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理想,就是尽己所能,帮着弱势百姓创造一个安和乐利的家园。
她没有想过要人感谢她,只要百姓无冤无屈,天下太平,她于愿已足。但现在,为一己之利咬着她不放的,正是她一直以来认为该帮助的小老百姓啊。
在牢里,她不敢深想。
遇见东方非时,她也没有想下去。
回到家后,她一上床就觉得好累,好想睡一场不想清醒的大觉。她真的是笨蛋,真的是笨蛋,连自己为何而累,都还要一郎哥点醒!
凤一郎忽地轻声道:
“怀宁,你记不记得,当年冬故执意要出燕门关与你共赴生死?”
“……嗯。”怀宁不太情愿地应声。
“那时,她曾告诉我,她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有你我跟她相伴。”凤一郎因回忆而放柔语气:“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少年时以一身异貌为耻,但正因我白发蓝瞳,才有机会与她相遇。如果人生再来一次,还是得让我用这副面貌,才能与冬故结缘的话,那么,我愿意再选择这一身异貌。”
她咬住牙根。一滴、两滴……眼泪落在她摊开的掌心裏。一郎哥老是喜欢玩这种招数!他的才略虽高,却始终恨极他的异貌,现在他这番话存心逼出她的眼泪!
“嗯。”怀宁还是当应声虫,不想多说话。
“所以?”凤一郎催促着。
“……她累了就睡,我守着她;她要去做事,我守着她;她要吃饭,我守着她;她要不喜欢东方非,我替她杀了东方非埋尸。好了,以后别叫我说这么多话!”
虽然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被怀宁的心不甘情不愿逗笑出声。
“是冬故吗?”凤一郎讶叫。
她深吸口气,再将疲倦一鼓作气全吐出来,拼命抹去眼泪,笑着走进厅里。
两名义兄正关心地看着她,泪珠又不小心滚了出来,她却笑得很欢欣。
“一郎哥,你们早知我在帘子后面吧。”不然怀宁才不会说出这么长串话呢。
凤一郎起身,掩饰地咳了一声,微笑道:
“妳醒了就好。”
“我睡了两天吗?”她伸展四肢,发现全身不再疲累了。
“像头猪。”怀宁平声道。
“是是,怀宁,你有个像头猪的义妹。好奇怪,我现在肚子突然好饿呢。”她捧着肚子,真的好饿,饥肠辘辘的。
闻一郎闻言,惊喜道:“饿了就好。马上可以上饭了!”现在的她,精神好多了,没有当日那令人心痛的倦意了。
她扮个鬼脸,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真的不是得风寒吗?怎么我自己都摸不清楚的事,你跟怀宁一眼就看穿?”
“因为妳走得太快了,即使脚下的石头绊妳一脚,妳也忙着往前冲,没有发现妳正在流血;不去包扎处理,伤口愈来愈大,等妳挨不住了,整个人就垮了下来。冬故,妳要明白,官是人当的,官有的,百姓身上一定也会有,只是官权大了些,胡作非为的事就多了点。人字左右撇,人一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条路走,不见得会跟妳选择同边站。”他轻叹,怜惜地抹去她再次滚落的泪珠。
“就妳傻。”怀宁平静道。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道:
“我知道。人字左右撇,选左选右都是自己选的……就算中途我与她们分道扬镳,我还是想选我之前走的路。”
“不管妳选哪一条,我们三人一块走。”凤一郎毫不考虑道。接着再道:“怀宁,去拿饭吧,我想冬故已经饿坏了。”
“等等!等等!”她有点腼腆,来回看着眼前两名男子。“一郎哥,现在当我是十三岁好不好?”
凤一郎微怔,暗地与怀宁交换一眼,后者摇头表示不知。
“……当然好。妳十三岁时做了什么事,现在来忏悔吗?”他说着笑话。
她露齿一笑,突然上前舒臂抱住二位兄长。
凤一郎被吓着,但也立即作投降状,不敢回抱她。身边的怀宁连动也没有动。
“冬故,妳这样……”不太好吧?都是黄花大闺女了,让人瞧见岂不误会?
“我才十三,不算不规矩。”她噙着笑,小脸埋在他怀里,紧紧环抱他们。“冬故没有白走这一遭。我有老天爷赐的一郎哥,还有怀宁,我还累什么呢?阮冬故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傻瓜。”凤一郎轻声道。明知有人在窥视,但……不管了。他纵容自己小小的逾矩,轻抚她的头顶。“妳这一生还没过完,就说这种大话。不是早说好了吗?咱们三兄妹,会一直在一块的。”
“嗯。”年纪老了也都在一块。等她跟怀宁头发白了,那时,一郎哥就不会再讨厌自己的白发了,三人都白发,谁还敢视一郎哥为异貌?
怀宁用力揉着她的头顶。
她叫了一声,连忙拍开怀宁的手,退开几步,头晕脑胀地瞪着他。
“怀宁,你在我天灵盖上运气做什么?”
“我想试,妳的头盖骨硬不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管我头硬不硬,你要真运气打下来,我是没有命的吧。”她抗议。
“妳都明白这个道理了,妳认为我跟凤一郎的肋骨强不强壮?”他平声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她恍然大悟。“怀宁,我力气虽然惊人,但现在懂得控制力气了,哪会伤到你跟一郎哥,你这样是瞧不起我吧?”
怀宁懒得多说话,回厨房去拿饭。
凤一郎撇开脸遮笑,瞥到她委屈地瞪着他,他连忙换回温柔的一郎哥神情。
“怀宁跟妳闹着玩的。”他忍笑道。
“我知道。”她怎会不知呢?“怀宁是害羞。一郎哥,说起来怀宁真的不小了,将来他成亲了,这种性子一定非常不讨未来嫂子欢心。”到时,得靠她帮忙呢。
凤一郎但笑不语。他想到一事,故作不经意地问:
“吃完饭后,妳要继续写完妳当县令时的案例吗?我正好有空,可以在旁帮忙。”语毕,暗自打量她的脸色。
她没有一丝的迟疑,小脸正经点头:“好,谢谢一郎哥。”
凤一郎闻言,终于松口气。
窗外的青衣,也不自觉地长吁了口气。
现在,他可以回去复命——阮小姐已经没有事了。
当天他曾参与威胁利诱的收买行动,后来发现怀真就是阮小姐,说没有愧疚是假的。他收买的手法是他家主人教的,东方非从不留余地,不能把责任全怪在那些被收买的人。这一次是不小心害到自己人……他家主人恼怒自然不在话下。
“怀宁,怀宁,咱们来比吃饭吧。”
青衣不用再看,光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阮小姐的精神恢复了大半。
“饭很多,用不着比。”凤一郎提醒:“别吃太快。”
“对了,一郎哥,这是青衣兄送来的礼吗?”
“我还没告诉妳呢。”那语气有点不情愿:“这两天东方非在县里买下前任官园故宅,打算在此定居。”
“东方兄没有白白征人屋子吗?”她充满惊喜,对东方非要另眼相看了。
“……是没有。”凤一郎更加不甘愿地答着。
“也对,东方非不缺这些银子,能不扰民是最好的了。”她欣然道。
门外的青衣,嘴角绽笑。他家主人可不管什么扰不扰民,会选择这样做,只为了提升一个人的好感度——
“咦,一郎哥,这礼里也有腊肉耶。”她惊奇地脱口:“这是长乐街有名的腊肉,每次我经过店铺,腊肉香味让我垂涎三尺,但这对我们实在太奢侈,所以我经过时都多闻几次呢。”
凤一郎笑道:
“妳喜欢,明儿个就弄来配饭吃吧。反正我们不吃,东方非也不会吃,这些东西他是看不上眼的,丢了太浪费了。”
她点头道:“京官与地方官还是有差的。地方官员,就算是上贪下污,也有一定的底限在,送起礼来,是万万比不过京官的奇珍异宝。”这个她有经验,曾有人送她民间土产,让她很烦恼该不该收呢。不知东方非打开后,有没有脸色变绿。
她笑着打开另一盒厚礼,微地一怔。
“这是人参吧。”她离京时,东方非曾拿御赐的千年人参给她,这个人蔘有点像,不,是非常像。“乐知县里怎会有如此珍贵的人参,一郎哥,这礼太重了!”
凤一郎面不改色地合上人参礼盒,将它收好。
“不会太贵重。冬故,妳看过多少支人参?这是打药铺收购来的,最多也不过是几十两一支而已。”
“这样啊,难怪东方兄看不上眼……”她一年能有十两薪饷就偷笑了呢。
“既然他看不上眼,退回去,只会让地方官难堪,那么妳用也是一样。”
“我?我身强体壮,好得像一头牛。一郎哥,我用不着了,你吃吧。”
凤一郎说了什么,青衣也不再听下去。反正阮小姐的义兄会有理由让她服下这支千年人参。
想到这裏,他无声无息地走出温暖的凤宅,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