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人起程往九市去,因缺少交通工具,便买了条老牛,套上简易的木板车,女人孩子坐车,其他人都下地走。从德庆城往九市镇,足足有四十多里地,都是乡下的土路、山路,牛车颠得人浑身都快散了架。明鸾心裏郁闷无比,早知道路这么难走,她就劝家里人走水路了。
他们整整花了近将一天的时间,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地方。九市镇上的地保闻讯迎了出来,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也不领他们进镇,却直接将他们带到镇外几家军户的住处,把人丢给对方,交待几声就走了。
那几家军户大多同时被派到象牙山林场执役的,只是守的并不是南边,听得是新来的同伴,态度还算热情,招待章家人吃饭睡觉,第二天清早起来便领他们上山,还为他们介绍林场的情况。原来这象牙山就紧挨着九市镇,山脚下还有几个小村子,守林人可以住在村里,也可以在山上安家。半年前才死的那位老军户便是在山上建了间小木屋独居的,只是他死于山火,小木屋也被烧了大半,直到两个月前崔家人来了,才修好了屋子,如今那屋子是崔家的男孩住着,至于崔家的女眷,则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有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是疯子。
明鸾听到这裏,便忍不住开口问:“那我们将来要住在哪里呢?”那军汉便笑道:“自然是在村里住,要不就像我们一样,住在镇子这边,要比山上方便多了。巡山的时候若有需要,就借那屋子睡一晚上,那孩子是不会拒绝的。他脾气有些古怪,但为人挺不错,很好说话。”
崔家的孩子再好说话,章家人也不会喜欢他的。章寂父子三人脸色都有些古怪,明鸾便大着胆子再问:“村子里有房子给我们住吗?”
“村东头原有两间废弃的旧屋,前几天听说你们要来,我们就帮着修补了一下,勉强能住人,你们暂时住在那里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建新屋子。”那军汉回头朝他们笑笑,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住在这林场边上,日子是清苦一点,但好处也不少,起码不愁没有木头建房子不是?”
这算不算是监守自盗?明鸾纠结了一下,看见其他人都很平静地向对方道谢,似乎觉得这很正常,就闭嘴了。
军汉又继续向他们介绍:“屋子后头有一片荒地,早年也是不错的良田,只是前些年闹水涝,那一片地都被淹了,也没人再重新耕种,就抛荒了。原本是划给了崔家,可他家只一个幼丁,人手不足,就没要。上头的意思是划给你们去种,有二十来亩呢,地方不小,而且你们又服着官家的劳役,可以免税。”
正说话间,前头山路上来了一个人,瘦瘦小小的,却是个半大男孩。引路的军汉见了他,便笑着朝他招招手:“崔家小哥,过来!”
章家人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只见那少年越走越近,明鸾才发现,他肤色黝黑,瞧着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身材极瘦,一身灰布蓝边的旧衣裳,上头缀着几处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草草束了个鬏儿,散发垂落到额边、眼前,遮住了双目,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脸色有些青白。一抬起头来,才让人发现他长了一双极大的眼睛,黑黑的,幽深得象一潭井水。
他走到近前,盯着章家人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转向引路的军汉:“阿叔?”
“阿叔给你介绍,这位是章大爷,这两个是他儿子,章二叔和章三叔,他们也跟你一样,是京城来的。知州衙门里吩咐他们过来跟你一样守山南的林场,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啊。”那军户回头冲章寂他们笑,“这孩子没了爹,娘又疯了,有个大娘和婶娘,都是不消停的,你们多照顾他些,他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其实是个好孩子。”
章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沉默了,章放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里却透着冷意。见章家人反应冷淡,那军汉有些尴尬与不解,但崔家的男孩却不生气,还对那军汉说:“方才看见阿叔的两个儿子,他们商量着要去江边摸鱼呢。”
那军汉忙道:“那两个臭小子,也不怕掉到江里出事,我这就找他们去!”匆匆告别了章家众人,转身往江边的方向去了。
现场只剩下章家人与崔家的男孩沉默以对,后者先开了口:“我是崔柏泉,你们是南乡侯章家的人?”
章寂沉声道:“崔大统领的妻儿怎会在这裏?我听到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崔大统领可是新君的功臣,莫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这话有些不客气了,明鸾担心地看了祖父一眼,又去看崔柏泉的脸色。但后者仍旧淡淡的:“什么功臣?我只知道我父亲兄长从来没有背叛过先帝,只可惜……没人相信罢了。”
“没有背叛?!”章寂忽然激动起来,“若他没有背叛,太子是怎么死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袖手旁观,也敢说自己忠于先帝?!”
“越王带了圣旨来,说要将太子带回宫中去,由先帝亲自审问。”崔柏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我曾经偷偷收买了狱卒,进去见了我父亲一面,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那天晚上还打算上本为太子辩白,折子只写了一半,就听说了太子的死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来颁旨的是常见的宫中内侍,他们几个统领还仔细看过圣旨,那上头的印鉴是真的!”
章寂沉默下来,章放倒吸一口冷气,而明鸾则小声插了句嘴:“人是真的,印鉴是真的,但圣旨是假的吧?”
“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崔柏泉转头向她望过来,“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哥哥才入军籍不到三天……也死了。无论父亲如何解释,始终无人相信他的话。先帝不相信他,新君也容不得他,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不过是个弃子罢了。”
章家人再次沉默了。若崔柏泉的话是真的,那崔万山还真有些冤枉,只是他误信了越王的谎言,不曾保住太子的性命,这又是他失职之处,便是送了性命,也是他应当承受的代价。
崔柏泉看着章家人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转身离开:“无论以前的真相如何,我都打算忘掉了,随便你们怎么看我都好,我没心情跟你们对着干,就这样吧。”语气里透着沧桑,竟不象是个孩子。
“喂,你别走啊!”明鸾扬声叫住他,“方才那位大叔叫你给我们介绍情况呢,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你既然打算忘掉以前的事,就该把我们当成是日后的同僚,该做的事总要做了吧?!”
崔柏泉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她,又去看章寂等人。后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他看。他想了想,摊摊手:“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想知道的多了!”明鸾上前两步,“比如我们住的屋子在哪儿?要种的地在哪儿?能种什么粮食蔬菜?农具要去哪里弄?看守林场具体有哪些工作?巡山的路线又是怎样的?我们在山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集市在哪里?商铺在哪里?你不是比我们早来两个月么?一定把这些事都弄清楚了吧?”
崔柏泉闻言不由失笑,脸上的阴郁之气一时竟消散了几分,但很快他又收起了笑容,略带讽意地说:“能想到这么多,也算不容易了,但你们可是堂堂侯府,金尊玉贵的,能受这些苦么?你们有没有准备好啊?”
明鸾仰起了下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