门,眼泪瞬间流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活得这么委屈,也不明白为什么出了事情,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相信自己。
想着想着,苏轻心从笔记本夹页里翻出了爸爸的照片。爸爸的样子在她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苏轻心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她呜呜咽咽着,抽泣声不断,说:“爸爸,我好想你啊……”
命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迫使我们去接受一些不愿接受的事情,迫使我们去做出不愿做出的选择,最后还可笑地站在人性顶端说什么勇敢的人从来不应该屈服于命运。
苏轻心哭了好久,最后累倒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是被舒凡叫醒的。
苏轻心被舒凡叫到客厅,冯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叹气。
舒凡说冯芮星的脚踝粉碎性骨折,需要做手术,至少要休养一年才能康复。
苏轻心低着头,好久后她才抬起脑袋,对舒凡说:“妈,冯芮星是自己摔倒的,不是我推的。”
舒凡没有接受苏轻心的说法,她说:“你不追他他能跑吗?他不跑能摔跤吗?”
苏轻心心裏的话全部堵在喉咙口,她的嗓子像是灌满了沙粒一样,窒息得难受。
“我也没有追他。”苏轻心表情倔强,声音里夹杂着沙哑。
“小星都那样了,他有必要撒谎吗?”舒凡皱着眉头,似乎眼前的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躺在医院里的那个才是。
苏轻心心裏升腾起一股怨愤,她昂头坚定地道:“那我有必要撒谎吗?冯芮星一直看我不顺眼,他这次栽赃陷害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啪!”
舒凡一个耳光打在苏轻心的脸上,苏轻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别忘了你是姐姐!”舒凡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苏轻心固执的神情让她揪心地痛。
她是她的母亲,她从始至终都相信自己的女儿。
可是如果现在她维护自己的女儿的话,那么她们将在冯家待不下去,她们将无处可去。舒凡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她没有办法。
冯强将最后一根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默不作声地披好外套,又往医院赶了过去。
舒凡也赶紧跟了上去。在这段连她自己都明白不牢固的感情中,她不敢怠慢,只能马不停蹄地跟着自己的主人。
空荡的屋子又只剩下苏轻心一个人,她抚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哭着蹲下身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苏轻心打开门,失神地走了出去。
寒冬的夜晚温度低到了谷底,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沿着街边缓缓前行。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也没想过一定要去哪儿,她只想出来透透气。那个所谓的家,让她难受到没办法呼吸。
一阵湿润的冷风拂来,夹着几粒细小的雨滴。苏轻心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本来心裏就难受,这样的天气让她的悲伤濒临决堤。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苏轻心的衣衫,她吸着鼻子,无助到绝望。
“哗——”一辆自行车从坡上疾驰而下,龙头勾到了苏轻心的衣袖,将她整个人带倒在斜坡边的石阶上,自行车也随之翻倒。苏轻心从石阶上爬起来,坐在上面抽噎着,慢慢地哭出了声。
“苏轻心?”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苏轻心一怔,抬眼看去,自行车的主人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这边跑了过来。
是魏然。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的时候,苏轻心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雨帘在路灯下显得模糊蒙胧,魏然的样子却无比清晰。
一看到魏然,苏轻心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魏然急忙脱下自己的雨衣披在她的身上,问:“你怎么在这裏?有没有摔到什么地方啊?”
苏轻心没有答话,只是哭声在雨夜里越来越大。
不记得什么时候这么放声哭过,当时爸爸出事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床边默默地流泪。那个时候爸爸给她擦擦脸,笑着说:“傻丫头,哭什么。”
魏然用雨衣把苏轻心严严实实地盖住,面对一时间情绪崩溃的苏轻心,他有些手足无措。
“轻心,你别哭,你告诉我,是不是冯家欺负你了?”魏然蹲在苏轻心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
苏轻心像个小孩儿一样倾身下去,把额头靠在魏然的肩膀上。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找爸爸,我想回海城……我想回家……”
魏然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苏轻心,她蜷缩成一小团,嗓子沙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魏然扶着苏轻心的肩膀,带她进了一家面馆。苏轻心裹着雨衣坐在火炉前。胖胖的老板给他们一人煮了一大碗牛肉面,还给他们加了两个鸡蛋。
苏轻心把在冯家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魏然。魏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情绪慢慢恢复平静。
“轻心,你的家在海城吗?”魏然问。
苏轻心点点头,乖巧地回答:“嗯,我爸爸在那里,我想回去照顾爸爸。”
“你爸爸他……”魏然试探性地问,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再触碰到让苏轻心难过的地方。
苏轻心一抹泪,说:“爸爸挖矿的时候被倒塌的矿山压断了腿,已经截肢了。他现在一个人肯定没有办法生活……”
魏然听完,笑着哄苏轻心,如哄孩童一样。他说:“轻心,你爸爸那么厉害,一定会等到你回去看他的。我答应你,我以后陪你一起去海城看你爸爸,好不好?”
苏轻心狐疑地看着魏然,说:“海城好远的。”
是啊,海城好远,她记得自己和妈妈从海城来到桐城的时候,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魏然笑道:“没关系,再远我也陪你一起去。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大晚上跑出来,要记得来找我,知道吗?”
“你真的会陪我一起去?”苏轻心不相信地问。
魏然伸出手,勾起了小指头,说:“拉鈎吧,我一定陪你一起去。”
苏轻心怔怔地看着魏然,他头发上还挂着雨珠,身上的湿衣服也没有换下。他一定比自己还要冷吧,可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以最明媚的笑容来面对自己。
苏轻心从宽大的雨衣里伸出手,小指和魏然的小指鈎在一起。她透过牛肉面的腾腾热气,看到魏然干净的脸庞上有着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
那天晚上,苏轻心和魏然吃了一顿温暖的牛肉面。
那天晚上,魏然把苏轻心送回家,自己才缓缓地回去。
那天晚上,魏然腾了一个玻璃瓶,将自己的零钱全部倒了进去。他要存够他和苏轻心的路费,带着她一起去海城找她的爸爸。
年少时,梦很远,可魏然甘愿为了实现这个梦,不顾一切地去努力。
冯芮星的腿摔伤后,舒凡在冯强面前就更加卑微了,生怕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苏轻心能感觉到,冯强对她们母女也没以前那么好了。
冯芮星做完手术回家休养的时候,已经是油桐花开的季节了。苏轻心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热,头天还穿着两件衣服,隔天穿短袖都嫌闷得慌。
苏轻心回到冯家的时候,冯强正把冯芮星从后座上扶下来。冯芮星看到站在门口的苏轻心,白了她一眼。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苏轻心如同嚼蜡。
冯强和舒凡都十分照顾冯芮星,苏轻心就像个外人。
也对,她本来就是个外人。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朱盼盼招呼苏轻心一起回家,苏轻心以笔记没做完为由拒绝了。
等了半个小时,教室里就只剩下苏轻心了,她才收拾起书包往外面走。
走廊的尽头站着魏然,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两只眼睛盯着远处没入屋顶的夕阳。
看到苏轻心走了出来,他侧过脑袋,问:“出来了?”
“你还没回去吗?”苏轻心问。
魏然转过身子,背靠着阳台,两只胳膊搭在阳台栏杆上,笑道:“等你啊。”
苏轻心走过去,心裏异样的情愫慢慢化开。她将整个身子往前靠在阳台上,说:“我……不太想回去。”
魏然心裏明了,嘴上不说破,只应道:“这么巧,我也不太想回去。”
“你不想回去?”苏轻心反问,转而又想起凶巴巴的魏爸爸,说,“那你爸爸不会修理你吗?”
“啊……”魏然笑道,“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只要不主动招惹他,他一般不管我。”
苏轻心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点儿都不了解魏然,至少,她不知道他为何像她一样,放学不愿回家。
“那你妈妈呢?”苏轻心又问。
魏然没有回答,而是充满神秘感地对苏轻心说:“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好不好?”
苏轻心没有拒绝。
魏然说的秘密基地要穿过两条旧旧的街道,在一栋快要拆迁的老房子的三楼角落。
铁门上深红的油漆已经斑驳,魏然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将苏轻心带了进去。
房间裏面很简陋,东南角摆放着一张旧床,床边是一张书桌。门边有一个插孔,旁边放着水壶和两个洗脸盆。
“平时不回家时我就住这裏。”魏然将书包甩到床上,把椅子搬过来擦了擦,放在苏轻心面前。
苏轻心坐下来,环顾四周,问:“这是什么地方?”
魏然坐在床上,大大咧咧地说:“我一哥们儿的老房子,他们拿了拆迁费就搬走了,但是这个地方一直都没拆。既然没人赶,我就先住这裏喽。哎!”说着,他拍了拍自己坐着的床铺,说,“你今晚睡这儿。以后要是不想回家,你就到这裏来,我给你配一把钥匙。”
“我睡这裏?”苏轻心指指床铺,又问,“那你睡哪儿?”
魏然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敲了敲桌面,说:“这裏。”
她睡床上,他睡桌上。
黑暗的房间里,苏轻心穿着校服蜷缩在被窝里,闻着被子上清新的味道,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魏然趴在桌上,轻声喊道:“苏轻心。”
“嗯?”苏轻心小声应道。
魏然像是在分享小秘密一样,说:“这个秘密基地我只告诉了你,也只属于我们两个,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说。”苏轻心回应着魏然。魏然偏过脑袋,满意地笑了一声。苏轻心看不见他的五官,只看得见他的影子,但是只要有这个影子在,她就已经很安心了。
夜渐深,苏轻心睡不着,魏然也睡不着。
所幸那天夜太黑,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红透了的脸。
“魏然,你为什么不想回家呢?”苏轻心想要了解清楚。有关魏然的一切,她都想要了解清楚。
魏然说:“原因有很多种,也许跟你不想回家的原因很相似。”
苏轻心勾起嘴角,她心裏多多少少明白了。
没关系,魏然,还有我呢。苏轻心这么想的时候,也这么说了出来,她抱紧被子,喃喃地道:“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慢慢地,困意袭来,苏轻心渐渐睡了过去。
魏然听到这句话,却失眠了一整晚。
苏轻心,你也有我。
永远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