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章放接到知州衙门的通知,愣了一愣。章寂没说什么,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来人:“我们是充军来的,不是说要去屯田么?为何要去林场?”
那千户所的小兵便道:“这是千户大人与知州衙门商量过后决定的,你们好几家流放犯,按律来了之后都要先服三年苦役,如今衙门里也没什么差事可派,便把你们都派到林场做看守去。德庆林场不少,你们也算走运,居然是去的象牙山林场,那是在东边,若是被派到西边那几个林场去,可就得直接跟瑶民打交道了!”
章寂迅速与章放对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赔笑道:“这位兄弟,依你的话说,我们家还真是占了便宜呢,只不知我们去了象牙山林场后,都要做些什么?兄弟,我们是北边流放来的,本不是军户,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还请你多多提点。”边说边塞了两个银角子过去。
那小兵心中一喜,迅速将银角子袖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也没什么可做的,自洪武末年以来,我们这儿就没什么大战了,也就零星有些小乱子,因此千户所的兄弟除了日常训练,没什么事可干,只能把心思花在屯田上。岭南地方水稻是一年两熟,倒也不缺粮食,少几户军属屯田,不算什么。倒是德庆这儿的几处高山林场,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看着,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进山里瞎玩,乱砍乱伐尚在其次,不慎引起山林大火,才最是要命的。因此早从十多年前开始,知州衙门里便有规矩,每年总要从千户所里派几个人驻守各处林场,以防万一。你们去的象牙山林场,南边山脚下原有个老军户守着,半年前闹山火,被烧死了,一直没人接手,两个月前来了一家流放的,方才补上。只是那家人只有一个半大男丁,其余都是女人,管不了什么用。你们一家子人口不少,有男有女,可惜男丁身子弱些,不好拿刀枪杀敌,看守看守林场,估计还是干得来的,若是还有空闲,那山脚下那么多地,随便开垦几亩种点粮食蔬菜自己吃就好了。”
章寂与章放听到这裏,便知道这个安排可以说对章家相当有利,说不定便是周合那边的助力。虽然不知道这象牙山林场有多大,但整个山南地区若只有两家人看守,又不用固定每年上交粮食,除了山居清苦些,便是再轻松不过了,也就是巡山一事要费些力气而已。
但他们却高兴得有些太早了,那小兵接下来又提醒说:“咱们这一带有不少瑶民,他们都是四散而居的,虽说如今朝廷对他们是安抚为主,近年来也少惹事了,有不少人甚至还安分地下山学起种地来,但总有些不老实的家伙,不肯受朝廷管教,便躲到山沟沟里头占山为王。德庆各地林场都是山地,你们守着象牙山,也要警醒些,别叫人钻了空子,不然日后出了事,你们可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
章放忙笑着向那小兵道谢,好声好气地把他送走了,小兵心裏高兴,还特地提醒他,每旬都要记得参加千户所的集训,万万不可耽误了,千户大人在这件事上头一向管得极严的。
送走了信使,章家人齐集在一处商量日后的事。对知州衙门与千户所安排他们去象牙山林场,大部分人都觉得是件好事,唯有宫氏有些不以为然,但她昨日才吃了大亏,又被丈夫狠狠教训了一顿,心裏正害怕着,便不敢多言。一家人商量过后,觉得还是早日往林场去为佳,此时已进腊月,还不知道林场那边是什么情形,总要赶在年前安顿下来,才能过个安稳的新年。
德庆已是他们流放路的终点,到了此处,入了军籍,又安排了执役处,他们便不再是行动受限的流放犯,只要是在德庆境内,都可以自由走动了。其中章放因为是家中最年轻力壮的一人,被充入旗军,也就是正军,年下正好领一份军饷,还有军服、兵器等物,而章敞则算是余丁,只需负责辅助性的工作,但也要跟着章放入营。只是眼下新年将至,军户们都放了假,要等正月过后才回来报道。
既得了假,章寂便派章放去知州衙门打听自家起行的日程,章敞则被差到外头大街小巷上探听象牙山林场与九市的情况,比如哪里可以雇到车马行船往那边去,九市镇上又有几户人家,几家商铺,缺些什么东西,可以早早在城里置办好了再带过去,等等。此时他们随身带的衣服鞋袜与干粮药丸等物已经不多了,也要往城里四处看看,能不能补买一些。
明鸾自告奋勇跟出去打打下手,结果因为昨天落水,有些风寒症状,被勒令留在住所内休养。宫氏与陈氏都是习惯了在内宅生活的妇人,从没试过独个儿往街上走动,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话。然而到了此处,她们再不习惯也要适应身份上的转变,章寂在两个媳妇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中陈氏随他到街上去找药铺,转了半个时辰回来,便抓好了一付药,熬给明鸾喝下,赶了孩子去睡觉。
明鸾喝了药,却没有睡意,躺在床上发呆,听得陈氏在低声跟章寂说:“方才那家药铺的掌柜很是客气,一直在赞我们家的方子好,公公不如就依了他,将方子卖几个钱,手头上也能轻松些。”
章寂道:“我们家素有几个私家方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用的药大多不是便宜货色,如今手头紧,给三丫头抓药的方子已是修改过的,专寻那便宜易得的药材换上,不然一付药就得花上几钱银子,哪里吃得起?这样的方子,便是给了那掌柜,也无甚用处。”
“话虽如此,但这德庆一地也不是没有达官贵人,未必人人都吃不起贵重些的药,父亲只管把方子卖与他,只当是结个善缘吧?家里人身子大都有些弱,日后怕是多有吃药的时候呢。”
章寂略一沉吟:“你这话也有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明鸾眨了眨眼,觉得这番对话有些意思,不一会儿陈氏过来看她,见她睁着眼睛不睡觉,便嗔道:“怎么不睡?睡着发了汗才好得快呢。”
明鸾笑道:“母亲,您刚才跟祖父说什么来着?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生意经。”
陈氏瞪了她一眼:“又胡说了,这算什么生意经?不过是卖些东西罢了。”说罢又叹了口气:“如今不比往日,有些规矩也该改改了,若还像从前那般处处端着大户人家的架子,什么事都不肯做,早晚要受苦的。难不成我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接连受了娘家援手,还要靠娘家人养活一辈子不成?”
明鸾缩在被窝里偷笑,心中暗暗叫好。只要家里人愿意走出这一步,还怕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吗?这群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千金贵妇们也该沾点烟火气了。
章家人在驻地里停留了三天。在这三天里,章放把整个州城给逛熟了,还认识了好几个知州衙门里的差役,搭上了话;章敞则头一次跟他眼中的乡下粗人打起了交道,买了些米面,甚至还厚着脸皮在驻地门口的街上摆了半天摊子,给人写家书,挣了十五文钱,当晚便对着那十五只铜钱发了一夜呆;陈氏打扮成普通军户女眷的模样,跟着别的女眷们去了集市,大着胆子跟人讨价还价;就连宫氏与玉翟,也在章放的一再催促下大着胆子走出驻地,在街道对面跟货郎买了些针线回来,预备日后做女红挣钱。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玉翟随母亲上街,总是顾忌着自己脸上的麻子,便躲躲闪闪的,反倒有些引人注目,而且还引来了一位熟人——梅岭上见过一面的那位柳同知的儿子柳璋。德庆州同知柳文信是新上任的,比章家人早到德庆几日,柳璋跟着家人出门熟悉道路,偏巧遇上了宫氏与玉翟,从后者的动作上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上前笑着打了声招呼。宫氏以前没把这对父子放在心上,如今听说他父亲在德庆为官,脸上便堆满了笑,有心讨他欢喜,不料玉翟恼羞成怒,硬邦邦地把人顶了回去,便跑回驻地了,将宫氏独自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幸柳璋虽觉得诧异,却没有生气,还很有礼貌地向宫氏告别。
虽然有些不圆满之处,但家里每个人都有了进步,明鸾心裏高兴,也掺了一脚。她跟着陈氏出去采买物品,杀价杀得极狠,看得陈氏目瞪口呆,却着实替家里省下不少钱。她还常常仗着外表年纪小,嘴甜说好话哄人,讨了不少搭头回来,有时是两根葱,有时是个米袋子,有时是半尺白粗布,又或是一捆草绳。虽然都是小东西,却十分实用,只是陈氏忍不住私下教导她,不要太过小家子气,事事斤斤计较。明鸾却不在乎,如今章家又不是什么侯门大户,便是小家子气些又如何?
这三日里,章放跟衙门的人混熟了,倒是打听到不少消息。比如两个月前被分派到象牙山南看守的那家流放来的军户,居然不是陌生人,正是京西三大营里最靠近石头山那一处的军营统领崔万山家。
当初太子奉旨前往京西三大营阅兵,不想当时还是越王的新君建文帝与外戚冯家发难,对太子下了毒手,崔万山等三名统领深受先帝器重,本该出面阻拦才是,不料他们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约束手下军士,不许插手石头山之事,导致太子惨死。事后先帝大怒,将三大营的正副统领全数下狱,命人严刑拷问,只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章家人自顾不暇,也没留意这些武官们的结局,想着他们好歹也是拥戴建文帝登基的功臣,如果能在先帝手下保住性命的话,理当飞黄腾达,却没想到今日在德庆居然会听说崔家人的下落。
据知州衙门里的人说,崔万山已经被斩首,其长子年仅十六周岁,刚刚补了军职,也一并被斩了,唯有庶出的幼子因年纪只有十一岁,与女眷一并保住了性命,却被流放三千里。算算时间,崔万山父子被斩首,居然是在新君登基之后!
章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新君虽然暴虐,但对功臣冯家却是极好的,这崔万山间接助他除去太子,可说是立下了大功,若是先帝下令处斩的,倒也罢了,偏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才被处死,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章放将事情告诉了父亲,父子三人商议了半日,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是想到日后要与崔家人共事,他们心裏便不得劲儿。若不是崔万山等三大营的人助纣为虐,太子也不会惨死,章家更不可能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两家说是仇人都不为过,可是正主儿死了,仇家只剩下妇孺,他们又不好去寻对方晦气,就别提有多郁闷了。
最后还是章寂发了话:“罢了,不必想得太多。我们是奉命去看守林场的,少与他们打交道便是。”全家人都应了,各自收拾起了行李。千户所那边已经有了通知,让他们马上去林场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