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断指娘子 于晴 5318 字 3个月前

“东方兄!”她自家里追出来。

下大雨的夜里,乌云遮月,全仗凤宅里微弱的烛光跟前方轿子的风灯认路。

她急步追上,连忙为他遮雨。她笑道:

“夜里雨大,我送你到轿子去吧。”

东方非睨她一眼。她还算聪明,在出门前先束起长发,只是不及裹胸,但黑暗掩去了她的曲线,远远看来,她像个爽朗青年。

她扬眉,说道:“今晚东方兄前来做客,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他完全不介意地大笑:

“说是招呼不周,不如说,妳的义兄十分疼妳,存心在我面前下马威,将来才不敢再对妳恣意妄为。冬故,妳气我对妳下蒙汗药吗?”

他问得坦白,她也答得爽脆:“一开始我很气。如果当人未婚妻的,就是这种待遇,那我可不稀罕。”她停下脚步,逼得他也不得不配合她。“东方兄,我知道你对我下蒙汗药,是为了保护我,不过,我并不喜欢这样。请你以后,别再这样对我,如果有事,我陪你一块应对,是福是祸都该一起。”

他目下转睛,嘴角玩味勾起:“妳是要陪我一块面对,还是阻止我玩弄人?”

“都有。”她的视线转向蒙蒙大雨。“东方兄,以前,我决定买官时,一郎哥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他跟怀宁犯案了,我要怎么做?”

他挑眉,颇有兴趣地等着下文。

她小脸充满回忆,不由自主地浮起温柔的笑来。

“一开始,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一郎哥跟怀宁是这么好的人,怎会犯起案子呢?我无法容许亲近的人违背正道。但这几年在官场上见识许多,才发现许多事情不是只有黑跟白。东方兄,你要不要问我一次?”

他开心地笑道:“好啊。我倒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被皇朝律法制住了,而妳是县太爷,妳会怎么做?”

她缓缓拉回视线,与他目光对上。她柔声道:

“如果我是县太爷,必先判你罪刑,但我身兼你的妻子,我甘愿与你同罪。”

他敛起笑意,注视她良久,才沉声开口:

“妳在威胁我?”

“不,我并无此意。今天就算面对一郎哥或怀宁,我的答案都是一样。他们是我的义兄,这一生一世,我不会再放开他们的手;同样的,东方兄,如果你我真有缘结为夫妇,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他哼了一声,指腹轻抚她的额面,见她明显痛缩,他问:“很痛?”

“是很痛,痛到我现在还有点头晕呢。”她笑道。

东方非本以为她精神十足,应该是无事,但听她一说,不由得拢眉,问道:

“可别要是颅内出事,妳的义兄有为妳看诊过吗?”

“有!东方兄,你放心,一郎哥医术精湛,只要这几天我早点休息就行了。”

“冬故,妳迟早会死在自己手里!”他不悦道。

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正因没有多说什么,他才冒火。她大可要求他别再妄作胡为,以人命下注,他想看她小脸正气凛然,他想跟她斗一斗,现在她只是笑一笑,分明有心坏了他的兴致!

两人并行在大雨中,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叮叮咚咚的,伞下没有火花,有的只是无聊的沉闷。

一般闺女出门,哪个不是带着色彩缤纷的伞儿?就只有她,随便一把破伞,吃着粗茶淡饭,衣着跟平民百姓没有不同,生活这么苦做什么?偏她甘之如饴。

“妳怎么不问妳义兄跟我做了什么协定?他告诉妳了?”他懒洋洋地问。

“何必问呢?一郎哥只会为我着想,多半是希望我成亲后,依旧能够自由在外行走。”她看他的脸色,就知她猜中了。她笑:“这点是一郎哥多虑了。如果咱们成亲,东方兄一定会让我在外走动,你才有乐子可寻啊。东方兄?”

“嗯?”他嘴角噙笑。

“你还记得,我被你陷害,遭同僚指证,关在地牢那次吗?”

“妳狼狈的模样,我怎会忘记?”那种模样,他日夜藏在心头,再三回味呢。

“哈哈,我狼狈的时候可多呢。”她爽快笑道:“那天,我说过我俩感情如晋江工程,没有起头就不会完工,但最近你……忙着私事,而我也还没法当你是西施。不如,等这一切告个段落,你我都悠闲些,我到东方府拜访你,这样可好?”

“好啊。”他随口道。

“我想,你老面对女扮男装的阮冬故,对你也不公平,说不得你还会有喜欢上男子的错觉,以后,我到你府里就换回女装,一块下个棋、喝个茶,等待‘晋江工程’完工,你说好不好?”她非常的有心。

东方非赫然止步,她连忙缩回脚步,为他遮雨。

他眸光炙热地盯着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眼里如森林大火,想随时想把她吞噬。

“东方兄?”她试探地叫。

忽然间,他哈哈大笑,笑声淹没在大雨中,但他显得十分开怀。

“好,冬故,就照妳说的吧。”目光扫过她娇艳的芙蓉面跟纤细柔美的身形。

她哪儿像男孩?长发一放下,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这等模样岂能让其他男子瞧见?当年她十八岁,他只当她是相貌秀美的孩子,但现在,如果不是她男孩气的举手投足跟力大无穷,早就让人怀疑她的性别了。

如果她平庸点、安份点,凤一郎绝对会为她推荐同样正气的迂腐男子,可惜她脾气过倔,是非分得清楚,又甘愿为正义淌进不回头的泥沼里,弄得自身脏污不堪,一般男子怎能理解她的作为?又怎能接受她的品性,比自己还要高洁的事实?

只怕当初凤一郎思前想后,确定天下只有一个东方非,能接受他的妻子将来继续与义兄们保持亲密的关系,才默许了她的选择。

哼,聪明人大多自私,凤一郎也不例外。而他,确实也不介意她与两位义兄特别亲密,但,将来她内心的天秤必会倾向他,这绝对会是事实。

来到轿前,她微笑,等着他入轿。他却不动,与她相望。

“东方兄?”

“冬故,妳没有事要问我了吗?”

她想了下,笑着摇头:“目前没有。”

“这真令我惊讶。”他笑:“妳不问,梅贵妃的事吗?妳不责怪我利用那三名县令之死,成功缉拿布政使?不问我,江兴一带老国丈的人马下场如何?”

她安静一会儿,轻声道:

“三名县令确实无辜枉死,东方兄,你缉拿布政使,用不着以人命为饵。”

“谁说是无辜枉死?”他故意用无辜的表情面对她:“如果他们不放着县内政事不做,跑来逢迎巴结,布政使绝不会把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她拢起秀气的眉,沉默不语。

东方非收起向来轻佻的口吻,有意无意地说明:

“我也不瞒妳,我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布政使会以三条官命来陷害我,官场游戏就是如此,哪天我当真失势了,这些地方官员绝对会竞相来踩死我,一如他们对付失势失权的布政使那般。”

她当了快十年的官,当然明白此理,只是亲眼目睹官员互相谋害,她还是无法认同。她哑声问道:

“梅贵妃的殉葬呢?东方兄,先前我思前想后,除非丧家之犬主动挑衅,否则你是不会赶尽杀绝的。从头到尾,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吧?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东方非莫名欣喜她的询问跟了解,坦白告知:

“她未尽子之孝,不该任老国丈在朝中作威作福,不该默许她的亲爹上呈奏折——先皇长生,万晋年号永不结束,永废太子。妳现在可以数一数,朝中当年联名共奏的官员里,现今有多少还在原位?”他笑得十分畅快。

她闻言,内心一阵阵寒凉。东方非这简直是在明示,这一切都是当今圣上的作为,就因为曾有人反过他。

“冬故,妳何必为他们想呢?照妳的理念来说,是官就该为民谋福,但他们选择保住自己而联名上奏,这样的官,消失在朝堂,妳该感到快慰才对!”

“东方兄,请你告诉我,当今皇上真无容人雅量?”她十分认真地问。

他注视着她半晌,难得语气平和地说道:

“一国之君,并非圣人,他也不要容人雅量,良臣进谏只会阻碍他的作为,冬故,妳读过书,看过许多良臣贤君的故事,妳以为这些故事都是真实吗?那也不过是后世编造的美谈罢了。一国之君,要的是什么,妳还不知道吗?”

她咬住牙,闭了闭眼,低声道:“东方兄,江兴一带忠于老国丈的地方官,已经没有未来了吧。”

喜色流露在他俊美的脸皮上。他选中的直丫头,果然有属于她的聪慧在,只是在她义兄面前失色了。他笑道:

“妳想对了。不管我有没有挑拨,当日官园里的地方官都不会有好下场了。怪就怪在他们一开始选错了边,我才出水榭,大批兵马就已出现,布政使确实照律法,但巡抚没有预先知情,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兵马呢?”看见她紧绷着一张小脸,他又忍不住笑道:“冬故,妳有妳审案经验,我也有我的为官之道。这世间就是如此,如果妳彻底失望,那么妳可以避世隐居,永不理睬这些丑恶之事。”他有意无意鼓吹着,凤眸带抹光彩。

她注视他良久,用力叹息道:

“东方兄,你的激励,小妹感觉到了。虽然这是你习用的手法,不过小妹还是希望你能够用稍微平和的手法。”

他闻言,笑不可抑:

“我试探妳,妳偏要说激励。好吧,那么我就用稍微平和的手法激励妳好了。”他兴致勃勃,做出一件从他看见她的女儿味后,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阮冬故先是一怔,而后发现他扶住她的后脑勺。

突然之间,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等等,她嘴唇很痛耶,连涂药都痛得她掉眼泪……温暖的气息夹在夜雨的寒风里迎面而来,他吻上她的唇瓣。

有点疼,但她还能接受。鼻间是东方非的气味,以往聚少离多,还真不知道他的味道,直到这六天,她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嗯……两人接吻也不止一、二次了,也曾共躺一床过,这样她还算清白吗?

她是无所谓啦,就算它日一拍两散,她也不会去找其他男子,她想,如果她跟一郎哥、怀宁过了五、六十岁还各自未嫁娶,那就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吧。

她这一生,累两位义兄许多。他们总是义无反顾地当她的后盾,任她去完成她的理想,她多希望有一天,能够回报两位义兄……

东方非仿佛察觉她的不专心,不悦地加深这个吻。痛痛痛,他故意吻住她的伤口,还扣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承受他的深吻。

她也不遑多让,忍着疼痛,与他唇舌纠缠到底。不知是不是刺痛加遽,让她心跳加快,总觉这个吻跟之前又有不同。这一次,他带着十足的霸气侵略……

不知不觉中,他接过她的伞,替她挡住了斜飞的大雨。他的吻巧妙地转为挑逗,直到她呼吸有些不顺,难以自制时,他才依依不舍离开她带伤的唇瓣。

他低笑,见她小脸依旧倔强,眼神却带点迷蒙,他满意地抚过自己的嘴唇,指腹染着她唇间的鲜血,他浅尝一口,笑道:

“冬故,我这激励妳可满意?”

她眨了眨眼,逐渐回神,杏眼圆睁。

他哈哈大笑,将伞交给她,轻轻抚过她嘴唇又裂的伤,见她一脸吃痛,却不肯退步,他心裏大乐,道:

“妳回去,记得涂药,可别再弄疼自己。”

她弄疼自己?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发泄。

他笑着入轿,又探出头来,对她笑盈盈道:

“冬故,人人忙着选我这头站,我却早选妳那站了。我今天心情真好,这全是妳的功劳,今晚我可要好好回味了。青衣,起轿了。”

“等等——”她一说话,又痛了。暗恼东方非,却还是把手里的伞交给青衣。“青衣兄,你带着伞吧,回程路远了,小心受风寒。”

“不——”

她大剌剌地挥挥手,笑道:“我家就在眼前,跑两步就到了。”

东方非看她一眼,道:“青衣,你就收下吧,不然今晚可别回府了。”

她将伞交给青衣,低头看向轿内,笑道:“东方兄?”

他挑眉,暧昧笑道:“怎么?妳终于迷上我,打算随我回府,共度春宵吗?”

她不把他露骨的言语放在心上,眉开眼笑道:

“多谢你专程前来解释你在官园的所作所为,我会将这份情义惦在心裏的。”

他闻言明显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将轿帘放下,同时传来她的大笑声。

“青衣兄,你们回去时,多加小心了。”她忍着笑:“告辞了,东方兄。”

夜里大雨不停,答答答的,竟然无法掩去她快活的长笑声。

“爷?”

“起轿回府吧。”东方非心不在焉地吩咐。

什么他专程来解释?是她多想了。他来,只是不想避嫌;他来,只是让她搞清楚状况;他来,只是给凤一郎一个暗示加挑战;他来,只是想……想……

他瞇起凤眼。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了,他何时得跟人解释他的作为了?握紧扇柄,不愿承认这项事实,但又因为她快乐的笑声而感到心情愉悦。

这分明等于是他……

“青衣?”

“小人在。”

“我是不是老了?”

撑着破伞,青衣面不改色道:“爷哪儿老了?任谁都觉得爷年轻俊美。”

“我理外貌做什么?我说的是,我的心境。”

“怎会呢?爷对有兴趣的事情一向……不遗余力,不像是心境老了。”

“是啊,对付布政使,我游刃有余,虽感无聊,但有那头小狮子陪在身边,可抚平我内心的厌烦……偏偏……”

她说,只要有时间,她想培养彼此感情,喝茶下棋都好,等待“晋江完工”的那一天。

当她这么说时,他竟然毫不厌恶,甚至内心热火再起,满怀期待往后的日子。

他要的,不是一直是与她相斗,直到对她生厌为止吗?

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平凡生活,他也会满腹期待了?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喝杯茶,他也兴奋莫名,这……

他摸上唇,唇问尚残留湿血味道,这气味依旧令他心痒难耐,想一口吞噬她的欲望不变,却也多了一种想轻轻爱抚着这头小狮身上的毛,安静地过一下午的柔软心情……

他,愈陷愈深了吗?

“爷?”

他来回抚着嘴,回味吻她时的滋味,沉思半晌,忽然道:

“改明儿个,你去长乐腊肉铺多买两条腊肉,送去给凤一郎吧。”

陷得深,他不在意,也不会否认,但,他照样要把她拖下来,非要两人陷得一样深,他才会心满意足。

这一天午后,她难得告假,买了一些香烛跟素果,转向豆腐铺。

街上人来人往,两旁店面招牌多是仿自京师,百姓生活照旧,三名县令被害死,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倒是本县大老爷,谢天谢佛逃过一劫。

她来到豆腐铺,午后天热,没有什么顾客,正合她意。

“一郎哥,我回来了!”

凤一郎掀开布帘,看见是她,笑道:“怀真,妳回来了。午饭吃了没?”

“吃了吃了。”她举起香烛素果,柔声道:“今天是祭拜的日子,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凤一郎微笑:

“当然。我早就准备好了。”他又进铺,端出几碗豆腐汤。

“我来!”她连忙接过,一一将豆腐汤放在靠巷口的桌上,同时点起香烛。

她捻香对天祭拜,嘴裏低念: