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轻心递给了魏然一条手工编织的黑色手绳当作补偿的生日礼物。手绳是最简单的那种,因为她只会编这种。
魏然把手绳放在铺着书本的桌面上,从抽屉里掏出放大镜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说:“猛地一看很丑,放大看更丑。”
苏轻心愠怒,作势要将手绳抢回来。
魏然一把拦住她,将手绳迅速地戴在手腕上,举着手腕在她面前不停地晃动:“送给我就是我的了,你还想抢回去?没门儿。”
“谁让你嫌它丑的。”苏轻心别扭地道。
“丑才不会被别人偷了去,正合我意。”魏然一副在理的样子说道。
苏轻心没有跟他争辩,也懒得跟他争辩。
半个月后,魏然回赠了苏轻心一条格外粗糙的红色手绳。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把手绳甩到苏轻心桌上,趁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又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嘴裏哼着不着调的罗大佑的《童年》。
苏轻心还没来得及去拿手绳,它就被杨烨抢走了。
杨烨举着手绳高叫道:“哇,魏然,你送苏轻心定情信物啊?”
只是一瞬间,苏轻心的脸颊上就涌出了一股热流。
魏然听到杨烨的声音,立马站起来想要把手绳抢回来,边抢还边说:“你干吗?这是我给我妈的,我只是让苏轻心帮我看看编得对不对。还给我!”
“给你妈的?谁信啊,你看苏轻心脸都红了。”杨烨哈哈大笑,继续调侃。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到了苏轻心的身上。她的手指紧紧捏着桌上翻开的书页一角,有些窘迫。
魏然还在抢杨烨手里的手绳,杨烨个子比他高,他根本抢不到。
朱盼盼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挺起自己的肚子撞了撞杨烨,凶道:“杨烨,不准欺负轻心!”
杨烨是个瘦高个儿,被朱盼盼这么一撞,一下子就摇摇晃晃起来。魏然趁机将手绳抢了回来,胡乱地塞进了课桌抽屉里。
“猪胖胖,你真该减肥了。”杨烨捂着肚子叫苦。
朱盼盼却以此为傲,说:“要是不减肥能对付你这种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减肥!”
杨烨和朱盼盼很容易争论起来,他们的声音落进苏轻心的耳朵里开始变得模模糊糊。苏轻心偷偷偏过头去看魏然,他紧紧地趴在桌上,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这情形,苏轻心见过,在爸爸那里见过。
以前,爸爸被煤矿的朋友怂恿送妈妈玫瑰花的时候,那样子和现在的魏然一模一样。
可是生活好残酷,爸爸和妈妈再也回不去了。
苏轻心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偶尔波澜不惊,偶尔会出现一些小闹剧。
苏轻心见过桐城的春夏,也见过桐城落叶缤纷的秋天。她在气候温暖的季节被迫接受冰冷陌生的城市,却在萧瑟冷冽的季节感受到了直达心底的温暖。
她原以为,她会熬过和秋天一样的冬天,却没想到会在寒冷的冬天跌入更加阴凉的冰窖。
舒凡要陪冯强去出差,临走的时候,冯强把钥匙留给苏轻心,让她好好照顾冯芮星,还叮嘱冯芮星不许欺负她。
冯芮星一边摆弄着他的坦克模型,一边敷衍冯强:“我要是敢欺负她,你不得揍死我?”
冯强拉过苏轻心的手,亲切地问她需不需要什么礼物。苏轻心很别扭地抽回手说不要。然后,他们就走了。
冯强对苏轻心很好,很像一个父亲。
但是苏轻心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种好让她无法心安。
冯强和舒凡刚出去,冯芮星就跑到苏轻心面前,说:“苏轻心,把钥匙给我!”
苏轻心不想和他有更多争辩,就把钥匙给了他。
结果第二天苏轻心在门口等了他三个小时,他都没有回来。
邻居家的张阿姨把苏轻心叫进去暖暖身子,还留她吃了晚饭。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冯芮星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就躺在沙发上嚷着:“苏轻心,我饿了,给我做饭。”
苏轻心一声不吭地去厨房做饭,半个小时后把饭菜端到桌上。
冯芮星嚼了几口就吐了出来,说:“呸呸呸,真难吃!”然后,他朝苏轻心摊开掌心,“苏轻心,把我爸留下的钱拿出来,我要去馆子里吃。”
“你的零用钱我都给你了,不能再给。”苏轻心拒绝道,走过去收拾他不再吃的饭菜。
冯芮星脾气上来,一把将碗盘掀到地上,大声呵斥:“苏轻心,那是我爸!他的钱就是我的钱,你这个外人凭什么不给我?”
苏轻心默然。
他说得没错,苏轻心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外人。外人到什么地步呢,苏轻心不敢抗拒冯芮星,因为她一旦抗拒他,就将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海城距离苏轻心两千多公里,这距离于苏轻心来说,就是蜿蜒的巨龙,而苏轻心只是一条瘦小的爬蛇。
苏轻心把冯强留下的零用钱全拿出来,冯芮星一把抢过去,没有留一分钱给她。
在学校,中午的时候,朱盼盼约苏轻心一起去吃午餐,苏轻心搪塞了过去。直到下午上课,魏然听到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苏轻心才把一切说了出来。
魏然给她买了面包回来,说:“苏轻心,那小子还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苏轻心说:“你不要去,没用的。我只要待在冯家屋檐下一天,他就会无休止地折磨我。”
冯芮星不仅仅是介意苏轻心夺走了他爸爸的一部分爱,他更多的介意来源于他自小的优渥感,他就是觉得苏轻心低他一等、性格懦弱,他就爱欺负她。
朱盼盼拉着苏轻心的手说:“轻心,你去我家住吧,等你妈妈和你继父回来再说。”
苏轻心抬头看着魏然,魏然也点头示意她应允。
于是,连续三天,苏轻心都住在了朱盼盼的家里。
三天后,冯芮星出现在苏轻心的教室门口,说:“苏轻心,我没钱了,给我一点儿。”
为此,魏然拎着冯芮星的领口把他拖到楼道下狠狠地揍了一顿,苏轻心拦都拦不住。魏然指着冯芮星的鼻子说:“老子上次就警告过你了,你还敢欺负她?你再欺负她试试!”
苏轻心和杨烨还有朱盼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魏然拉住。
冯芮星顶着瘀青的脸大哭:“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
“你去告啊!”魏然冲他抡着拳头。
杨烨赶紧把他拽进了教室裏面。
第二天,魏然被学校点名批评,还被记了一过。
他站在台上举着一份检讨书,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出来。
覃如汐站在苏轻心前面不远的地方,回头看她的眼神里充斥着浓浓的恨意。
放学时,魏然单肩背着书包,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得很慢很慢。
苏轻心小跑上去,在他身后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魏然……”
他扭头看过来,脸上的神情很平静。
“对不起。”苏轻心道着歉,心裏万分愧疚,不由得鼻子一酸。
魏然看见苏轻心的样子,微微愣神。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她的头上,笑道:“你不会要哭了吧?”
苏轻心躲开魏然的手,说:“你以后别为我出头了。”
魏然看着她,摆摆手转身走开,说:“是是是,帮了人还不被领情,看来我以后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苏轻心一听,连忙追上去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魏然发音咬得很重,看起来十分介意。
苏轻心拉住他的手,跑到他面前,说:“学校记过三次就会被勒令退学,我是怕你以后再为我出头,你不就……”
“不就什么?”魏然盯着苏轻心,问。
“你不就没办法在这裏念书了?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苏轻心如实回答。
魏然一把抓住苏轻心的校服衣摆,将没有拉上的拉链“哗”地一下拉到领口,蛮横地说:“等你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我自然不再为你出头。”
然后,他给她整理了下衣领,声音温暖如春风:“天气冷了,别感冒了。”
说完,他就走了,脚步歪歪扭扭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轻心看着他的背影,失神了好久。
晚上苏轻心到家的时候,舒凡坐在沙发上。一看到苏轻心进屋,她的眼神就变得冷冽起来。她问苏轻心:“你去哪儿了?”
“随便走走。”苏轻心在玄关处边换鞋边说。
冯芮星在餐桌边阴阳怪气地大叫起来:“姐姐撒谎。小凡姨,姐姐是去见她的小男朋友了!”说完,他低下头假装扒饭,偷偷地对苏轻心挑眉。
舒凡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楼上走去:“你跟我过来。”
苏轻心跟着她进了房间。她一开口就问:“你才十六岁,怎么能谈恋爱呢?”
苏轻心说自己没有。
舒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她:“你没有?你没有怎么会有男孩子为你出头打小星呢?小星是你弟弟,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能让别人打他!”
“他果然跟你告状了。”苏轻心讥笑道。
舒凡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说:“轻心,妈妈知道你在这裏过得不愉快,但是我们总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不是吗?你现在要以学习为重,不能早恋。”
“那妈妈你……过得愉快吗?”苏轻心怔怔地说,抬起头看着舒凡。眼前这个女人刚带她来桐城的时候仍旧年轻貌美,现在一年不到的时间,眼角便细纹横生,身体瘦了一大圈。
“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没有交男朋友!魏然是看不过去才帮我的。你总说要我让着冯芮星,我已经很让着他了,但他老是欺负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舒凡站直身子,背对她。
良久后,舒凡偷偷抹掉泪水,说:“轻心,至少在这裏,你什么都不缺,不是吗?”舒凡的声音在颤抖。
苏轻心瞬间思绪泛滥,泪如泉涌。她哽咽地说:“可是,妈妈,我缺爸爸的爱啊……”
苏轻心抽噎起来,她没能忍住内心深处的悲伤。她抬起手背,不停地抹泪,嗓子口像是布满了灰尘一样难受。她说:“我好想爸爸,我好想海城……我很想知道爸爸现在过得怎么样……”
舒凡转过身来,一把将苏轻心拥入怀中,不停地安抚她:“不乱想了,不乱想了。轻心,忘了吧,我们回去只会受苦。妈妈没有关系,但是你还需要成长啊!”
苏轻心躲在舒凡的怀里,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她忍着哭声,忍到喉咙口一阵酸痛。
不曾长大,不曾知道金钱对一个带着小孩儿的女人有多么重要,所以她责怪舒凡,即使靠在她怀里,也责怪得不得了。
那天之后,老师把苏轻心和魏然的座位调开了,覃如汐转到了他们班,魏然的同桌成了覃如汐,苏轻心坐到最前排的位子上。
苏轻心偶尔会回过头,目光停留在魏然的身上。他一边挡着覃如汐的热情,一边失神。更多的时候,他会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有一株香樟树,从抽芽到落叶,魏然都见证过。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气,朱盼盼拉着苏轻心出去晒太阳。她指着在球场上奔跑的魏然说:“轻心,你知道吗?念完检讨的那天晚上,魏然回到家里被他爸爸打了,打得好严重。”
苏轻心吃了一惊,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魏然爸爸的样子,那个有些矮胖的男人叉着腿扬言说等魏然回来要揍死他的样子。
朱盼盼继续说:“而且,他还故意不跟你讲话,调了座位,为的就是不让你发现他身上的伤。但是没想到居然让覃如汐捡了漏儿,成了他的同桌。覃如汐特地转到我们班,明显是故意的。”
“可是他爸爸为什么要打那么重,难道就因为魏然在学校念了检讨?”苏轻心没有理会朱盼盼后面那段话的意思,不解地问。
朱盼盼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是在杨烨那里听来的。”
苏轻心沉默地低下了头,这一切,都源于自己。
苏轻心踟蹰了好几天,最终决定去魏然的家里看看。
她站在魏然家楼下,不敢上去。
延伸到二楼窗户的油桐树只剩下干黄的树枝,残留的油桐叶被风轻轻一吹,像断翼的鸟儿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
苏轻心做了个深呼吸,打算上楼去。就在这个时候,楼道里跑出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就像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时的舒凡一样漂亮。
女人穿着一身豹纹的皮草,身材高挑,气质出众,跟这栋简陋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路边停了辆白色宝马,她径直上了车。
二楼窗户边,站着忧郁的魏然。他的目光随着白色宝马移到了拐弯处,最后落在了苏轻心的身上。
苏轻心最终没有上去,她在魏然的目光下离开了。她不知道见了魏然该怎么说,她很怕这样的魏然。
记忆回到从前,那个头发上沾着油桐花花瓣的少年一副傲然的样子,或许才是苏轻心最想要看到的。
她不喜欢魏然阴郁的脸,很不喜欢。
所以,她也很想帮他做点儿什么,只要他愿意。
朱盼盼把苏轻心推到足球场的时候,苏轻心还在不停地打着退堂鼓。朱盼盼气急败坏地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个栗暴,说:“你自己提出来的,跪着也要给我做完,快去!”说着,她又把苏轻心往球场裏面推了推。
魏然其实大老远就看到苏轻心别扭的样子了,在杨烨多次怂恿下,他摸着后脑勺,不情愿地走到了苏轻心面前。
“怎么了?”魏然看着一直垂着头的苏轻心问。
朱盼盼在苏轻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轻心赶忙问:“魏然,你,你有梦想吗?”
魏然和朱盼盼一阵无语。
看着苏轻心纠结不已的样子,魏然心裏一种异样的情愫慢慢化开。即使是为了不让苏轻心担心自己而远离她,可是看到她这样,他还是会忍不住动心。
魏然双手叉腰,微微俯身,调笑似的问:“那么,苏轻心,你有梦想吗?”
“有啊。”苏轻心连忙点头。
魏然点点头,食指和拇指捏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思考。然后,他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苏轻心的额头,说:“从现在开始,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说吧,你想做什么?”
“第一个梦想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苏轻心一本正经地说。
魏然啧啧感叹:“苏轻心,原来你还有好几个梦想,这么贪心。”
苏轻心没有理会他的话,推了推他的肩膀,问:“你要不要一起?”
“好好好,一起一起。”魏然连忙妥协,连看苏轻心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宠溺。
不过苏轻心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衝着抱着足球跑过来的杨烨说:“杨烨,你也一起来吧。”
杨烨是个爽快人,满口答应下来。
于是,班上多了一个以苏轻心和魏然为首的四人学习小组。他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学习、吃饭、散步。魏然和杨烨踢球的时候,苏轻心和朱盼盼就在旁边为他们加油。苏轻心和朱盼盼逛街的时候,魏然和杨烨就跟在后面累死累活地提购物袋。
元旦假之后,覃如汐挤到苏轻心和魏然面前,说:“我也要加入你们的学习小组。”
魏然不同意,苏轻心同意了。
反正,覃如汐加入进来,被烦的人又不是她。
朱盼盼偷偷地问苏轻心:“覃如汐进来老是缠着魏然,你就不吃醋吗?”
苏轻心从来没有在心底揣摩过这个词,那时她很年少,岁月很脆弱,她有勇气动心,但是没有勇气阻止别人也跟她一样动心。
就像悠悠时光和时光里的魏然,都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